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存在着意识。换句话说,如果丧失了意识,人就不会痛苦。而意识越强,痛苦也就越深。
佛教有四大真谛,“苦”是其中之一。生,是一种痛苦;死,更是一种痛苦。然而,生,是我们的过去;死,是我们的未来。面对这从生到死的痛苦,有谁丝毫不恐惧和战栗呢?本质上,意识是一种悲剧,生命是一种悲剧意识,这就是生命的真相。
所有人都是怕死的,不仅普通人如此,那些伟人们也不例外。叔本华是著名的哲学家,但他逃过兵役,避过战乱,是一个极其怕死的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是个体心理学的杰出代表,但因为他3岁时亲历弟弟在身边夭折,5岁时身患严重的肺炎,还曾两次遭遇车祸,这些经历让他对死亡充满畏惧。
安徒生患有广泛性焦虑症,他时刻担心自己会生病,会遭遇突如其来的火灾和或轮船失事。亚伯拉罕·林肯和温斯顿·丘吉尔,都是人类历史上不可磨灭的名字,但他们也都因为忌惮死亡,而深受焦虑症的折磨。不过,也正是由于极度恐惧死亡,所以这些人才会努力去寻找生的意义,最终活出了自己的价值。
心理学的目的是了解内心,克服心理障碍,让生命获得一种超越。而超越的方法不是运用“心理伎俩”回避死亡、逃避痛苦,而是勇敢地承受痛苦,大踏步拓展自己的意识。当意识不断成长和进步后,我们就能看清这个世界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当我们的心理力量与日俱增时,就再也不会产生妄念和幻想,不会对人生的痛苦耿耿于怀。
生命的成长,不仅是身体的成长,更是意识的成长,而痛苦就是意识成长的必经之路。
一
蜷曲的生命看不见真相
生命的成长,归根结底是意识在进步,我们需要发展自己的意识,需要将自己从母亲的怀抱中分离出来,从家庭中分离出来,并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然后,逐渐成为真实的自己。
成为自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荣格曾说:“自我成长就是与别人进行区别,以便于完成有别于他人的‘个体化’过程。”荣格的整个思想都围绕着这个观点而展开,在他看来,完成这个“个体化”的过程,是个人意识发展和精神成长的终极目标。不过遗憾的是,大多数人活在世上,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这个目标。
我们经常会见到这样的人,他们即使已经步入了成年,但在心理上仍然依附着父母,在精神上依然不能独立,在思考时也不能做到自由。他们无法摆脱那些植根于家庭的、过时的价值观,他们的思想和意识依然被父母和各种虚假的信息所左右,无法成长为真实、独特和完整的个体。
成为真实的自己,意味着将生命展开,活在真实之中;而成为别人的替身,则意味着生命的蜷曲,看不见真相。
人们之所以蜷曲生命,是因为这种姿态可以让自己无视痛苦。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用各种各样的“心理伎俩”,让自己安心缩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世界中,完全与现实脱节。这种自我束缚,导致了意识的停滞不前。
不过幸运的是,总还是有少数人,能将真诚视为重要的阶梯,帮助自己发展意识。他们能够勇敢地去接纳人生各阶段的痛苦,从“陌生人焦虑感”到断奶的失落,从离家的无助到失恋后的痛苦,从事业的艰辛到婚姻中的冲突……在不断经历沮丧、悲哀、寂寞、羞愧、愤怒、恐惧、焦虑和痛苦中,他们的意识不断发展,并在这个过程中顽强地打开了自己的生命,成为真实的自己。岁月匆匆虽然会让他们的身体衰老,但是却能让他们的意识更加深刻,甚至直达灵魂。这是一群不悔恨过去、不担心将来、也不恐惧死亡的人。他们因为意识的发展,而看见了生命的真相。
所以,成为一个人,不仅仅是要维持自己的肉身,更要滋养自己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抵得上整个宇宙。
二
意识成长的四个层次
想让生命成长,就不能与现实脱节。我们要在现实中成长,更要在成长中接近现实。在很大程度上,心理疾病的产生,就是因为脱离了现实。一个人脱离现实的程度越深,心理疾病越严重。而困难在于,人类的天性之一,就是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我们的意识总是会自欺欺人,让我们陷入妄念和幻想中。可以说,人间有多少痛苦,就同时有多少幻想。
一旦人们试图用幻想逃避现实中的问题和痛苦,心灵就必然会“生病”。如果我们能够有意识地面对问题,承受痛苦,就可以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这个过程并不是舒适的,却可以让生命变得充实、饱满,让人感受到成长的喜悦。
生命的成长,就是意识的成长;如果意识没有成长,生命也会停滞不前。而相应地,如果一个人的意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的人生也会发生重大的改变。这一点不仅适用于个体的人,历史上那些颠覆性的巨变,也是如此。它们本质上都不是因为某个显而易见的事件引起的,产生巨变的最重要原因,是人们的意识发生了变化。正是这种内在的、不可见的变化,导致了外在的翻天覆地。
个体意识的成长有四个层次,分别为自我意识、他人意识、组织意识以及宇宙意识。下面,我们就分别进行介绍。
1、自我意识
自我意识,就是指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意识到这个存在是与其他存在不一样的。一个人想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要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所以,自我意识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懂得比较。理查德·鲍尔斯曾经把人类称为“不停比较的动物”,这个说法贴切而传神。
由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和别人进行着比较。我们的身材是胖是瘦?长相是美是丑?年纪是老是少?财富是多是少?天资是好是差?权力是大是小?诸如此类的问题,全是因为比较才有了答案,且这种比较永无止境。
作为不停比较的动物,我们不断衡量着自己,也评判着别人。
人类这种“爱比较”的天性,既是美妙的祝福,也是烦恼的诅咒。而自我意识既能让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走出混沌,也容易让我们对自我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人都应该围绕着自己转。
所以,自我意识虽然是生命成长的基础,但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我们必须推动意识,让其继续向前发展。
2、他人意识
随着意识的进一步成长,从“自我意识”中会逐步形成一种“观察性自我”。这个“观察性自我”不仅会把自己当成观察的对象,感受自身的喜悦、悲伤和愤怒,也会推己及人,去观察别人,感受别人的喜怒哀乐,并由此发展出“他人意识”。
缺乏自我意识,我们就失去了自我;而缺乏他人意识,我们的自我就不能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展开。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关系,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身边总会有其他人存在,谁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解决生存问题。一个人如果离群索居,不仅难以生存,也将无法繁衍生命。事实上,荣格所说的“个体化”,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孤独终老,而是要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个体的价值,赋予生命意义。
他人意识,既包括共情能力,也包括合作精神的内在驱动力。当我们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察对象,能自己去观察自己的时候,意识便迎来了一次成长的飞跃。这时,我们不仅是一个观察者,同时也是被观察的对象,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可以跳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牢笼,开始站在外面看自己。进而,我们不仅能观察到自己的存在,也能观察到他人的存在,这样的观察能够让我们变得更客观,更接近现实和真相。
3、组织意识
作为个体,我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的每一个决定、每一种行为必然会产生连锁效应,影响到他人和群体。正因如此,我们在做决定时,往往会很艰难,因为我们不仅要考虑自己,也要考虑他人和自己身处的组织。
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脱离关系,也不可能不生活在一些组织中。家庭是一个小型的组织,我们一生下来就置身于这个组织中。所谓组织意识,是指家庭成员不仅需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他人的存在,也要意识到家庭的存在,更要从家庭这个整体来思考问题。对于婴儿来说,意识到母亲的存在,是培养他人意识的关键。而随着婴儿的成长,意识到父亲的存在,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存在,并且意识到这是一个整体,则是培养组织意识的关键。
所有生活失败的人,无论是作恶多端的罪犯,还是神经症患者,无论是酒鬼,还是妓女,都是因为缺乏共情能力和组织意识,导致自己不能与人合作,无法融入社会。他们完全以自我为中心,通常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也没有知己和心仪的恋人。这样的人向外攻击,很容易成为反社会人格,向内攻击则会患上抑郁症,或者成为酒鬼,沦为妓女。
每个人都具备关注他人的能力,也都希望被别人接纳,并融入某个群体,但这份能力需要培养。
一个成员都被抹杀了自我意识、失去了个性的组织,本质上便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一个健康的人,必须能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之间寻求平衡,让心理具有弹性。心理健康的人,也是心理有弹性的人,他们不会固执地死守着某些陈规陋习,而是能尊重事实,在工作、社交和婚姻这三大平台上,将生命尽情展开。
4、宇宙意识
如果意识发展的脚步能继续向前,人们还会进入下一个阶段,发展出“超越性自我”。“超越性自我”会让我们产生出宇宙意识,即把“自我”放在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来观察和感受,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中,我们经常会表现出自恋、自大和傲慢,这些其实都是对自我产生的幻觉。当我们的意识发展到了宇宙意识之后,这些幻觉都会慢慢消失,我们也逐渐看见了宇宙的真相,以及生命的真实处境。
宇宙意识会将我们的内心彻底向世界敞开,让我们接纳一切,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实际上,佛教徒的修行就是在追求宇宙意识,以此减轻人世间的痛苦,让生命获得超越。例如,佛教中的“无分别心”就是这样。他们认为要想消除人类的痛苦,则必须破除“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区分,拓宽自己的精神意识,达到涅槃的境界。而这种无我相、无人相的涅槃境界,就是宇宙意识。
自我意识让人痛苦,宇宙意识让人解脱。虽然,用“心理伎俩”也可以暂时解脱痛苦,但却会阻碍意识的成长,导致各种心理疾病。宇宙意识不是为了否定人的自我意识,贬低自我的重要性,而是让我们像朝圣者一样,虔诚地向前,披荆斩棘,穿越荒漠,不断追求更高的意识层次,看见生命的真相。
当人心与宇宙之心融为一体时,一切焦虑与恐惧、自大与自卑、痛苦与沮丧,都会烟消云散。人心无挂碍,唯存喜悦。
三
个体化与社会化
心理学家荣格在谈到“自我”时,用了两个单词。其中一个是“ego”,指自我意识中的自我,即自恋的自我;另一个是以大写字母“S”开头的“Self”,指“个体化”的自我,即“超越性自我”。
从“ego”到“Self”是一个“个体化”过程,也是一个将生命全面展开的过程,最终,个体得以成为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又不同于他人的自我。这个过程,意味着人性的展开和人格的完善,生命会因此变得充实和饱满。
同时,这个“个体化”过程,还需要经历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人性的展开,是不可能在杳无人迹的沙漠中实现的,必须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进行。自我发展的过程,其实就是由自我意识拓展到他人意识、组织意识,最后到宇宙意识,这是一个意识持续拓展的过程。如果意识没能得到发展,还停留在童年甚至婴儿时期,“个体化”的过程就会停滞不前,这势必导致人际关系一团糟。对于人类而言,社会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形式,融入这个组织的过程,也被称为“社会化”。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的缺乏,会导致“社会化”的失败,极端情况下还会衍生出孤独型人格和反社会型人格。
自我意识中的“自我”,带有很大程度的“自恋”的成分,而“超越性自我”尽管不会彻底消除“自恋”,但却能让人跳出“自恋”的藩篱,在更广阔的关系中和更高的层次上,实现认识自我,进而实现自我。从这一点上来看,一个人的目标越无私,自身的成长空间也就越大。
“社会化”过程是复杂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我们必须在自我意识、他人意识、组织意识和宇宙意识之间,寻求到一种平衡。我们不能以抹杀自我的方式融入社会,这样等于鼓励每个人都放弃个性和独特性,人会因此变得不真实,其恶果很可能是人性的扭曲、虚伪和狡诈。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带着强烈的自恋,不顾别人的感受,不考虑他人和组织的利益。我们必须在自我和他人、个人和组织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不失去自我,又能尊重别人。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需要不断地去经历丰富的生活,探索复杂的人性。
“社会化”过程是痛苦的。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社会化”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一部分自恋,才能融入他人和组织。由于自恋是生命的起点,已经深入到骨髓里,所以放弃它的过程必然十分痛苦。不管是放弃一个想法、一个心愿,还是放弃自己长期形成的习惯,都会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但是,我们必须获得这样的意识:只有放弃一部分自恋,才能获得更强、更新的自我。就像诗人泰戈尔说的:“唯有付出生命,才能获得生命。”
“社会化”过程也是危险的。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在“社会化”过程中我们很容易丧失自我,让行为变得无知无觉,沦为“乌合之众”。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们还必须推动意识继续向前,发展出宇宙意识。
随着意识的发展,总有一天,我们会意识到除了人类,还有一个更庞大的系统存在,而人类只是这个庞大系统中一个微小的细胞。这样的意识,可以让我们领悟到宇宙的真相,以开放的态度接纳现实,并最终完成“个体化”过程,获得“超越性自我”。获得“超越性自我”,既是人生的超越,也是防止“乌合之众”最有效的途径。
作者:斯科特·派克,美国著名作家,医学博士,心理治疗大师
来源:《少有人走的路——真诚是生命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