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甄宝玉,很多学者评价不高。
红学家俞平伯指出:
此书续甄家之事,原甚不可解,以我们看去,大可全删……因为这实在是文章的赘疣,毫无意思,且亦毫无风趣……
作家王蒙认为:
甄宝玉在书中完全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物……这个甄宝玉没有写出什么名堂来……
学者陈诏更是指出:甄宝玉是曹雪芹的败笔!
甄宝玉在《红楼梦》中确实没有存在感,但不至于像俞平伯和王蒙等人说的那样是败笔。在我看来,甄宝玉没有写出“名堂”的主要原因在于《红楼梦》后40回原稿的缺失,导致这个人物的情节走向模糊。高鹗在一百一十五回中所续的甄宝玉情节虽有独到之处,但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也是学界共识。也就是说,高鹗后来塑造的甄宝玉不成功,所以让人觉得无存在必要。
这就给我们提出4个问题:
第一,曹雪芹既然写了贾宝玉,为何还要写甄宝玉,这个人物是否多余?
第二,曹雪芹后40回原稿中的甄宝玉,究竟有怎样的情节?
第三,为什么说高鹗续的甄宝玉情节不合理?
第四,甄宝玉与贾宝玉,究竟表现了曹雪芹怎样的哲学、美学理念?
我想,只有回答这4个问题,我们才能了解曹雪芹塑造甄宝玉的苦心,也才能明白俞平伯、王蒙等人的判断是否准确。
01
甄宝玉这个人物是否多余?
我们知道,曹雪芹写《红楼梦》“历时十载,增删五次”,这首先传递出一个重要信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是胸有成竹的。几百个人物,相互交叉的故事情节,如果没有提纲挈领是难以想象的。另外还有一点,曹雪芹善于运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法,前面出现的人物或故事情节,会在后面出现。而这也就意味着,凡是故事中出现的人物,都不是多余的。
甄宝玉也是如此。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甄宝玉这个人物在第二回就从贾雨村口中说出来了。贾雨村被革职后,有一年他在金陵城体仁院总裁甄家坐馆,教授的学生就是甄宝玉。
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富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
说实话贾雨村这个人也不简单,不仅是林黛玉的老师,还是金陵城里甄宝玉的老师。后面的一大段话,贾雨村极力渲染甄宝玉的乖僻之处,比如读书要由两个女儿陪伴才能认识字;说“女儿”两个字要漱口;挨打时便“姐姐妹妹”地乱叫。他的行为举止,与贾宝玉没有二致。
换言之,曹雪芹这么早就把甄宝玉这个人侧面地写出,显然不是无意为之,而是在后面还有他的情节。“甄宝玉”这个名字第二次出场是江南甄家进京,特意到贾府请安。甄家与贾家本是通好之家,比如贾家在江南做生意,与甄家也有经济上的往来,有一次贾琏派遣贾蔷等人到江南采办货物,所用的银子就是甄家欠贾家的钱。这都说明贾家与甄家的关系不一般。
当甄家的人知道贾家也有个宝玉时,不由大惊,因为两人不仅容貌相似,连行为举止也相似。这令贾宝玉感觉很奇怪。因此在宝玉昏昏欲睡时,忽然做梦梦见了甄宝玉,二人有一段很有趣的对话,都觉得有相见恨晚之意。尤为主要的是,脂砚斋在这段文字中写有一段批语:
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甄宝玉传影。
这段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甄宝玉在前面没有直接出场,这里忽然写到就是为了与贾宝玉对照。脂砚斋用了“传影”二字,就是说贾宝玉与甄宝玉互为“影像”,写贾宝玉,读者就差不多了解了甄宝玉;写甄宝玉,读者也差不多了解了贾宝玉。因此在前半部甄宝玉没有必要直接出场。
在前八十回中,再次写到甄家是被查抄家产的时候。换言之,江南甄家是贾家的“传影”,这也预示着贾府将来的命运与甄家一样。查抄后的甄宝玉日子肯定不好过,也意味着以后贾宝玉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是曹雪芹写作的一个很大特点,就是情节的转换很含蓄,先从侧面点出来。
在《红楼梦》里我们可以发现,曹雪芹写人物经常采用两两对照的写法,比如有一个贾宝玉,就有一个甄宝玉相对应;有贾雨村便有一个甄士隐;有一个林黛玉,却又来了一个薛宝钗;有一个晴雯,却有一个花袭人;有一个甄英莲却又有一个娇杏。甄英莲本是甄府的小姐,因被拐子拐卖成了丫鬟奴才,而娇杏本是甄府的丫鬟,却被贾雨村相中而成了夫人。二人命运的转换令人唏嘘,因此一个可怜,一个侥幸!曹雪芹用这种相互对照的人物写法体现他的良苦用心。
因此,甄宝玉这个人物也是曹雪芹精心设计的,并非多余,也非曹雪芹的败笔。俞平伯是研究《红楼梦》的学者,对于第二回就从贾雨村口中说出的甄宝玉,以及后面脂砚斋关于甄宝玉的批语,没有注意到相互之间的联系而简单认为这个人物可以删去,显然是不应该的。而王蒙作为重要作家,从文学艺术的角度也没有看出甄宝玉存在的必要性,显然也是不应该的。
02
推理:关于曹雪芹后40回原稿中的甄宝玉情节
脂砚斋已经明确指出,甄宝玉乃前半部不写者。言外之意是,在后半部甄宝玉这个人物会直接出现。
那么,按照曹雪芹后40回的原意,甄宝玉又有怎样的故事情节呢?
在高鹗的续书中有甄宝玉的情节。但学界已经公认高鹗的续书有很多情节背离了曹雪芹原意,因此不足论。只有通过脂砚斋等人批语的暗示,我们才能推理出后40回原稿中的情节走向。
作为贾宝玉的“传影”,应该说,甄宝玉的命运就是贾宝玉的命运,是贾宝玉情节走向的“预演”。果然甄家籍没后,不久后贾家也被抄。贾宝玉丢了玉,贾家人寻找了很长时间没有找到。按照脂批的暗示,王熙凤被贾琏休弃后,与平儿“掉了个过子”,平儿成了贾琏的夫人,而王熙凤成了丫鬟奴仆,贾琏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有一次下大雪,王熙凤在扫雪时捡到贾宝玉的玉。这中间应该又发生了一些故事情节,王熙凤并没有立即送给贾宝玉邀功,而是带回江南金陵老家。按照王熙凤的判词,“哭向金陵事更哀”,可知被休后的王熙凤回了南京。
甄家住在南京。甄家被籍没后,家人也会被调回京城问罪。这中间可能的故事是,甄府的人还没进京时,得知王熙凤回来,前来问候,此时甄宝玉见到王熙凤,王熙凤误认甄宝玉是贾宝玉,后来才知不是,但由于她拿了贾宝玉的玉,于是拜托甄宝玉进京时把玉送给贾宝玉。
所以脂批中暗示后40回的情节中,有“甄宝玉送玉”这个情节。也就是说,贾宝玉知道金陵城里有一个与他一样的甄宝玉,做梦时曾梦见他。结果后来甄宝玉与他相见,梦想成真,还把他丢失的玉给送回来了。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自然,甄宝玉成了贾宝玉和贾家的恩人。
贾宝玉与甄宝玉相见恨晚,大有遇知音的感慨。甄宝玉的出现,也让贾宝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当然,关于后40回“甄宝玉送玉”的情节,不同的专家有不同观点。周汝昌先生认为,王熙凤“扫雪拾玉”与后来“甄宝玉送玉”没有内的联系,属于两个情节。所谓的“甄宝玉送玉”,所指的是甄宝玉在京城见到贾宝玉后,由于贾宝玉沦落底层后万念俱灰,他想出家而摇摆不定,此时甄宝玉出现,一语点醒梦中人,所以贾宝玉才下定决心出家。甄宝玉的出现起到一个“点化”贾宝玉的作用。因此“甄宝玉送玉”,所指的是“甄宝玉送贾宝玉出家”之意。
周汝昌先生的这个观点,应该说很有道理。比如《红楼梦》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其中有一出戏是《邯郸记》里的“仙缘”,脂砚斋有一个批语:“《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仙缘”的剧情写的是众位仙人对卢生的点悟,最后卢生说:“弟子老实醒也。”从这里看来,“甄宝玉送玉”这个情节,所指的应该是:已经醒悟的甄宝玉对还未醒悟贾宝玉的点悟。
以上,是我们对曹雪芹后40回原稿中,甄宝玉故事情节的推测。当然,由于原稿的缺失,甄宝玉的确切故事情节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我们仅能从脂砚斋等人的批语中,推知一二罢了。
03
为什么说高鹗续的甄宝玉情节不合理
高鹗续的《红楼梦》后40回褒贬不一。普遍认为背离了曹雪芹的原意,比如通过脂砚斋的批语我们知道,贾家籍没后,宁荣两府倍极萧条,公子零落,红粉飘零,贾宝玉做了击柝之人。甄家比贾家籍没地早,也是倍极萧条。然而在高鹗的续书里,甄家籍没之后不久皇帝又发还他们的家产,还重新启用了甄应佳。甄宝玉进京谢恩时特意拜会贾宝玉,于是甄贾二位宝玉相见。不久后贾家也被籍没,但与甄家一样也是被吓唬了吓唬,皇帝也发还了他们的家产。
当贾宝玉见到甄宝玉时,还是很激动。但是,两人言谈举止间,贾宝玉渐渐看出甄宝玉与自己的不同之处。甄宝玉非但没有什么“明心见地”之言,反而说的都是老生常谈,比如显亲扬名,做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辜负了师长教育之恩之类的。而且还规劝贾宝玉也这样做。这当然令贾宝玉十分反感。因此当薛宝钗问他甄宝玉如何时,贾宝玉说:不过是个禄蠹!
说实话,高鹗这样写甄宝玉,与曹雪芹的原意是违背的。按照脂砚斋批语的暗示:甄宝玉是贾宝玉的“传影”,就像晴雯是林黛玉的“传影”一样(脂批:晴为黛影)晴雯的命运就是林黛玉的命运;同理,甄宝玉的命运也是贾宝玉的命运。我们知道,曹雪芹原稿后40回中,贾宝玉是沦落到了社会底层,那么自然而然的,甄宝玉的结局也应该是沦落到社会底层,甄家被抄后,不会再返还他们的家产,那不成了儿戏?因此可知,高鹗这样写甄宝玉不合情理。
换言之,高鹗的续书完全改变了曹雪芹的初衷,旷世悲剧变成了平庸之作,艺术感染力大打折扣。
当然,我们也不能过于苛责高鹗,他这样写也是无奈之举。高鹗的功绩在于,把《红楼梦》续成了完璧。当然后40回的故事情节也不乏精彩之处,比如黛玉焚稿、黛玉魂归等,堪称精彩。
04
甄宝玉与贾宝玉,透露了曹雪芹怎样的美学、哲学理念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甄宝玉这个人物的存在,绝不是多余的,不应该删去也绝不是曹雪芹的败笔。尤其在后40回中,甄宝玉与贾宝玉的会面对整部《红楼梦》的故事情节起到转换作用。
不能忘记的是,《红楼梦》中有很多相互对照的人物,比如甄士隐与贾雨村,暗示“真事隐”与“假语村言”,尤其甄士隐这个人物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很次要,但他在《红楼梦》中也起到一个烘托、情节转换的作用,就像一台大机器上的螺丝钉一样,虽不起眼,但必不可少。
甄宝玉也是如此。而且相比于甄士隐,甄宝玉的存在也许更为重要些。理由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甄贾”(真假)分别对应“现实”与“艺术虚构”
《红楼梦》是一部“真事隐”的小说,这在学界已经是常识,无需多言。所谓的“真事”,自然就是作者自身及其家族所经历的事情。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在《红楼梦》里表现地很典型。
曹雪芹用他的如椽大笔,非常别致地设计出一个甄家,一个贾家。在某种程度上说,“甄家”就是“真家”,“贾家”就是“假家”。“真实”,自然对应现实生活中的曹雪芹家族;“假语村言”,自然就是《红楼梦》里的虚构。关于曹雪芹这个构思,脂砚斋等人在批语里也有暗示。
比如第十六回“元妃省亲”中,王熙凤与赵妈妈谈论“接驾”的事:“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得跟淌海水似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哎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
在这里有一句评语:
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
在另外的批语中还有:
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贾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
可知,曹雪芹设计的这个“甄家”很重要:“甄宝玉”是“贾宝玉”的“传影”,“甄家”是“贾家”的“传影”。写了“假家”(贾府),也就知道了“真家”——现实生活中作者家族所经历的事。
第二,体现了曹雪芹“人生如梦,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的老庄哲学思维
王国维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也就是说,《红楼梦》对人世的描写与探索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意味。比如贾宝玉做梦进入太虚幻境,石牌坊上刻着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的辩证思维是《红楼梦》表现的主题之一。
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在曹雪芹看来,似乎是说不清的。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庄子·齐物论》里的“庄周梦蝶”堪称经典:
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翩翩飞舞十分逍遥。现实中的庄周随着自己的心性做事,也十分顺畅自我的意志。这就产生了一个思辨:究竟是做梦中的蝴蝶好呢?还是做现实中的自己好呢?现实和梦境既然分不出伯仲,那么梦中的蝴蝶和现实中的庄周,也就很难分得清真假了。
换言之,庄子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真与假,《红楼梦》中的哲学思辨也是如此:真就是假,假就是真!
《红楼梦》虽然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但它又充满哲学意味的思辨和感悟,尤其是老庄哲学的思维方式在里面表现地很明显。这种哲学观点或许是不正确的、消极的,但作者以神来之笔描写了人间万事,感动了读者。他也试图对人生进行解释,庄子的思维方式无疑是他进行解释的工具之一:“人生如梦,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看似给出了答案,其实是没有答案。孰真孰假,全由读者自己去体会罢了。
总结
经过以上分析,我们基本理清甄宝玉这个人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绝不是如俞平伯、王蒙等人说的那样没有存在必要,可以删去。甄宝玉是贾宝玉的对照、传影,看贾宝玉的行为举止,也就知道了甄宝玉的行为举止,反之亦然。从文学上来说,一个贾家一个甄家,对应艺术虚构与现实生活的素材来源;从哲学上来说,则表达了作者“人生如梦,真假莫辨”的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