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从陕北回趟北京，我们在路上竟然走了5天。原因简单，没有钱。那年冬天，我病在陕北，村里破例批准我回

家养病，给我开了证明，因为当时到处都抓偷偷跑回家的知青，称为逃兵。有这张介绍信就有了回家的理由，我们几个知青一商量，走吧，回北京过春节，想家呀。

可我们没有钱，也无法和家里要，一来家里也困难，二来即使寄钱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收到，回家心切，大家连想也没想，拿了简单的行李就上路了。前面的35里山路是没有车的，只能步行。那时年轻气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所以脚步也快，累了喘口气，接着赶路。不记得走了多久，后来到了五里镇，应该有车到县城的。那时的票价是2元钱，可我们不能买，因为我们每人身上不足10元钱，一路要吃饭住店，可不能随便花。现在想来，当时真幼稚，那是个大卡车，我们以为司机在前面是看不到后边的，决定等车一开就爬上去。没承想，司机是有反光镜的，我们刚爬上去，车就立刻停下来，司机下车把我们轰了下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无奈只能继续步行65里。天黑透了，我们终于走到了铜川。

必须找个地方住下。不远就是一个最简陋的大车店，老板说每人5毛，听这个价钱还不贵，我们决定住下来，可进了屋大家就傻了：只有一个土炕，被子枕头一概没有，更别提烧炕了。问及老板，老板说，5毛只是房盖钱（头一次听说），要被子加3毛，要枕头加2毛，烧炕再加5毛。这一算大家不再提要求，裹上棉袄就在凉炕上凑合了。脑子里想着家里温暖的被子和柔软的床，走了一天，谁也没有力气说话，就昏昏睡去了。那一天，我们2个女生是和3个男生共同睡在了一张连炕席都没有的大土炕上。第二天，我们的行程就是从铜川到西安，再赶上到北京的那趟惟一的快车。

那时铜川到西安好像没有客车，大都是货运列车，那种又脏又破的蒸汽机车。我们看好了一趟将要开的货车，找了一节干净点的空车厢就爬了进去，那是一节敞篷的车厢，车邦有一人多高，我们也顾不太多，跳下车帮就蹲在里边，生怕被人发现再给轰下去。本以为里边只有我们5人，可不想，还有一个7、8岁的男孩，看到我们他并不惊讶，只是招呼我们坐在草垫上。那是押运工人的座儿。那孩子告诉我们他是出去要饭的，因为没的吃，全家都出来了。我问他，怎么不跟着大人一起，他说，“我大（爸爸）带着俺妹妹单走，大家都在一起不好要，所以就自己走了。”小小年纪就要这样去找活路，看来我们还是比他们强多了。车开了，那个冷真是难以忍受，大家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好在不远，2个多小时，我们就到了西安。从车厢里爬出来，腿木的几乎都不会走路了。我们顺着铁路一直向前走出了站台，在路边的小摊吃了碗面条才暖和过来。

买火车票回家的钱是没有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扒车（无票乘车）。当时的知青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没钱就是硬道理。有了文革的造反和大串联的混乱做基础，这点事看来也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买了站台票混上了车，车上人多的比现在春运还厉害，几乎无法走动。我们挺高兴，想来是无法查票了，可没想到的是，车刚开，列车员径直向我走来，都是我的那件棉猴暴露了身份：当时知青回家不买票的很多，尤其是陕北，因为穷，学生不安心，往家跑的多，上面有了通知，要截住这些知青“逃兵”。列车员不问青红皂白，让我们到站下车，并看着我们，把我们在渭南站轰了下去。其实有两个男生并没有被查到，但看见我们2个女生被赶了下去，也跟着下来了。渭南是陕西省较大的车站。直到第二天，再也没有火车停站了，无奈只能在车站里过夜了。这里有很多要饭的，大多来自皖北。记得有一家子，男人用筐挑了两个孩子，女人脸蜡黄，两个孩子都只有2、3岁。据说家乡发了水，是逃荒到陕北的，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不知是什么颜色，那情景真是像电视中描述的逃荒人的形象。还有一个人在拉胡琴要饭，拉的曲调居然是“东方红”。我们又累又饿，要不是放不下面子，也早就加入要饭的行列了。我们其实真是一无所有了，说真的，就连自尊心也所剩无几。

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忍了一夜，天亮有一趟慢车，我们买了一张到潼关的票，决定从那里北上山西。潼关历史悠久，闻名遐迩。古潼关居中华十大名关第二位，历史文化源远流长。东汉末，曹操为预防关西兵乱，始设潼关。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我们就是越过了这个关口从陕西进入了山西境。前面就是风陵渡了。风陵渡在芮城县西南端，距县城30公里，与河南、陕西省为邻。风陵渡正处于黄河东转的拐角，是山西、陕西、河南三省的交通要塞，跨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地区之界。自古以来就是黄河上最大的渡口。千百年来，风陵渡作为黄河的要津，不知有多少人是通过这里，走入秦晋。那时的风陵渡大桥还没有修，只是一个跨度极大的铁索桥，当年黄河水还很大，虽是冬天还是浊流翻滚。那桥有1米多宽，是几根铁索上固定木板，在风中摇摇晃晃，大家仗着胆走上桥，却不知可怕的是在后边。我们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挪，两边虽有铁链扶手，谁也不敢去扶，下边就是滔滔的黄河，掉下去可就回不了家了。走呀走呀，那桥是那么的长，越往河心走，水流越急，此时你感觉河不在流，而是桥在向上游平移，速度快得吓人，人一下子晕了。后来才知道过这个桥是万万不能向下看的，要向前看，可当时只注意脚下，腿已经抖得无法前行。有个男生首先跪了下去，一步一爬的向前；我强撑着，实在不愿意让人看到那副样子。其实当时并没有其他人，几次想爬下，始终没有，总算来到对岸。一直走到县城，吃了点烧饼之类的东西充饥，混上到太原的慢车。这次还好没查票，总算又离家近了一步。

在太原，看见黄黄的炸油饼，馋的厉害，大家决定豁出去了，一人买一个尝尝。要知道，我们已经多少天没有见过油水了。谁知买来一吃居然是棒子面的，这是我今生唯一吃过的棒子面油饼，油饼又硬又干，可大家都顾不了许多，狼吞虎咽的吃下，噎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坐上从太原往石家庄方向的火车，又像上次一样，还是因为我，我们再次被赶下了车。这是一个叫娘子关的地方，站很小，一天也就一趟车停站，不远的地方就是关劳改犯的监狱，我们真是一筹莫展。大家坐在路基上，冷风呼啸着，看着带有电网的高墙，心里那个凉就别提了。我当时真想哭，回家怎么这么难呀？离这里不远有个兵营，我们决定去那里寻求帮助。看到我们这几个还在花季的少男少女，个个冻得脸色青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些兵起了恻隐之心，给我们每人两个馒头。刚好他们有车去石家庄，我们被允许跟车到了石家庄。我们心里充满了希望，毕竟离家越来越近了。石家庄车站森严壁垒，因为打派仗，查携带武器上车的人，所以站台票不许上车，我们只好沿着铁路走进站台，可刚刚走进站台就被军管会的人抓住，带进了办公室审问。我们随身的小包都被打开翻个底朝天，最后我拿出那张大队开的回家证明，总算放过了我们。再怎么走呢？大家把钱凑起来，决定给我们两个女生买2张到北京的车票，因为那几个男生看我们太惨了，生怕我们再病在路上。剩下不多的钱他们买个短途，再继续往下混。我们再也没有力气了，饿、冷、累到了极点。有了票，我们安心的坐在车厢里，那个幸福的滋味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我们紧紧的攥着那张硬纸小票，有了它，我们就能顺利回家了。不记得是如何出的站，也不记得怎样回的家，只记得看到妈妈的那一瞬间，我眼中迸出了泪花。妈妈看到我那个狼狈样，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又是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