皆“醉”与独“醒”,再谈摹古——从贺寿慈致陈庆偕之作出发

孟云飞书剑慰平生 2024-09-13 13:22:46

田嘉伟/文

贺寿慈(1810-1891),字云甫,号赘叟,湖北蒲圻市(赤壁市)。道光二十一年(1841)登进士,历官文选司郎中、军机章京、内阁侍读学士、吏部主事、工部尚书等。

《冷禅室诗话》语:“贺云甫尚书,书名满天下,识者谓在同光四家(祁文端公寯藻、许文悫公乃普、赵木怜公光、陈子鹤尚书孚恩,称同光四家)之上。”贺氏擅行草,圆熟纤秀,但失其骨。可大气有余,随性洒然,榜书楹联谓称佳作,得知在同治与光绪年间名噪一时。于北京琉璃厂文化街的宝珍斋、英古斋多处店面匾额均贺氏题写,其誉颇丰。传世作品多行书,各大省博物馆均有藏,楷书与信札较少,相较信札之迹略显随性,笔意洒脱,不单透露书法性情,也显其交友或政事。写给陈庆偕的两幅作品行楷兼备,堪称佳迹,颇得寻味,值得考究。

一、 释寿慈致慈圃四条屏与楹联

(一):陆司议盖见《兰亭》墨迹者,昔人称其用绿麻纸临《兰亭》,押尾署陆司议书,最为精工,惜今不传矣,所书《文赋》风骨内涵,神采外映。真得《兰亭》之髓者,不独皮貌相肖也。赵子昂晚年书法大进,人言得力于《定武兰亭》,而不知全摹司议此卷。后有子昂一跋云:唐陆柬之行书《文赋》真迹,唐初善书者称“虞欧褚薛”,若以书法论之,岂在四子下耶!然世罕有其迹,故知之者希耳。字法竟摹司议,近代米元章全学柬之《头陀寺碑》。(慈圃三兄大人雅正 云甫贺寿慈)

慈圃乃陈庆偕,道光进士,清浙江会稽(绍兴)人。道光十五年进士,二十三年(1843)由内阁侍读学士迁山东按察使。二十六年任福建布政使。陈庆偕擅行草,书风流畅自然,与贺寿慈同为道光进士先后相差六年,两人私下交好。

“三兄大人雅正”用于对接收者的尊称,多出现在传统书作中,“三兄”为三哥之意,“大人”亦同表尊敬。相较晚时期的翁同龢在书作中对此类的称谓多有记载,例:“云涛三兄大人雅正”等,可见在晚清时期的书法作品中,此种称谓是官场仕人的标准敬语。

所书内容为唐代书学理论家张怀瓘《书断》语,张氏在书学理论方面贡献显著,有《书议》、《评书药石论》等。该书评述各体源流,并以“神妙能”三品论书,这种评述方式乃开先河,为后世起典范之式,使他成为书法史上理论的集大成者,也作奠基开山之功。

这段话谈论陆柬之对兰亭学习的肯定,不论是外在的形制还是内在的风骨、气韵、精神。陆柬之是唐代著名书法家,书风婉润清丽,对兰亭的临作极尽精工巧态,但未能流传。所提赵孟頫晚年书法精进,众芸习书兰亭,但却是全摹陆柬之《文赋》,陆氏对赵的书法有着深厚影响,很大程度是受到了陆的启发。而后米芾也全学陆氏《头陀寺碑》,可见他书法对后世产生的影响。从历代大家的学书之路向上溯源,究其为何尽学陆书?

陆氏乃虞世南外甥,草圣张旭的外祖父,而他的家族背景为江东大族吴郡陆氏的成员,在书法学习的道路上受到虞世南与欧阳询指导,晚年浸研二王书作,又将华丽繁复的风格一改为大唐开拓之相,流畅自然,洒脱散淡。

从贺寿慈所书四条屏看,有复古学书之路倾向,告诫陈庆偕上追晋唐之韵,勿求宋明之态;也告知陈氏学书要“如灯取影,不失毫发”像陆柬之追摹兰亭般,表明自己书学的思想寄托,范于慈圃。

形式看作品,四条屏严谨的布局,配以行楷,线条流畅,行气丰富,打破规矩,又不失格调,在动静结合中,疏密有致,变化丰富。

结构多得二王之脉,用笔厚重,是清人风格的普遍样貌,在一些撇的笔画中看到颜、赵之影。总体字势平正缓和。因进士出身,又担纲科考阅卷官,流露出馆阁与仕人书风之貌,但时代和个人职位所限,未能更好的全然释放书法艺术的自然之性,而在碑、帖、馆阁之中踱步徘徊,作品中更可感到书家的囹圄之态。而在同时期书家之中,何绍基、阮元、吴熙载、张裕钊、赵之谦等人都已鼓吹碑学为要,且大力将碑学审美与传统帖学作融合,并且得到了很好的效果,贺寿慈此类帖学书家的境地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与历史性挑战,想必贺氏所书内容也是对前贤帖学的再度发扬与鼓吹复古。科举与帝王所爱迫使贺氏书风逐渐走入馆阁门堂,“实证”的学书风气激发了严谨求实的精神,这与陆氏书风不谋而合,这些因素也是使得晚清书家主体意识和表达权利丧失的要素,面对碑学兴起与时风政事的原因,可见其艰难与不易,对书法的创作有着莫大的限制与影响,但贺氏依旧秉持复古,崇尚晋唐的认知依旧可取。

(二):爱竹不锄当路筍,惜花常护碍人枝。(慈圃三兄大人雅正 云甫贺寿慈)

楹联之作在艺术表现上更是优于四条屏,气势咄人,大笔挥毫,力透纸背,果断中见锋芒,厚笔中突劲道,格调高雅,神气斐然,左右两联字字相觑,遥相呼应,奔走中凝然相视,伫立中抬首昂扬。笔道短小精炼,牵丝迅捷利落。

此联原出北宋文学家、政治家王安石《华藏院此君庭》,其本意表达对花草树木的喜爱之情,是对自然之美的敬畏与保护,深刻寓意了做人的宽容忍让处世哲学,和谐共生之态,这也是贺寿慈为官多年一心为民,清廉正直,只因晚年一事而被弹劾,忆往生跌宕起伏,可后来直面人生,回家终老,虽沮丧失望,但依然心系诗歌、文学、艺术,慰籍心灵,执意旧学,手批《庄子》、《离骚》等文集,谓“精粹不在子思、孟子下”,后人恳请付梓,却以表拒,以“陶写性情,不必与操觚家争一日之名”而语,只求内心平静与学书富足。

二、 书家轶事与时风之因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有载:光绪五年(1879)二月,翰林院侍讲张佩纶奏结交书商李春山,纳妾娱老。惹慈禧之怒,军机处奉太后懿旨,议处降三级,补为左副都御史。迫于情势,而弃禄位,于光绪五年离京赴南昌(子:贺良桢任南昌知府) ,后回家乡终老。贺寿慈因与书商勾结被夺职,李钟铭被杖责系狱,与之满洲大员载龄等则未受到实质性处分。史馆是清要之地,纂修人员、辅助人员皆须通晓修史的程式、制度,且应严守馆规。书商本应专注于书铺生意,却好名逐利,攀附高官,希求馆差,落得如此境地。

谭宗浚《学书轩记》载:“余素不工书,年十七初应礼部试,同邑林樵山前辈谓余书可企魁鼎,闻者或匿笑之。越九年,肄业应元书院。山长冯展云师亦屡勖余习书,授以笔法,督课甚勤,而书亦不少进。同治甲戌,以第二人及第,时廷试阅卷为蒲圻贺云甫总宪师,朝考阅卷为歙黄孝侯侍郎师。二公皆以能书名于都中,独赏誉余书,甚至于是求书者满宅门,然往往不能惬其意以去。盖余书初学率更,继参虞、褚,时有拘朴,致终不能与时辈妍媚者争一日之长,即自视之亦深愧名之不副其实也”,此为谭氏所述的学书之路。 “蒲圻贺云甫”乃贺寿慈,“歙黄孝侯侍郎”即黄钰,其人字孝侯,安徽休宁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任实录馆总纂、刑部左侍郎、考试阅卷大臣等职。贺寿慈担纲科考的阅卷官,对书法看重之致。作品中可见他精熟的书风。《行书七言联》(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中能见到彰显馆阁气息的职业化风格,此时书家其字面貌都充斥时代之风,即摹古风尚。如汪林茂在《晚清文化史》语,“传统的绘画、书法等由于一味因袭模仿古人,远离现实社会,脱离人民大众,至清代中叶已日趋衰败”。尤以贺寿慈、谭宗浚、黄钰等进士及第的官员书家,出现馆阁之风,行楷上公正平稳。大字的对联、条幅,多见于交际应酬。贺氏小字行书为主体的信札,实为本人书写性灵的真实面貌,也是艺术性的外化之态。

三、家族之脉与后世传承

家族的文脉传承不容小觑,在历史中担任着特殊的地位,如米芾父子、赵孟頫与子、文征明父子等,皆为佳话与世人学习之楷氏,贺氏家族也如此,在书画艺术上前后传承已达两百余年的艺术世家,贺氏六代皆致力诗文书画,誉满华夏,家传绝学蜚声京华。如贺良朴,字履之,近代著名画家、诗人,尤以山水闻名,并著《篑庐全集》,对近现代美术教育有着重要的影响。从贺氏书法与家族来看,书法学习不单是艺术的造诣,更多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我们需要在时代的更迭中,拿好接力棒,虽为星星之火,但依可燎原。

四、 结语

贺氏的书法作品风貌,我们已然相觑。不论是对传统经典的再度摹写,还是个人因时风所限,都可见晚清书法的风貌已从传统帖学转为碑学,随着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的大力鼓吹,以及寻碑访迹的活动,再到金石考据的流行,艺术家主动去在自然乡野间、穷乡造像间,寻找新灵感,激发创造思潮,从秀丽之风过度到质拙之貌,近千年来的审美范式俨然被时代所冲击,文化人士于书风书迹中强调传统、强调自然、寻找自信。就这样,似乎醉与醒,成为了主观能动的选择题,而非时代书风的对错题,当世人接受、面对、吸收、升华,碑学必然成为了大势所趋,而帖学也在经典中独舞着高贵与华丽,或许更应引用启老先生的思想,不论碑帖,平等看待,只别于功用类别,而非艺术派别,两者都是书法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更应该把视角切入到如何能够学好才是真道理。

(孟云飞转编自《书法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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