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我们骑摩托入境毛里塔利亚。
这里仍地处西撒哈拉,路变得比摩洛哥的窄了一半,又被沙子侵蚀了三分之一,有些地方几乎变成单车道。
路上不出意料的有警察拦路,管我们要纸条,他手里攥着一大把纸条。但我们没有什么纸条,只给他看了护照,告诉他是去努瓦迪布。他非常不耐烦的说:“这里就是,只有十公里。”居然会简单的英语,但没有索要小费,示意我们通过了。
努瓦迪布距离边境大概几十公里路,跟去首都的路途相反。
两边先是出现了卖骆驼奶的白色帐篷,接着出现了许多低矮的房子,车也多了起来,就进了市区。跟巴基斯坦有的一拼,又破又乱,完全没有了摩洛哥那副干净整洁的城市样貌。
遇见的第一个红绿灯就是红灯,我停在那里,周围的人却使劲摆手,意思是不用等灯。
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呢,就像两团被捅了的马蜂窝,乌压压的冲到一起融作一团,有的踩刹车,有的轰油门,不知道是遵循了什么样的规则,一转眼居然又分成了四团,朝四个方向曲里拐弯的飞去。
除了各种各样的汽车,还跑着马车、驴车、三轮车,以及随时打开车门、拐弯、及逆行加速而来的车。
晚上九点,天也渐暗了,一座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哪里都是不安全的混乱表象,我从没被这么多黑人包围过,四周都是穿着不怎么干净的黑色人种。
我感到紧张、不安和害怕。
可能仅仅是陌生的环境和混乱的车流引起的,哪怕打电子游戏看到这样的环境也会让我紧张。艾德是我新认识的毛里塔尼亚朋友,他也将看到这篇文章,这绝不涉及种族歧视,但我必须要承认,完全不同的人种确实放大了环境带来的恐惧感。
十几年前,上大学的时候,火车经过河南省,列车长也会逐一车厢提醒注意安全,因此第一次骑自行车去河南,我也感到过害怕;也是那会儿,城市里经常会遇到新疆扒手,还有切糕骗局和各种新闻事件的渲染,让我第一次骑摩托车去新疆也感到害怕。
事实上这一部分源于陌生环境让人自动产生的警惕感,另一部分便源于新闻从业者的刻意报道,其实河南和新疆也都是热情好客的省份,人性到哪都是一样的——这在非洲同样适用。
作为一个已经去过三十多个国家的旅行者,第一次踏上黑非洲的土地仍是惴惴不安,这片土地太神秘了,充满未知。
在这样的街上走一趟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抢劫是易发生的,四面八方都是混乱的人和车,处处都像发生了抢劫,而真正的抢劫都不一定能引起环境的骚动。
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和四周的人产生眼神交流,我这么一个喜欢藏在头盔下得瑟的人,选择了绝对低调。
我害怕。
导航的终点不是酒店,是一家中国百货商店,到达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家店居然这么大。走进去比在外面看见的更大,就像中国九十年代的百货商店,很长的柜台里有两个中国妇女。
“你好,我找AD。”那一刻我就觉得在黑色的海洋里抓住了亲人。
“你好呀,谁是AD。”
“他女朋友是中国人。”
“哦,你是说艾德吧!”
“是的,能帮我打电话给他嘛?”
“我可以给你连上我们Wi-Fi,你为什么不自己打?”
“我打不通他电话。”
“打不通他电话太正常了。”
“你能帮我打给他嘛?”
“你没有其他方式联系他了吗?”
“是的,没有,他让我来这里找他。”
柜台里的妇女微胖,一脸作为老板娘的警惕,看我手机快要没电,二话不说的帮我充上电,最后帮我拨通了艾德的电话,通了就直接递给我。
“你好,我到了,在中国百货商店。”
“啊,你到了……我现在就来!”
站在柜台那里等艾德,胖胖的妇女有个大脸庞,五官很精巧,眼睛总在上下打量,她问我这大概是条固定路线吧,老有我这样的旅行者过来,这几年骑车的来过三四个。
我没搭话,路本身就是作为固定路线的实体化存在,几年来三四个骑行的,想必她的日子得重复得如流水一样,才会觉得是老有这样的旅行者吧。
“那您在这里生活吗?”毕竟她提到了在这里几年。
“哈,谁在这里生活啊,这儿什么都没有,穷成这样,就是来过个渡的。”
然后我问她这里是不是有卖早餐的,她说卖早点的人才回来,还没开张,说我想吃包子可以去找谁谁谁预定,但最后又没有给我联系方式,而是让我去找艾德联系。
真是热情又不想惹麻烦的人啊。
来买东西的当地人居多,也有一些中国人,他们都很熟悉,还来帮我推荐含餐的中国民宿,我说自己已经找到住宿了。
老板娘说艾德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索性就去外面和建初坐在摩托车上等。骑了一天车已经精疲力尽了。
看着眼前这些在异国他乡的夜色里川流不息的中国人,感到了安全,虽然安全里也夹杂着冷漠,但这就是在国内的感觉,人就是这样的。
冷漠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它也是热情的人生活在城市必须要有的保护色。
可能你早有疑问了,这里怎么会出现巨大的中国百货店呢?
是的,光看地图都难以置信,努瓦迪布是毛里塔尼亚第二大城市,是个跟摩洛哥的西撒哈拉接壤的半岛。也就是在这个世界最穷国家的边境城市努瓦迪布生活着上千中国人,他们大多从事捕鱼工作,还有一些从事港口的服务业,比如住宿、餐饮、超市什么的。
网上有个采访,一个女人在这里包小菜园子种中国蔬菜,请的黑人农民只要两三千一个月,蔬菜二三十元一公斤,几个小菜园子,每个月收入就是两万。
这世界上有很多赚钱的方式,哪怕在这个大多数国民还挣扎在赤贫线的国家,也有上千的中国人为了生计在卖命。
我看着身边那些冲我们招手的黑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在中国百货商店门口,一一招呼回去。
23岁的艾德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也有黑黑的皮肤吗?
是像本地人一样高高瘦瘦,穿着脏脏的衣服,带我们走进一栋当地民宅?他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毕竟他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啊,那艾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当地人呢?富家子弟吗?还是建初想象的老实人?
我完全想象不出艾德的样子,他是在当地接受我们沙发客申请的沙发主,因为过境没有电话卡和网络,才让我们去中国百货商场,说那里的中国人能帮我找到他。
我们就坐在摩托车上等艾德,才结束一整天疲惫的骑行,还跨越了磨人的边境,就像在夜晚打蔫的喇叭花,没有了半点精神。
旁边停下过很多私家车,下来包着头巾的女人去商店买东西,毛里塔尼亚仍旧是穆斯林国家。
十点多,开来一辆加高的越野车,上面坐着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个没裹头巾的女人。他们长得像法国人。我看了一眼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们。但没有人打招呼,我想艾德不会坐在上面。
直到他打开车门,轻声喊了句:“哈喽”。
他只会简单的中文,毛里塔尼亚人说阿拉伯语和法语。
我问他车上的两个人也是他的客人吗?他说不是客人,是他的朋友。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他们是从摩洛哥开车过来的。
艾德一直道歉,说我提到可能要拖延一天,没想到我还是当晚抵达了。
他身上有一种迷人的忧郁,卷发,高高的鼻梁,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好像不属于这片杂乱无章的黑暗。
“你是毛里塔利亚人吗?”这么问多少没礼貌了,显然不是我问的,是建初。
“百分之百的毛里塔利亚人。”艾德说。
也不知道这话在夸艾德的美,还是歧视了当地人。
我们在他们三人的帮助下,很快把所有行李提了上去,长长的楼道尽头就是艾德的公寓,门上贴着中国的“福”字。
艾德把里面放着电脑游戏机的大客厅腾出来给我们住。他把沙发上的床垫搬到地上,两个拼成一个床垫,盖上新洗的床单,又去拿被子和被套。
“对不起,早上才走了一个客人,一切都没有收拾。”
艾德总是在道歉。
他家里还有一只猫,这家伙可一点没有主人的性子,大方,霸道,他们提醒我这猫会挠人,是只在发情的小母猫。
“你们饿了吗?”艾德问
“我来做饭吧!”建初说。
“不,你们肯定很累了,你们在家洗澡,我们去买晚饭。”
“让我老公出去换些钱,他和你们一起去。”
我嘱咐建初去付钱。
哪好意思白住在人家,自己去洗澡,却让人家出去买饭。我们还是陌生人,艾德愿意分享出房间已经非常好了,不能让他一直付出。
才洗完澡他们就回来了,路上风沙太大,头发缝隙里全是沙子。
“他不让我付,都是他掏的钱。”
他们买回来可乐和烤羊肉,艾德不吃,看着我们四个吃。这里和摩洛哥一样,都是撕一块饼,用饼当勺子去抓肉吃。
“毛内塔尼亚是不是很穷?”我问艾德。
“不是,国家并不穷,我们有渔业、铁矿、黄金等资源,但就像你看见的铁矿,一趟火车我们只能分到15%,剩下的钱要放入欧洲的银行。”
“为什么?”
“非洲都是这样的,现在不是欧洲的殖民地,但也是欧洲的供给地,他们会大肆报道非洲的混乱、肮脏、贫穷和疾病,却闭口不谈他们掠夺的钱财和资源。”
“那为什么要把钱和资源不断的供给欧洲?”
“为了和平,你看毛里塔尼亚虽然看起来很穷,但因为一直给钱,我们这里反而没有战争或杀人的事件。马里就因为不想再给钱,变得越来越混乱。”
“哦。”我第一次看到非洲人对欧洲人的不满,先前只看到他们看世界杯的时候,高声为西班牙喝彩。
“当然,毛里塔尼亚仅有的收入也被几大家族占有了,普通人赚不到钱,他们不考虑平民百姓的死活。就像中国人来建设,我们政府不要建设什么,只希望得到一笔钱。所以这个国家挨着摩洛哥,哪也不差,却有很多人穷得难以为继。”
“这是政治因素。”
“是的。”
其实反过来就理解了为什么国外有很多人喜欢中国的政府,国人会说那是人民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财富,但其实曾经的中国也是这样的,没有正确的道路,人只是活着,大西北的人们也生活在没有植树造林的戈壁,即使日日夜夜的忙碌,却只能一贫如洗的活着。
我不是小粉红,仅仅在脱贫这件事上,中国真的吊打了同期发展的国家,这可是有十三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且很多人活在不适合居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中国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从我小时候他们就在了。”
“你平时跟女朋友怎么交流?”
“法语。”
“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的,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认识中国朋友,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就像这两天我其实想专心工作,不再接待客人,但看见是中国人,就很开心的点了同意接待,”艾德说话的时候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像水一样的清澈,眼睛里没闪过心思,也没闪过杂念,“我现在身边都是中国人,等我开个中国和欧洲商品的超市,再开一家青旅,就会去中国居住,我也想和现在的女朋友结婚,那样我所有的童年梦想就都实现了。”
“好棒!!”
他才二十三岁,却有一条清晰向前的路。
我不好意思问他怎么这么有钱,这太隐私了。
他的公寓看起来跟在中国没什么两样,都是中国的商品,几乎整个家都是中国的,包括手纸这种消耗品,冰箱里有芝麻酱、豆瓣酱、豆腐乳,柜子上摆着香菇、羊肚菌等等,冰箱上贴着“我在上海等你”的磁贴。
“你女朋友是上海的吗?”
“不是,我之前去过上海。”
他的女朋友是山东济南人,最近正好回家。
一点多钟的时候大家才纷纷去睡觉,开越野车的夫妇要回到车顶帐篷住。
临睡前艾德提醒我关紧门,别让猫进来:“它喜欢趁人熟睡了抓脸。”这是这一天他最后一次向我道歉,说:“只能这么睡,可能不大舒服。”
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一切都那么好。
第二天起床,艾德就去工作。
临走前还告诉我们去哪办Sim卡,正常价格是多少,因此我们比朋友们办的便宜了一倍。
建初喊我吃早饭,他泡了艾德放在厨房的泡面,比一般的桶装泡面都高级,是兰州牛肉拉面。
“你怎么随便拿人家东西,这个不便宜吧。”
“他说了当成自己家。”
“那也不行,你赶快去再给人家买一盒。”
朋友去建初家不经他同意用了他的洗面奶他都不高兴,现在倒大大方方吃起人家东西。
可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还是艾德跟着一起进的门。
“我刚在超市要付钱,就被他发现摁住了,不让我付款……”他话都还没说完,艾德就捧着厨房剩下的三四盒泡面过来,摞得要超过他的脑袋,“你们带着路上吃!”
后来建初又把那些泡面偷偷放回厨房了。
越野车夫妇做了塔吉锅,艾德又带我们去当地希腊餐厅吃饭,我们做了火锅,又一起去海边露营,建初唱歌。
最后一天又遇上一对儿从捷克过来扒火车的情侣,他们说刚上去老自由了,可吹了十几个小时就不那么想了,除了满脸黑炭一样的煤渣以外,白天还有四十多度的高温直晒。最惨的是他们坐过了站,因为这趟火车只负责装货,没有报站员,他们一直坐到了矿区。想从矿区再扒火车返回村子,结果火车在那个村子没有停,沿途也没有信号,他们又被载回了努瓦迪布。
当我们离开时,我感谢艾德,说他就像忧郁又迷人的小王子,在沙漠里照顾着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花。
艾德说谢谢我们给了他此生难忘的晚上,一生第一次有这样美妙的记忆。
可能,这也是我爱上旅行的原因,在路上遇见的那些人,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的接近,如此炽热的表露热情,如此所有,都只为了用人类最真挚又宝贵的情谊,为这场遇见留下独一无二的美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