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我的一生所爱。

可杀之前，谁也没告诉我他就是我的所爱啊！

他活着，是我的肉中刺。

他死了，才能变成我的心上人。

1

我是个琴棋书画样样都十分精通的公主。

论样貌，论才情，我要是敢说第二，这天底下便没人敢说第一。

自小到大，我都是金尊玉贵地长大，凡是我所想，无一不应允的。

像我这样惊艳才绝的女子，合该得到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

包括男人。

按道理说，想要求娶我的男子该是踏破了崇明殿的门槛儿的，可不知为何，这十八年来，竟无一人登门表露对我的爱慕情意的，反倒是个个瞧见我就跟见了鬼似的，撒丫子就开跑，有的鞋子都要跑丢几只。

少有的听说几个对我有几分倾慕的儿郎，不出三日，便会凄凄惨惨地躲在家中，再不肯踏进宫门半步。

我惆怅啊！

反观我那愚笨粗鲁的妹妹，喜爱她的追随者便是多到要绕着城墙十来圈了。

人人都说，二公主虽平庸了些，可却温良贤淑，心地良善，实在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妙人儿啊！

包括我那个瞎了眼的心上人。

一个由低贱宫女所出之女，能有什么值得青眼之处？

赵衡说，他此生只爱宋卿卿一个。

而我，则是这世上，他最厌恶之人，再无其二。

我瞧着他挽着宋卿卿的手离开，一对璧人沐浴在温热的阳光下，当真是叫人又艳羡，又妒忌。

不就是一个男人么？

又有何难？

我想要的，便是用尽一切手段，也是要攥紧手里来的。

不出两日，宋卿卿便死在了她那破小的寝殿里。

死状极惨，听说，那张本就不大好看的小脸儿上，足足被人划了十几刀子，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而那一夜，她只见过我一人。

赵衡挂着两行泪痕，举着刀子要来找我偿命之时，我还将宋卿卿的最后一句遗言告知他了呢！

她说，她不怪我，是她对不住我。

这还用她说？

倘若没有她，我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何这世上的人个个都瞎了眼，偏偏觉得她那样的一朵虚伪至极的白莲是最好的。

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凭什么能夺去原本该是属于我的一切？

愤怒悲怆的赵衡一个箭步上前，将手中的短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火辣辣的触感霎时间在我的脖颈上蔓延开来，我能感觉得到，有温热的液体在慢慢的渗出，氤氲在寒光刀刃之上。

他想要杀了我，可却迟迟地未下死手。

这样庸俗的大红色喜服穿在赵衡的身上，可真是好看啊，瞧那胸前绣着的鸳鸯，欢快灵动，仿佛是真的一般，喜庆圆满。

可鸳鸯的另一半，却死在了大婚的前夕。

多可笑啊！

我挣扎着偏过头，定定的瞧着眼前这个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色，可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我。

赵衡死死地牵制着我的身量，在我耳畔吐出一丝温热气息，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是数九寒天般的天寒地冻

他说，你这样的人，为卿卿赔命都是不配的。

是啊，我这样满心坏水的人，又如何能和人人都奉为天仙般的宋卿卿相比呢？若非如此，与我两情相悦之人，又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变心去与他人诉衷肠？

我擦干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冲着赵衡弯了弯唇角，在他惊诧的表情中，反手将袖子中藏了许久的簪子扎进了他的心口。

倒地的一瞬间，赵衡望着我的神色竟有几分愧疚解脱，可只那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待他闭上眼睛之时，俯身将他抱在了怀中，一滴滴咸湿的液体浸入我的嘴角，汩汩流进心底。

我的人，便是死了，也要死在我的怀里。

2

半个月前，高深的宫墙之中，传出了久违的喜讯。

二公主要成亲了。

驸马是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人，丞相独子赵衡，那个从出生就自带光环的人。

一时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都似是炸开了锅一般议论纷纷，将其视为一段难得的佳话，更有甚者，还以他们二人为原型，编排了厚厚的一叠话本子，歌颂他们之间郎才女貌的旷世爱情。

平庸但心善的灰姑娘，遇见了天人之姿的公子哥儿，二人一见钟情，情深义重，倒真的不失为一段值得一听的佳话。

可是，为何偏偏要踩在我的骨血之上呢？

婚期将至，宋卿卿兴高采烈地与我分享着她精心准备好的嫁妆，沉甸甸的，有五六十箱，其中不乏一些名贵之物，抑或是一些天下独有的孤品。

不用想都知道，父皇和母后怕是将半个国库都放进她的陪嫁里了吧！

我苦涩地弯了弯唇角，过往的一些事情浮现在眼前，仿佛还是昨天，在我神思游离之时，宋卿卿取了一个梨花木雕琢的盒子，递到了我的眼前。

“长姐，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是一支我很熟悉的簪子，细腻的白玉篆刻成几朵玉兰花，镶在润绿翡翠雕琢的绿叶中间，精致高雅，傲气夺人。

她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递到了我的手上，与我分享着她难以抑制的喜悦，“这是他送与我的，他说……”

“他说这是他家祖传的，用来送给历任新妇的簪子。”

我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紧紧地盯着这只簪子。

宋卿卿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欣喜地抱住了我，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她趴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地与我分享着她和赵衡之间的私密情事，小女儿情态尽显，这般娇憨羞赧的模样，就是沉溺于情爱之间散发着柔光的女子。

真好啊！

她偷偷地跟我说，她真开心，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

她还说，我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人，所以她希望我也能有朝一日如她一般开心快活，能嫁与自己的心上人，与之相守一生。

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笑了起来，为她，也为我。

到底还是小孩子，还未能知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如愿以偿的，尤其是将这样欢喜的事情告知于一个，并不能由衷的为她开心之人。

如今她的心情，我是能够真真切切体会得到的。

在宋卿卿的百般央求之下，我答应在她成亲之时，亲自送她出嫁。

在她出嫁之前，我都尽心尽力地陪在她的身边，替她张罗把控琐事，不厌其烦地为她梳理为人妇要做的，要守的，每每这时，她便会苦着脸钻到赵衡的身后，由他满眼宠溺地护在心上。

我只好无奈地摇头，指着赵衡笑骂他太护短了些。

他对她的好，我是看在眼里的，悉数。

我与赵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无话不谈的亲密好友，他曾告诉我，他想要的爱人，就是能与他并肩的人。

星夜璀璨，我提着两瓶酒酿偷偷溜出了宫，与赵衡在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抬头望着闪烁的星空，连喝了几大口以后，我才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赵衡。

“她是你想要之人么？你真的喜欢她么？”

赵衡一怔，喝酒的动作顿了顿，望着远处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说，他是喜欢她的，亦是真心想与她成亲的。

可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似乎是忘记了对她的什么承诺。

半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唇角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希望她不要想起来我忘了什么才好。”

3

新婚夫妻在成婚前的一周是不能见面的，尽管卿卿百般不愿，千般央求，可这次父皇母后都没有依着她，到底是自小被我看顾着长大的亲妹妹，我瞧着她苦恼的神色还是心疼了疼。

从母后的寝殿出来时，她的眼角还有几滴泪痕，如今风一吹，很快便消散了。

我答应卿卿，在这期间，替她与赵衡传话送信。

每每他送宋卿卿什么物件儿的时候，也总会备上我的一份，偶有区别，也不过是将一些点心吃食换成我爱吃的，譬如桂花酥，我是极其爱吃的，可宋卿卿偏偏对桂花过敏，莫说吃不得，就是连闻都闻不得。

为此，合宫上下不仅没有桂花酥，连半棵桂花树都是没有的。

只有赵衡记得，常常偷买了给我，说是看到了，便就不自觉地买了，只是宋卿卿不能吃，只好全数便宜了我。

赵衡是个谦谦君子，为了不给我带来麻烦，每次见面都会选在人流最多的时候，与我一并站在阳光之下，光明正大地说话递东西。

倘若偷偷摸摸的叫人瞧见了，少不得被人歪曲事实，编排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败坏我的名节不说，还会叫他心爱的人难过生气，他断然是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我对他一向都很放心。

可令我措手不及的是，短短数日，宫里宫外竟都将流言传的沸沸扬扬的，每个人都讳莫如深的私下议论，长公主宋芊柔与二公主的未来郎婿有私情。

更有些胆大的，说曾在御花园的假山后边，瞧见长公主和赵衡抱在一起，女的凄凄惨惨的落泪，男的手足无措的安慰，真真是情真意切，羡煞旁人。

还有的说，若非有情，赵公子为何每次进宫都要带桂花酥给长公主，二公主可是沾染不得半点桂花之味的，如此足以见赵家公子对长公主的心意。

一时间，宫里宫外的流言如翻飞海浪般席卷而来，将我们三个人一同裹进了看不到阳光的深水之地。

恰好是在这对有情人成婚前的这一日。

宋卿卿在寝殿里哭了很久，很久。

赵衡在宫门外跪着请罪，很久，很久。

而我，蹲在卿卿的门外解释，忏悔，叽叽呱呱地说了很久，很久。

从清新的暮时到寒凉的深夜，眼看着花儿都要垂头睡觉的时候，宋卿卿终于打开了房门。

本就不出彩的容貌，此时像是浸了水的白面馒头，原本还算水灵的一双眼睛，如今则变成了两颗红肿的大核桃，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属实是结结实实的将我吓了一大跳。

还未等我开口，她便抢先将我拽进了寝殿里，说话间又抽噎了几声，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她是相信我与赵衡的，一个是她最亲的姐姐，一个是她知心的爱人，她是知晓我们不会做出对不住她的事情的。

听她这般说，我不禁落下了两行热泪，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肩头，久久都未能言语。

前些日子，我捡到了一本书。

一本写着所有人的人生历程与结局的书。

就像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欢喜情节一样，在经历了重重艰难险阻之后，这本书里的男女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结局圆满，情节虽有曲折跌宕，可终究是双箭头的。

男主是我心爱的男子。

可女主却不是我。

我翻看了许久，都未曾看到故事的开头是如何的，几张干净雪白的纸，便是这本人间书的开头。

金黄的阳光下，宋卿卿和赵衡相视一笑，十指紧紧扣在了一起，岁岁年年，结发如初。

全文完。

我合上这本书，将将它撕了个粉碎，丢进了正在燃着的炭盆里，火光四溅，灰烬缕缕。

瞧着眼前伏在我的膝上，哭的已然疲惫的宋卿卿，我一边轻柔地为她拢了拢耳边耷拉下来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一边缓缓地告诉了她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实。

关于我与赵衡之间的流言，是我放出去的。

宋卿卿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错愕地望着我，表情瞬息万变，复杂到我来不及捕捉。

我垂头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从袖口中取出了那支簪子，仔细地捏在手上，瞧了又瞧，瞧了又瞧。

她想要上来抢夺，却被我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妹妹，莫要挣扎了，你中的软筋散是很足量的。”

“或许你知道，或许你不知，可这支簪子原本是属于我的，”我的满腔悲苦瞬间涌上心头，恨意充斥了我的整个大脑，“赵衡，原也是属于我的。”

宋卿卿绵软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洗干净手上淋漓的血迹之后，我便梨花带泪地去找了赵衡，如传言一般，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

赵衡的身子僵了僵。

我知道，他不记得我了。

4

人来人往的甬道上，我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与他述说着我的委屈和不易，我哽咽着求他相信我，我是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的。

令我惊讶地是，他竟没有推开我。

还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表示抚慰。

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我的心里更加酸楚，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却不在记得我，只记得与另一个人的朝朝暮暮。

很快，他的衣襟被我的泪水打湿，连同坐实了的情意流言，将我们一起裹挟在了一起，难以分割。

在赵衡将我送回寝殿的半路上，宫中哀号一片，宋卿卿死了。

赵衡趔趄了一下，靠在了就近的一根梁柱上，睁大了眼睛看向我。

我将他抱住，贴在他的身上哭的更加凄惨，好几次都险些背过气去，使得他脱不开身，只能揽着我，焦急万分。

我瞧着他悲痛的眼睛，泪眼迷蒙，便安生的靠着他的怀里，哽咽着问，“赵衡，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什么，赵衡没有言语。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喃喃道，她怎么可能会死了呢？

难道，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是一个悲伤的结局吗？

他悲怆地问道，为何会，次次如此。

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刚想要安慰他节哀，至少还有我的时候，却瞧见了不远处走过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卿卿。

我以为是我看花眼了，直到她走到我的面前，我才确信，她真的没死。

这不可能，我亲手把断肠草汁水灌进她的嘴里，确认她断了气才出门的，怎么会，她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转头再看赵衡，脸上的泪痕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神情，他急急忙忙的推开我奔向宋卿卿与她解释，说我是不小心崴脚了，他这才伸手扶了一把。

宋卿卿温柔地笑着点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如往常。

只一瞬，我想到了那本书上所写，难道，不论我怎么做，都无可更改那个结局么？

原本烧成灰烬的书，又静静地躺在了我寝殿的床头。

还是一样的情节，一样的结局。

可我不甘心，凭什么？

凭什么她抢了我的一切，还能与心上人厮守终生？

时间又回到了他们成亲的前一天。

一切如初，就连流言和他们的反应都一模一样，并无二致。

只有我记得，那已经被抹平地毫无痕迹的过往。

宋卿卿伏在我的腿上，与我说，她相信我和赵衡，亦知晓那些都是流言，但她只是难过，我是她最亲爱的长姐，赵衡是她最亲密的爱人，都是她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人。

我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笑了起来。

刚欲动手之时，宋卿卿突然闭上了眼睛，轻启朱唇。

“长姐，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动手吧。”

5

自小到大，我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父母疼爱，容貌出众，才华卓绝，哪一样拎出来，都堪称是完美。

因此，不论是走到哪里，我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在我及笄那一年，想要求娶我的人便已经可以绕着城墙跑十圈了。

从前人人都畏惧做驸马，可到我这儿，便是人人皆想要做驸马。

就在这花团锦簇之中，我偏偏瞧见了赵衡。

他和旁的人都不一样，他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人。

他是个谪仙一般的人，文武双全，性子柔和，对旁人都是极好极好的，没有半点世家子弟身上常有的跋扈嚣张，在海海人群中，他只站在那里，便就是胜过所有人的。

人人都知晓，我心悦他。

及笄那年，父皇开始为我精心挑选驸马，数十份名单画像呈上来，我的心都如一潭古井无波的秋水一般，翻不起半点涟漪。

直到赵衡的出现，才让我觉得，这些年我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没错，这些年我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兢兢业业的学习琴棋书画，刺绣女红，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到满京城里人人艳羡的拔尖女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都是为了赵衡。

我原本，是不爱这些的，只是因为，人人都称道赵家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经文武双全，才华卓绝，往后可堪匹配他的女子，定然也是要能与他并肩而行的。

我曾问过他，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子做娘子。

他说，要让他欣赏和仰慕。

为此，在我的手被琴弦划破，在被绣花针刺的像是纱网一般时，我都想着这句话，和他那亮着星星的眼神，我就咬着牙，狠狠地坚持了下去。

秋来暑往，岁岁绵长。

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可以与他并肩而行了，京城之中，人人都知晓，男子里拔尖的是赵衡，而女子，便是我。

无数女子都喜欢他，可他却只爱我。

在旁人面前谦谦君子的赵衡，在我面前颇有几分无赖话痨的意味，人人都道他惜字如金，可鲜有人知，他唠叨起来堪比宫里积年经验的老嬷嬷。

今日因为我贪嘴偷吃了几口冷酒唠叨我不爱惜身体，还要为我温上一壶女子常喝的酒酿哄我开心，明日又因我忘了时辰彻夜看书佯装生气，要我撒娇认错才肯将专门为我买的桂花酥拿出来喂给我，如此情形，多如牛毛。

日子久了，大家从一开始见了鬼的模样，逐渐了然：翩翩君子赵衡，在心爱之人面前也是不能免俗的痴情模样。

那一日，赵衡将我蒙眼引到一棵挺拔的桂花树下，小心翼翼地将一支闪着光的簪子簪进了我的发髻里。

他神色紧张，满眼期待地对我说，他心悦我，想要娶我为妻。

天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有多久，久到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倾心于他了，仿佛从一生下来，我的一颗心，便是留给他的一般。

人人都说，我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旁。

再无其二。

日子过得很快，快到眨眼之间，就到了我与赵衡成亲的日子。

一想到明日我就能嫁给赵衡，成为他的妻子，我就满心的欢喜。

因着成亲前新婚夫妻不能见面，所以这些日子，赵衡总是会托人为我送信，时不时地还会送些宫外的美味吃食来。

他今夜给我的信，只有两句话。

阿柔，明日之后，我们便是夫妻，生死与共，白首不离。

结发与你，不胜欣喜。

我摸了摸头上沉甸甸的珠冠，瞧着不远处挂着的火红嫁衣，心里像是灌了蜜水一样甜。

可谁能想到，等待我的并非是蜜里调油的生活，而是生死难求的万丈深渊。

6

我恨宋卿卿。

尽管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可是那又如何？

一个由宫女所生的，如何能够与我相比？凭什么？凭她那一张俗不可耐的脸和虚伪假善的一颗心么？

我不明白，为何她处处都不如我，却处处受到青眼相待，从我的阿衡，到我的父皇母后，乃至京城上下的每一个人，都在一夜之间对她格外疼爱宽容。

明明前一天，赵衡还将从各处寻来的上好香料浩浩荡荡地送进我的寝殿中，他将我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在我耳畔轻声低吟，阿柔，我要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自从定下婚约以后，赵衡就变成了活脱脱的妻奴，往日里的他，不是整日泡在书房，就是待在练武场，从未像如今一般，整日费尽心思的来讨好一个女子。

甚至，在我之前，他的身边，便从未出现过女子的身影。

我以为，我的一生，是会这样如愿以偿的顺遂下去的，父母疼爱，郎君白首，才华卓绝，姿容倾城。

宋卿卿是父皇在酒醉后与一宫女的一夜露水情缘所生，因身份低贱，勉强给了个才人的封号，久居在偏远的宫殿，连带着宋卿卿这个公主都不大受待见，十几年来，父皇便只在她出生的时候见过一次，合宫上下，都把她这个公主看的像个笑话，因此，这些年来，她过得很是艰难。

到底是亲生姐妹，作为长姐，我自是心疼她的。

虽知道父皇母后不喜，可总是在暗中照拂她，逢年过节，我总会悄悄地以父皇的名义备一份与我同样的贺礼送与她，每一年她的生辰，除了她的母亲，便只有我记得，每一次，我都会给她准备上好的衣衫首饰，为她挑选最好的生辰礼物，她发烧生病时，也是我，将专门给我请脉的太医派去了她的宫中，尽心为她诊治。

诸如此事，比比皆是。

作为亲姐，我自问对她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她能在这宫里平安顺利的长大，也是依托了这些年来我的照拂。

那时候，她常常会亲热的蹭在我的肩膀，奶声喊着长姐，会悄悄地留下好不容易得来的点心果子，尽数为我留着吃。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将我一把推下万丈深渊的人，会是这个与我亲密无间的妹妹。

那一日，我亲眼看见她依偎在赵衡的怀里，巧笑倩兮，眉眼间都是在爱意里浸透着的蜜糖少女，而揽她在怀的人，满腔柔情，小心翼翼地将她再拥的紧一点，再近一点。

那样温柔贪恋的眼神，与瞧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那一天起，那个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里，与赵衡并肩而立的人，就从我变成了她。

所有的人都默认，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是宋卿卿。

而那些关于我的过往，就好像是过眼云烟一般，早就消失的了无踪迹。

我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背景板。

原本属于我的所有东西，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人们都说，二公主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实在是做公主的典范，所以在本该由我出席的祭蚕仪式，也变成了宋卿卿。

赵衡说，宋卿卿性子开朗活泼，与其他女子都不相同，在他的眼里，她便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那我呢？

我又算什么？

7

杀了宋卿卿，一切才能回到正轨。

我对自己说。

那本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宋卿卿与赵衡相爱一生，而我则要在半年后去邻国和亲，嫁给那个年纪比我父皇还要大很多的糟老头子，凄苦度日，折磨致死。

原因便是，我思慕赵衡，便蓄意谋害宋卿卿，企图夺人所爱，使尽了各种卑劣不堪的手段，几次将她置于死地，这才恶有恶报，落得了这么一个凄惨的下场。

简直是在放屁！

若是老天当真有眼，便就该知晓，谁才是横刀夺爱的后来人。

何况那些恶毒至极的事情，我根本就不会做，也不屑于用那等卑劣手段。

直到他们婚期定下的那一日，我无意中听到了宋卿卿与父皇母后说，她是次女，哪有越过长姐先行成亲的道理不如也速速的为我择一门好亲事，到时候一同出嫁，岂不是双喜临门？

恰巧，边境战事频起，邻国有意与我国结亲，父皇只有两个女儿，如今，便也只能由我去嫁给那个老头子了。

呵呵。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楚，宋卿卿究竟是真心想要为我求一桩好姻缘，还是碍着我处处压她一头，生怕赵衡对我起了心思，所以才想要赶紧将我打发出去呢。

那一夜，辗转半宿，我都未曾入眠。

次日一大早，我在寝殿门口看到了一盒还热乎的桂花酥，以及一张笔迹熟悉的字条。

“速想对策，躲避和亲。”

是赵衡。

夜幕降临，假山背后，我与赵衡面对面地唉声叹气，顾及着我的情绪，他强行撑着一张笑脸，安慰我说一定能有法子的，山高水远，他可不想让我从此以后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我愣了愣，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赵衡。

“对不起，我一定会把你留下的。”

借着无边夜色的掩护，他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可我听到了。

就在这一刻，我确定了他是记得我的。

也记得属于我们的一切。

可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装作什么也不记得，然后对另外一个女子掏心掏肺的好，我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失声痛哭，质问他到底是为何。

只那一瞬间，赵衡便恢复了往常模样，一把将我推开，十分避嫌的后退了好几步，神情语调，都是我看不穿的陌生。

我一定要杀了宋卿卿，把赵衡抢回来。

是以，我才在她的饭菜里做了手脚，下了很多很多的软筋散，让她有清醒的意识，却不能有丝毫的反抗，每灌一口断肠草汁，我就与她说一件属于我和赵衡的过往，直到她闭眼断气，我才看着手上沾染着她喷涌而出的鲜血，疯癫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死了。

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但老天爷似乎是在和我开玩笑，竟让她死而复生，当真是开足了金手指，可我偏偏不让她如意，她活一次，我杀一次，她活两次，我杀两次。

既然书上写着我是个只会用毒药的蠢蛋，那我就偏不用毒药，我要用最狠辣的手法让她死，就算她能一直活，我也要让她在每一次的濒死前受尽折磨。

宋卿卿要我杀了她的时候，我愣住了。

她怎么会记得我做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我取出在袖子里藏了很久的簪子，将它扎进了宋卿卿的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滋了我一脸，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缓缓落下。

一想到刚刚宋卿卿那平淡的模样，我就觉得一口气冲上了心头，脑子里顿时空白一片，已然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幻，直到她的脸再没有半点完好之处，我才停下了手。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是如何走出宋卿卿寝殿的了，直到有人在宫中尖叫慌乱，我才如梦初醒，想去找赵衡说清楚一切。

可我还没迈出寝殿，就等来了他气势汹汹地拎着刀来要我为他心爱之人偿命的赵衡，他望着我的眼神，如淬了寒冰般的刀刃般锋利刺骨，我看到了杀意，浓浓的。

他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既然他这么爱宋卿卿，那不如就下去陪她吧。

我冷笑着，将他当年说要娶我时赠与我的簪子刺进了他的心口，狠狠地，刺了一下又一下，待他气息全无之时，才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的睫毛依旧纤长，眉眼依旧温柔，还有小的时候为救落水的我刻在石块上，留在眉心的那一道浅浅的疤，也依然醒目。

等等？这道疤？！

我像是被电击了一般跪坐在原地，揽着已经逐渐冰冷的赵衡，悔恨交加。

小的时候我贪玩，看见金鸣湖畔的那朵荷花开得正好，便想着摘下来摆在寝殿里，彼时父皇母后十分紧张我，整日安排着宫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我，我深觉无趣，才偷偷溜了出来。一想到待会儿我举着漂亮的荷花回去，他们个个面面相觑的表情，我就觉得十分开心。

可刚下过雨的地面是湿的，我只顾着尽力去探那一朵荷花，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处于危险境地，一个不留神，还未等我张嘴呼救便“噗通”一声跌进了湖里，几番扑腾，眼看就要去给荷花做养料了，就在这时，突然有只手抓住了我，在慢慢地往湖边拖拽着我。

直到上岸以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瞧见了一个小男孩的脸，满是血污，随后便没了知觉。

待到我身子好转以后，赵衡带了一大缸的荷花来看我，欣喜之余，我发现他的眉心竟多了一处伤疤，看着似乎是不久前才落下的。

他说，是他不小心撞在了墙上磕的。

后来听宫人闲谈，我才知晓，那一日赵衡想去金鸣湖为我摘花，恰好遇到了险些淹死的我，不会水的他愣是没犹豫，噗通跳入了湖水中，拼了命的将我拖上了岸，可因为湖边湿滑，他体力不支没站稳，一下摔在了旁边尖锐的石块上。

就差一点点，他也许就看不见了。

每每看到他眉心的疤，我总是觉得又心疼，又是说不出来的甜蜜。

而属于宋卿卿的赵衡，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对象都变成了她，成为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甜蜜往事。

唯独这一桩，赵衡从未拼死救过宋卿卿，所以他的眉心，从不曾有半点疤痕的印记。

现如今躺在我怀里的赵衡，却有着和我记忆当中一模一样的眉心疤，小小的，横亘在他常蹙的眉头中间。

是他，是属于我的赵衡回来了。

可我却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让他的身心都属于另外一个女子，到我心死绝望要与过往一刀两断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究其一生，我都在想法子把我的赵衡找回来。

原来，我与赵衡，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变的悲剧。

原来，只有他死了的时候，才是我的心上人。

阴阳相隔，永生不见。

最爱的人死在我的手里，也许就是上天对我杀了宋卿卿的诛心惩罚吧。

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8

赵衡留给我一封信。

他说，让我代替他，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像从前的我一样，肆意明媚的生活。

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三页纸写的满满当当，有好几处墨迹都被水氤氲开来，勾出一朵浅浅的墨云。

我知道，那是他落下的眼泪。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我依旧是那个万众瞩目的长公主，深受父皇母后喜爱，视为掌上明珠。

京中世家男子都对我另眼相待，个个都想着法子来讨我欢心，想要博我一笑。

没有人记得，死在了冷宫里的宋卿卿。

也没有人记得，才华横溢的赵衡。

在他们的记忆里，是一个全新的版本，我自始至终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没有人在意宋卿卿，而赵衡，则是在很早之前就夭折了。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晓他究竟是一个如何清风霁月的人，在他们的生命里，赵衡不过是昙花一现，一个令人惋惜的普通名字罢了。

可与我而言，赵衡的一颦一笑却都深深地记在心底，他是支撑我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动力。

原本，我是想同他一起死的。

可是，他说，他不要我。

就算是我死了，也只能如同活着一般，看着他和宋卿卿恩爱白首，永结同心。

我知道他是故意这般说的，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既然他唯一的心愿便就是我好好地活下去，那我就如他所愿，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上，带着他的一份生活下去。

我脱下了公主华服，拆下了沉甸甸的金玉簪子，身着素衣，散着头发，一步一步地迈向了父皇母后的寝殿。

我在地上跪了很久很久，只为祈求他们能成全我余生常伴青灯古佛的心愿。

走出宫城的那一日，我特意绕到丞相府去看了看，记忆里，赵衡每次都会在丞相府门口迎我，笑得一脸温和灿烂。

如今，他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还能像这样由衷的笑起来呢。

窗影绰约，烛火萤萤，香烟缭缭，佛音阵阵。

这便就是属于我的，最好的结局了。

我瞧着锦盒中安静躺着的两缕头发，以及旁边放着的那一本书，微微扬起了嘴角。

结发与你，携手余生。

下一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9赵衡番外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

她明媚阳光，肆意洒脱，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

初次见她，还是幼年，那个时候她已经生的十分好看，粉面玉琢，精致的像是个瓷娃娃。

再后来，我和她一起长大，随着年岁渐长，她变得愈发倾国倾城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不知不觉，我的心里开始隐隐的发生变化。

我寒窗苦读，勤奋练武，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不仅仅是为了胸中的社稷抱负，更是有一个掩藏许久的秘密。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诗词歌赋到绣花女红，无一不是拔尖的，数不清的世家公子，都为她倾心，费尽心思只为博她一笑。

每一次，我都会担心，担心她青眼他人。

纵然世人都说，我是个万里挑一的男子，无数女子想要得我一眼，可都是徒劳，甚至于我太过冷淡的性子，让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在怀疑，我究竟是否喜欢女子。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她。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听到她与陛下说，非我不嫁。

天知道我有多开心，这才敢往前迈一步，与她交付心意，与她携手一生。

可天意弄人，就在成亲前一夜，我得到了一本书，上面写着，我会娶宋卿卿为妻，而阿柔，则会嫁给一个已经暮年的老头子，在非人的折磨中凄惨度日。

我不信。

可第二天，一切都变了。

阿柔死了。

死在了我们成亲前的那一夜。

我悲痛万分，想要撕了那本破书，可却无意中发现，倘若我按照书中所写去做，便可使轨迹返回，阿柔活过来的代价，便是我从此与她见面不相识，真心付她人。

我愿意的，只要她能好好的活着，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所以我便成为了宋卿卿的未来夫婿，每次看见阿柔望向我的眼神，我就满心悲苦，我知道，她记得我，记得属于我们之间的一切。

可我不能露出半分破绽，只能以最不起眼的方式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比如，她从前每日都要吃的桂花酥，我还是会为她买那家最好吃的。

我与宋卿卿成亲的前一夜，书上写着，阿柔会对她动手，然后事情败露，被嫁去邻国和亲。

我断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才提前在宋卿卿的饭菜里下了很大剂量的解药，至少能保她性命无虞，这样阿柔也能留在宫里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阿柔竟再一次犯傻，用簪子刺死了她。

书上说，我与宋卿卿的结局，是永远在一起，结发携手的好结局。

那我与阿柔，必然只能有缘无分。

所以，我选择和宋卿卿一起死。

一同死了，也是永远在一起。

只有这样，我才能护着我的阿柔，平安无虞的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她本是耀眼明珠，不该蒙尘，若非是为我，她会有无尽的大好前程。

我的阿柔，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从来都是。

倘若有来生，我想做个寻常人，与她过着寻常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阿柔。

好好活下去。

来生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