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国学研究院讲师合影 | 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后排左起:章昭煌、陆维钊、梁廷灿(陈寅恪当天请假)
寅恪六叔一生治学严谨,还谦称自己从事的是“不古不今”之学。当年应刘文典之邀为清华“代拟试题”时,思考角度刁钻,曾建议过招生考试采用“对对子”的形式,以便更加全面的考核学生的知识水平。“其形式简单而涵义丰富,又与华夏民族语言文学之特性有密切关系者。”
几十年后想起来,还念念不忘,又津津有味的解释了一回。
✉️ 三十余年前,叔雅先生任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一日过寅恪曰:大学入学考期甚近,请代拟试题。时寅恪已定次日赴北戴河休养,遂匆匆草就普通国文试题。题为“梦游清华园记”。盖曾游清华园者,可以写实。未游清华园者,可以想象。若应试者不被录取,则成一“游园惊梦”也,一笑!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韩卢”为犬名,“行”与“退”皆步履进退之动词。“者”与“之”俱为虚字。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寅恪所以以“孙行者”为对子之题者,实欲应试者以“胡适之”对“孙行者”,盖猢狲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此不过一时故作狡猾耳。又正反合之说,当时惟冯友兰君一人能通解者。盖冯君熟研西洋哲学,复新游苏联返国故也。今日冯君尚健在,而刘、胡并登鬼录,思之不禁惘然!是更一游园惊梦矣。【1965年岁次乙巳五月,七十六叟陈寅恪识】
刘文典 | 1889-1958
️ 刘文典,字舒雅。安徽人,时任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后创立安徽大学。平生说话多含讥刺,曾因顶撞总统被软禁数月,耿介依然。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 叔雅先生讲席,承命代拟今夏入学考试国文题目,据积年经验所得,以为今后国文试题,应与前此异其旨趣,即求一方法,其形式简单而涵义丰富,又与华夏民族语言文学之特性有密切关系者……可使应试者,无甚侥幸,或甚冤屈之事。阅卷者良心上不致受特别痛苦,而时间精力俱可节省……在今日学术界,藏缅语系比较研究之学未发展,真正中国语文文法未成立之前,似无过于对对子之一方法。
对子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知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
——我所不解者,清华考试英文有不能分别动词、名词者必不录取,而国文则可不论。
对子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平仄声?
对子可以测验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
对子可以测验思想条理。
对一对子,其词类声调皆不适当,则为不对,视为下等,不及格。即使词类声调结合而思想重复,如燕山外史中之“斯为美矣,岂不妙哉”之句,旧日称为合掌对者,亦为下等,不及格。若词类声调皆适当,既有正,又有反,视为中等可及格。
阿拉伯希伯来等语言动词亦有性别与数别,其文法变化皆有特殊之表现。例如一男子独睡为男性单数,二男子同睡为男性复数,一女子独睡为女性单数,二女子同睡为女性复数,至若一男子与一女子同睡则为共性复数。此种文法变化,如依新法译造汉字,其字当为“”。天竺古语,其名词有二十四囀,动词有十八囀。吾中国之文法何不一一仿效,以臻美备乎。【首刊于1932年9月5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录入时有删节】
发表的前一个月还跟表妹夫傅斯年探讨过,看信的内容是考试中竟然真的添加了“对对子”一项,说明年“仍出对子,且只出对子”。
✉️ 清华对子问题乃弟最有深意之处,因考国文不能不考文法,而中国文法在缅藏语系比较研究未发展前,不能不就与中国语言特点最有关之对子以代替文法,盖借此可以知声韵、平仄、语辞、单复词(vocabulayry)藏贫富,为国文程度测验最简之法……明年清华若仍由弟出试题,则不但仍出对子,且只出对子一种,盖即以对子作国文文法测验也。【1932.8.17陈寅恪致傅斯年】
刘文典 | 西南联大时期
1930年,陈寅恪开“佛经文学”、“世说新语研究”、“唐诗校释”、“晋至唐文化史”、“魏晋南北朝史专题研究”、“隋唐五代史专题研究”诸科,当时名家如吴宓、朱自清、冯友兰都来旁听,郑天挺称他是“教授的教授”,刘文典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四毛钱。”
在西南联大时,昆明经常遭遇日军突袭,师生们到处跑着躲避。有一次,刘文典跑警报时,忽然想起陈寅恪身体羸弱,视力不佳,行动不便,便带领几个学生匆匆赶赴陈寅恪的寓所,一同搀扶着陈寅恪往城外躲避。学生要搀刘文典,刘文典不但不让,还让学生搀扶陈寅恪先走。他大声叫嚷:“我要死了,大不了没人讲《庄子》。陈先生是国粹,还是保护国粹要紧!”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首届研究生毕业师生合影
|1926年,前排右五赵元任,右六王国维,右七梁启超
清华学校研究院毕业证书 | 1926年,不知道上图内哪位是李鸿樾
十五年春,梁任公推荐陈寅恪
曹云祥:他是哪一国博士?
梁启超: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
曹云祥:他有没有著作?
梁启超:没有著作。
曹云祥: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
梁启超: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
民国十五年秋,陈先生到清华任教。
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第一届毕业生名单 | 清华大学档案馆藏,内含王力大师
1960年,钱穆对陈寅恪的文章提出了两点批评:一是“冗遝而多枝节”且“不可诵”;二是“临深为高,故作摇曳”,认为为文不可学他。
钱锺书则认为陈的“诗史说”是一个偏见,屡作讥评,见《管锥编》第1227页。1978年出席在意大利召开的欧洲汉学会上做的题为《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的报告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譬如解放前有位大学者在讨论白居易《长恨歌》时,花费博学和细心来解答‘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问题——一个比‘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等西方研究的话柄更无谓的问题。今天很难设想这一类问题的解答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文学研究。现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里的考据并不减退严谨性,只是增添了思想性。”
余英时说:在韩愈是否“服硫磺”的问题上,钱锺书不取陈寅恪的考证;后来钱又批评陈寅恪考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太“trivial”(琐屑)。
清华四大导师 | 梁启超、赵元任、王国维、陈寅恪
1918年冬,陈寅恪获得江西教育司官费资助,再度出国深造。1919年1月到美国哈佛大学随兰曼教授学梵文和巴利文。后因时局不稳,官费停寄,生活至为艰苦,每餐只能吃炒腰花,省下的钱买书。吴宓于民国八年在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1921年转往德国柏林洪堡大学研究院,攻读东方古文字学,同时学习中亚古文字和蒙古语。通过留学期间的学习,具备了阅读蒙古语、藏语、满语、日语、梵语、英语、法语、德语、巴利语、波斯语、突厥语、西夏语、拉丁语、希腊语等十余种语言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但陈寅恪四处求学,学贯东西,一生中没有一张文凭。
长兄衡恪的儿子陈封雄曾问他:“您在国外留学十几年,为什么没有得个博士学位?”陈寅恪回答:“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个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后来,陈封雄半信半疑地问姑夫俞大维,俞说:“他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是大学问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学位,但我的学问不如他。”
陈寅恪兄妹合影 | 1896年,长沙巡抚署又一村,左起长妹康晦、五弟隆恪、次妹新午、七弟方恪、寅恪
季羡林《从学习笔记本看陈寅恪先生的治学范围和途径》一文的分析统计,陈寅恪有六十四本笔记本:藏文,十三本;蒙文,六本;突厥回鹘文一类,十四本;吐货罗文(土火罗文),一本;西夏文,二本;满文,一本;朝鲜文,一本;中亚、新疆,二本;佉卢文,二本;梵文、巴利文、耆那教,十本;摩尼教,一本;印地文,二本;俄文、伊朗,一本;希伯来文,一本;算学,一本;柏拉图(实为东土耳其文),一本;亚力斯多德(实为算学),一本;《金瓶梅》,一本;《法华经》,一本;天台梵本,一本;《佛所行赞》,一本。
胡适在1937年2月22日的日记中称:“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
陈寅恪、唐筼和学生 | 1950年教师节,岭南大学学生看望陈寅恪夫妇,条幅上所写:万世师表,晚年的陈六叔体弱、多病、目盲、膑足
陈寅恪开创以诗证史、以史解诗的学术方法,很明显是继承了钱谦益“以诗证史”的方法,陈寅恪曾言:“对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例如在《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提出白居易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为寝殿之误,“长生殿”前身是祀神之“集灵殿”,“唐代宫中长生殿虽为寝殿,独华清宫之长生殿为祀神之斋宫”。
陈寅恪曾自言:“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
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提出“关陇集团”的说法。从北周、隋至武则天政权,皆与关陇集团息息相关。他还指出:“李唐承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全国重心在西北一隅。”
清华四导师雕塑 | 国家博物馆藏
陈寅恪生前反对使用简体字,曾托人向毛泽东表达反对之意,他自己书籍出版时,也强调不能使用简体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业先前尊重他的遗愿,在2020年,陈寅恪逝世超过50年,其著作权保护期满,生前著作进入公有领域。译林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陈寅恪合集》,首次将他的著作以简体字印行,引发舆论争议。
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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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的“恪”字读kè还是què,受到关注。根据中国大陆标准,“恪”字的规范读音为kè,《辞海》标示旧读为què。《国语辞典》自首版至今,两读都收。
陈寅恪的姓名在牛津大学通讯中为“Chen Yinchieh”,也写“Tchen Yinkoh”。陈寅恪1936年发表的〈Han Yü and the T'ang Novel〉一文署名“Tschen Yinkoh” ,亦在括号内写为“(Ch'en Yin-K'o)”。
有说陈寅恪同乡、兄弟和本人都读kè,而其夫人坚持读què。陈寅恪三个女儿证实,陈寅恪本人和至亲三代都读“恪”为què。
陈寅恪故居 | 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
战后陈寅恪回到北京,住在清华园。季羡林知道老师最喜欢天主教外国神甫亲手酿造的栅栏红葡萄酒,就到现在的市委党校所在地、当年神甫们的静修院的地下室中去买过几次栅栏红葡萄酒,再跋涉几十里地到清华园,送至陈先生手中。
季羡林在《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一文中写道:“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但绝不是为考证而考证,小中见大,其中往往含着极大的问题。比如,他考证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这个问题确极猥琐,不登大雅之堂。无怪一个学者说: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在这个问题上,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问题入手探讨民族问题和文化问题,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看来这位说那样说的学者是根本不懂历史的。”
陈寅恪生前卧室 | 中山大学
学生蒋天枢到广州看望老师时,每天与老师晤谈,笔录。有一天,蒋天枢去,陈寅恪忘记让坐,蒋氏就一直站在一旁说话,不敢坐,而陈寅恪目盲,竟不知。
刘节任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时,每年春节都要去老师陈寅恪家里叩头行礼。在“文革”初起时,学生要斗争陈寅恪,刘节拦住,大呼:“我是他的学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斗我就行了!千万别斗他!”
陈寅恪故居二层回廊 | 这里是陈寅恪给学生上课的地方
陈寅恪致陈垣 | 西泠拍卖
️ 识文:援庵先生道席:伯希和教授住址开列于左:Prof. Paul Pelliot, 38 Rue de Varenne, Paris VII, France。匆此。敬叩著安。寅恪。三十一夕。
陈寅恪此信,为告知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在巴黎住址而作,地址以法语书写,是有关民国顶级学者与伯希和学术交流的重要信札。 陈寅恪1924年经王国维介绍,曾在巴黎拜访伯希和,故知晓伯氏具体住址。当时,寅恪先生在伯处见到了韩泰华藏本《元秘史》。此番陈垣索求地址,应是需邮寄研究资料予伯希和。早在1916年,伯希和来华时便致信陈垣请其帮忙寻找摩尼教《二宗经》《三际经》的宋碑原碑、拓本,或代为拓印,虽然陈垣之后遍寻无著,但二人自此便有学术交流。伯希和在法国住址毗邻奥赛美术馆、巴黎政治经济学院、美术学院、东方语言学校等学术机构,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富人居住区,足见汉学家伯希和从中国运回大量敦煌史料后社会地位陡增。 伯希和对陈垣评价极高,声称中国学者他只佩服王国维和陈垣二人。1933年他在离京时对柯劭忞、杨钟羲、陈寅恪、胡适等中国学者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二人。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爱护者,独吾陈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