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天，某医院内，一位身患肺癌的老人正躺在床上，手上输着液，身上插满了管子。看到一位女士进来，他立刻喜笑颜开，用两个脚掌相互鼓掌，有气无力地直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老顽童是谁呢？

他就是我军两栖名将聂凤智。

一

聂凤智和空军结缘，纯属偶然。

新中国成立后，聂凤智任华东军政大学教育长，和校长是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在一起共事。

一天，聂凤智正陪陈老总在军政大学的游泳池里游泳，突然，陈老总接到一个电话：“喂，陈老总嘛，我是罗荣桓。原定前来担任华东军区空军司令的人，来不了了，你得自己重新找个人。”

临时变卦，搞得我措手不及哦，陈毅一边嘟哝，一边想着找谁合适，无意中看到聂凤智，不由眼前一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小子就是最佳人选呀。

聂凤智，湖北红安人，号称“常胜将军”，血战孟良崮，攻打济南城，战淮海，渡长江，解放大上海，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威名远扬。

而且这个人还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特别爱学习，极其能钻研，不管是什么新鲜事物都愿意尝试。

解放战争打潍县时，他带着几个师长去勘察地形，邀请大家和他同坐一辆刚缴获的美式吉普车。众人一听，纷纷摆手：劳你大驾不起，我们坐后面警卫排的大卡车就行。

那时聂凤智根本不懂驾驶，让司机现场教学后，他鼓捣、摆弄了几下，便开了起来，越开兴致越高，越开速度越快。乐极生悲，一个转弯处，风向盘没把握好，车便窜进了路边沟里，翻了个底朝天。

师长们赶过来，看到聂凤智趴在地上，都吓出一身冷汗，继而看看人没事，不禁哄堂大笑：聂司令，这下不逞强了吧？谁料聂凤智捂着摔疼的屁股又坐到了驾驶座上，众人只能无奈摇头：倔强！

不光是开车，在无线电、打猎、钓鱼、打牌、跳舞等方面，他也不遑多让。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新鲜稀罕事，只要他遇上了，一定要玩个明明白白。

你说这样的人不就是天生干空军司令的料吗？

陈毅一把将聂凤智从游泳池内拽上来：“凤智啊，情况有变，你到华东军区当空军司令，去搞空军吧。”

聂凤智一听就头大了：“陈老总，飞机我就懂挨炸，其他啥的可一窍不通。”

“不懂可以学嘛。你从娘胎里出来就会打仗？我们的空军刚组建，哪有那么多内行？”

聂凤智就这样被强赶着鸭子上了架。为了把他从一个陆军将领成功转型为空军将领，苏联巴季茨基中将亲自授课，要在一个月内讲完全部飞行指挥课程。

巴季茨基中将

聂凤智心若明镜，知道这些苏军思乡心切，想早日完成任务回国。可自己不学是不学，既然学了，就得学个样出来，不能让人家小瞧了自己。

“将军阁下，不管你教我多长时间，反正我学不会就不让你走。”

这样的认真劲，谁不喜欢呢？巴季茨基中将慨然应允：“奉陪到底。”

虽然聂凤智信心百倍，踌躇满志，但等到看到要学习的资料时，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乖乖，书本堆起来，比我还要高一头，而且在短时间内学完。嘿，这不是教学，是教开玩笑。多亏我心理素质好，不然怕是要吓晕过去。

谁也不知道聂凤智究竟是怎样学完这些资料的，反正正好一个月时，他告诉陈毅，自己已学完了全部飞行指挥课程。

空军指挥课程之深奥、复杂，犹如天书，岂能一蹴而就？陈老总满脸惊愕：“凤智啊，学完不算数，考核合格才算数啊。”

二

聂凤智的毕业大考开始了，第一天考放飞，第二天考射击，第三、四天考组织战斗机、轰炸机等各机种的战斗，第五天考各机种联合作战。

巴季茨基中将一宣布考核开始，见多识广，久经大阵的陈老总，此刻也不禁冷汗迭冒，更替聂凤智深深捏了一把汗。

第一天，放飞三个梯次24架飞机，并且清一色都是年轻的中国飞行员。

“开始！”随着巴季茨基中将一声令下，聂凤智一一发出指令。

“一梯队起飞！”八架战机呼啸着上空。

“二梯队起飞！”又是8架战机冲上蓝天。

……

24架飞机在指定的空域内编队飞行。

无可挑剔！

“开始返航！”这是最危险的时候，指挥稍有失误，便会多机相撞，机毁人亡。

聂凤智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他心无旁骛，一道道指令清晰、简洁而准确。

“第一梯队着陆准备。”

“第二梯队返航。”

……

24架战机平安落地，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完美至极！不可思议！巴季茨基中将惊得下巴几乎要掉下来，陈毅的眼睛也瞪得溜圆，继而心里乐开了花：还是我有眼光啊，我早就认定他是当空军司令的料。

……

第五天，还是无可挑剔。

巴季茨基中将已被聂凤智深深折服：这个学生如此聪明好学，前途光明，大有可为，中国空军何其有幸！

1950年8月1日，聂凤智正式就任华东军区空军司令员。

但其心里一直有个执念：没有坐过飞机的空军司令员绝不是真正的空军司令员。

不久，他便执意要亲自坐飞机感受飞行，属下百般劝解，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在空中，还一再央求飞行员表演两个特技，结果两个特技做完，再也听不到他吱声了，飞行员吓得赶紧返航。

到机舱一看，呵，污秽满地，臭气熏天，聂凤智已吐得昏天黑地，失去了意识。经过急救，晚上11点才醒过来，可一见了人，开口就说：“现在我是真正的空军司令了。”

三

1952年5月底，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毛主席指示，空军已轮战的各师再“加打一番”。同时，志愿军空军指挥班子也进行轮换，让各军区空军领导都能到朝鲜实战锻炼一番。

聂凤智成了幸运儿，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捞上了打仗的军区空军司令员。

在朝鲜战场上，聂凤智会大显身手、一鸣惊人吗？

1952年7月底，聂凤智来到空联司指挥所，跟着刘震边学习指挥边交接工作。

刘震

七月份天气多雨，不利空战，但刘震并没有以此为借口，躺下来好好休息一番，而是主动作为，寻觅战机，既讲科学，又讲勇敢，指挥空3师和空12师共击落F-86佩刀式战斗机21架。

老大哥刘震，前浪滚滚，豪气冲天。作为后浪，聂凤智心生敬佩之余，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9月，刘震潇洒离去，聂凤智心怀忐忑，成为第二任空联司司令。

刘震告别时，拍着聂凤智的肩膀：老聂，就看你的了！殷殷期盼之情溢于言表。聂凤智如坐针毡，诚惶诚恐，只恐有负重托。

作为继任者，大家自然把他和前任相比较，聂凤智的第一把火能烧起来吗？

1952年9月7日，美远东空军出动100多架F-84轰炸机和F-86战斗机空袭拉古哨发电站。

恰恰此时，天低云重，能见度极差，打还是不打？聂凤智陷入了两难：打吧，天气恶劣，平时训练都不太敢飞，更何况对方又人多机众，心里实在没底；不打，拉古哨发电站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毁于一旦，实在不忍心啊。

看着标图板上的敌机踪迹1秒1秒往前移动，瞬间，聂凤智感情战胜了理智，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不放火，但也不能让敌人放火烧我呀。

打！聂凤智一声令下，空3师15架米格-15上空迎敌。

战斗结果是6比5，我方被击落击伤6架，敌方被击落击伤5架，看上去差距不大，但美军家大业大，皮厚肉多，对于他们而言，这点损失根本无足轻重。而我军基础差，底子薄，是根本不敢和敌人这样拼消耗的，所以这是个公认的败仗。

聂凤智也没有想到，自己上任后第一仗就败走麦城，来了个开门黑。

部队在战时一切都以能不能打赢为标准，打好了，赞誉一片；打输了，骂声一片。

“这种打法，用不了几天家底就败光了！”

“聂凤智指挥空军完完全全就是个笑话！”

“聂凤智纯粹乱弹琴，瞎指挥！”

听听，说话一个比一个冲，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留。

面对非议、责骂，聂凤智能受得了吗？面对信任危机，他又会如何应对？

一般人还真受不了，可聂凤智就受得了，他天生就喜欢那些敢撩蹶子、敢放大炮、敢说真话的主。爱之深，恨之切，人家说话难听、尖锐，说明他们关心空军，真心希望能把仗打好，这表明人心可用啊！如果吃了败仗还若无其事，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当天就向飞行员们作了自我检讨：这次仗没打好，不怨大家，责任在我。指挥空战，我还是个新手，是个学生，知耻而后勇，我愿意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把今后的仗打好！

话一说完，掌声雷动。人家堂堂司令，不推卸责任，敢自我批评，这胸襟，这气度，了不起呀。

聂凤智第一次指挥空战失利，刘亚楼专程从北京赶来给他加油打气：“老聂呀，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第一次能和对方斗个旗鼓相当，大有潜力可挖啊。下次肯定会打得更好！”

瞧瞧，这领导说话多有水平！不服不行啊。

聂凤智本来就不服气，刘亚楼的一番话更是让他信心倍增。

四

聂凤智身经百战，实战经验丰富，深谙指挥艺术。陆战和空战虽明显不同，但战术原则基本相通，随着对空战规律的熟悉，聂凤智指挥空战开始得心应手。

1952年10月，据聂凤智指挥初战一个多月，敌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妄想再捞一把。

那天，苏联顾问、朝鲜人民空军司令官及志愿军空军一线轮战的五个师长皆齐聚指挥所。

“敌4联队、51联队起飞！”侦查参谋陆根伟报告。

聂凤智一脸平静，纹丝不动。

“两个联队共起飞115架F-86，情报可靠。”陆根伟补充。

聂凤智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敌人是真动还是佯动呢？一旦判断失误，后果不堪设想，要慎之又慎啊。

米格-15续航力差，升空后只能作战40分钟，因此远东空军常利用米格-15的这种缺点，将其攻击编队分为真动编队和佯动编队。第一批佯动编队虚晃一枪，引诱志愿军空军起飞后，便迅速掉头返航。等到米格-15遍寻敌机无果，返航落地加油时，第二批真动编队就趁机发动突袭。

当时防空情报网有三道：雷达，侦听，地面观察哨。苏联顾问盲目相信雷达，根据雷达反馈，他不停催促聂凤智：快下令起飞吧，不能坐失良机！

聂凤智充耳不闻，不为所动，眼睛紧盯着标图板。从标图板上敌机轨迹来看，敌机群数量不多，他认定这绝对是佯动。

果然不出所料，片刻，标图板上表示敌机轨迹的蓝箭头开始回返了。

40分钟后，情报参谋报告：敌51联队再次起飞！

聂凤智这回毫不犹豫，当机立断，下令空3、4、12师起飞迎敌。这下把敌机逮了个正着，以多打少，一通围殴，揍的是鼻青脸肿，屁滚尿流。

苏联顾问看得手舞足蹈，大呼过瘾，对聂凤智佩服的五体投地，疯狂点赞。

聂凤智的空战指挥艺术能日臻精湛，除了他个人优秀的基本素质外，还和他拥有一大批高参关系极大。

聂凤智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却爱和文化人交朋友，非常尊重他们。

侦查参谋陆根伟毕业于西南联大化学系，熊德伟毕业于牛津大学，他们都是吃过黄油、喝过牛奶的高级人才，聂凤智视其为手心里的宝，务求做到人尽其才。

熊德伟曾找到聂凤智，直言不讳，毫不客气：“咱们的高射炮炮位有问题。我已摸清了敌B-29飞行的规律，如果咱们炮位一变，B-29飞过来就是自寻死路。”

于是两人趴在图纸上认真研究起来，充分讨论后，聂凤智当场拍板：改！立竿见影，炮位改变的第二天，7架B-29就被打得粉身碎骨。

聂凤智幽默、诙谐、谦虚、脑子反应快，口才特别好，非常容易接近，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参谋们在他的手下如沐春风，生龙活虎，出谋划策，奇招迭出。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聂凤智从他们身上获益良多。

而且聂凤智还把陆战时的一些战法用到了空战中，别出心裁，效果拉满。

一次，敌我双方战区都是复杂气象条件，按常理都应休战。不过，聂凤智一反常态，不走寻常路，仍然派空17师起飞执行任务。

当飞至三八线爬高到6千米，完全进入敌雷达观察范围时，他马上下令：在云中飞，到敌汉城机场上空，再穿到云下，轰炸目标。

聂凤智同空中飞行员的对话，美军听得真真切切，当下乱作一团，紧急预警，保护汉城机场，殊不知这不过是我军的骚扰战术而已。就在敌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之际，我军机已安全返航。

此后连续几天，如是反复，美军不胜其扰：设防吧，它不一定攻击；不设防吧，它不一定不攻击。最后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为保险起见，美空军只好一改在朝鲜战场只进攻不防御的局面。就这样，聂凤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把美军玩得垂头丧气，让我军大呼解气。

此后，聂凤智的指挥越发成熟，愈加精妙。连续指挥志愿军空军以积极主动的姿态，灵活多变的战术，英勇顽强的作风，打得敌人像抽了脊梁骨的恶狗，再也立不起来，抖不起来。

11月和12月间，志愿军空军共战斗出动238批2463次，与敌机交战48批598架次，其中击落击伤敌机63架。我方与敌方被击落飞机之比为1：3.1。

此时，基层指战员对聂凤智已由不满责骂变为心悦诚服，聂凤智收获迷弟无数，“北刘南聂”的名号开始叫响，他们犹如双峰对峙，双星闪耀，在中国空军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五

为了志愿军空军能打出军威国威，聂凤智不惜拼了老命。

指挥空战，怎一个“累”字了得？

聂凤智连睡觉说梦话都还在指挥，常常睡到半夜从床上滑到地上而浑然不觉，甚至，一次正吃着饭，碗从手里滑落而人却睡过去了。

指挥空战是以秒来计时的，早一秒下令和晚一秒下令，结果往往大相径庭。因此，指挥空战不由人精力高度集中，身心极度紧张，那种压力，非常人所能想象。

而且当时几乎天天有情况，他每天在指挥所近20个小时，饭不能好好吃：刚端起碗，偏偏有了敌情，只得打完仗再吃。觉也不能好好睡：谈话、开会、发电报，一忙便忙到深夜。敌情频繁时更是不分白天和黑夜，连打盹的工夫都没有。

何以解困？唯有抽烟。

只要开始划第一根火柴，便一天烟不离手。他说烟比老婆好：能缓解压力，调节情绪，给人智慧和力量。但他又何尝不知烟也在慢慢侵蚀自己的健康？

后来，聂凤智终因肺癌住进了医院，女儿去看他，他躺在床上，手上输着液，身上插满了管子，却用两个脚掌相互鼓掌，喜笑颜开，有气无力的直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真乃老顽童也。

1992年4月3日，两栖虎将聂凤智溘然长逝，但他的传奇永远在人间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