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虽然好看,但已经丧失了再待下去的念头。
总有人问我想没想过留在哪。没有,我不喜欢安稳。这时他们会说,老了你就会喜欢安稳。我一直不明白,老了的我就会变成另一个喜欢安稳的人吗?每个公园里不都有七十岁还在单杠上做腹部绕环的老人吗?还有的在小树林嫖娼,十块钱摸一下。人不是老了才喜欢安稳,而是像我这样的人在各个年龄段都稀少。读书时我喜欢骑自行车到处跑,下围棋,参加电视节目,他们说再爱得瑟的人到三十岁也会被婚姻和孩子拴死。如今我结婚了,老公陪着我四处去跑。我们在路上遇见过带着满月崽崽睡床车的夫妻,外面是零下十度的深秋,下着雪,他们带崽崽跟我们进了同一家餐厅。过来人的意见有时有用,尤其是在解决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上。但对于人生而言,神给的建议都是落后的。记住,你自己是唯一引领自己人生的人。事实上,只要不听过来人的建议,就有很大的概率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毕竟每天都有人建议不要去非洲摩旅,就像十年前,那时人们觉得骑自行车去河南是危险的,去新疆西藏纯属作死。他们现在通透多了,至少他们终于能理解为何有人活得好端端的偏要去作死:为了流量,为了钱——他们一脸鄙夷的看着海报上的大象。
早餐是法棍煎蛋,最上面那层蛋液是流动的,阳光在上面跳舞。想起昨天经过的一个水坑,亮晶晶的,走近却发现是满满一层的肉蛆挤在水面扭动。将蛋液均匀的涂抹在煎蛋上,避免它继续反光。送进嘴里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在市场买的臭鸡蛋的味道,劝慰自己这是很新鲜的蛋。在国内我爱吃生鸡蛋拌一切,但这是在非洲。
建初小声指给我:最角落的椅子上同时坐了小鸟和蜥蜴。是一只红颊蓝饰雀(英文名:Red-cheeked Cordon-bleu,学名:Uraeginthus bengalus),上身淡褐色,下半身浅蓝色,脸上有一处红斑。
它们俩在想什么呢?
上到露台检查有没有遗漏的物品,最后一次从高处俯瞰渔村。茅草搭的市场还一片空白,像没有开演的舞台,渔民的独木船一艘接一艘的划过。离我们最近的两间房子在夜晚是有灯的,墙上画着Oil,是渔船的加油站。其它都是渔民的房子。小巷里的羊比人多。妇女把入夜时收进袋子的鱼干又重新放回屋顶,一条接一条的码着,像在屋顶写拼贴诗。臭腥鱼味儿随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又一次充满了渔村。这些房子并不好看,但看着就觉得放空。不像看城市里的高楼,高楼总会以现代的设计和高度令你惊叹,如同一座座越修越高的教堂,那家是知名公司,那家是某世界品牌的酒店,资本以神的力量命令你成为它的信徒。破房子相比高楼少的是乱七八糟的心思,人们只是干干净净、世世代代、日复一日的生活。
别人总问我怎么喜欢往不发达的国家跑,可能是因为看到这种景象会感到温暖吧。
你看海里有无尽的鱼。
从民宿出来,骑到村子和这棵1800岁的大树爷爷告别。那么大的树,连树洞都能钻进六七个人。一栋有生命的房子,建初说。其实不是房子,是之前埋葬吟游诗人的地方,流浪者的尸体会污染土地,才把尸体放进树洞,注意是放不是埋,周围会挂上他们的乐器。不知道是残忍还是浪漫,亡灵成了树上的精灵。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地来看看它再离开。
昨天进树洞时,抬脚踩稳的刹那,有一股气将我往外推,它比旁边流动的气都要慢,好像一棵有颜色的无形树,突然向我的身体生长。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体里也长着这样一棵无形树。身体就很慢的向后仰,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拼命喊建初。他已经在树洞里了,我们隔着半米,他正惊诧于里边巨大的空间和倒挂在头顶的蝙蝠,回过头看我,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拽我。僵持半天将我拽了回去。
可能活着的吟游诗人不该进来,时候未到。
但我确定这棵树是有灵的,在梦里我感到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所以临走前来跟它道别。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应该不会再相见,但那一刻的我会被留在树洞里,我们已经生长在一起,像之前所有的吟游诗人一样。在推我的一刻,也许它留下了我的一部分气,自此,那棵树上便有了我的灵。
总有人劝我不要作死,可明明我们如此渺小,这一生必将是短暂的,只会比蝴蝶和小鸟的生命长一点,何畏死亡呢。像树上的蜉蝣一样接受自己只有一日生命,入梦便是去死的,心便会如洪水里的树,顺其自然。
往冈比亚走会经过塞内加尔的三角洲保护区:
萨卢姆三角洲国家公园是由3条流出大西洋的河流出口交汇冲积而成,散落着咸淡水渗杂的河道、大西洋海岸、200多座小岛、红树林湿地、以及干地丛林等地貌,此区现有两千多人生活在占地5,000平方千米(1,900平方英里)的范围内,以捕鱼、养殖鱼、采集贝类为生。公园内有一部分区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该区域内发现了历经数千建造而成的218座人工贝冢,有些贝冢长达数百米;另有28座土丘墓陵,出土了多种出色的工艺品,这些发现为后世了解三角洲不同时期的文化,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同时也是西非海岸人类居住历史的重要见证。
(以上摘自维基百科)
又是除了渔民就是白人游客的地方,住宿都很贵。这片区域不适合自驾,200多座分散的小岛只能坐船游览。去个码头看看吧,我这么想。打开住宿平台,不再有特别的民宿,大多是价格四五百的酒店和公寓,带着空调跟游泳池。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背包客。
打开了另一个App,界面简陋的像上个世纪的软件,是针对洲际自驾旅行者的:ioverlander。专门有一群人喜欢往世界的旮旯跑,他们像小狗尿尿一样在这个软件上留下一点有用信息,关于过境、住宿、露营、吃饭,以及哪里容易被讹,哪里有路,哪里的本地人热情,哪里露营遭了贼等七七八八的事情。所有留下的信息都为了方便后人。而且这些点评是商家看不到的,小众保护了真实性:好是真的很好。
在一个沿河的村子我找到一条住宿信息:当我骑车进到这个村子迎面遇上了他,他邀请我去了他家,这里可以住宿、露营和免费停车,我们相处的像家人一样,他的电话号码是……很有趣,这则住宿信息丝毫没谈房间设施和价格,只谈到“人”。被好奇心驱使联系对方问了露营的价格,一晚25,带空调的房间150。没要照片,告诉他明天到。
网上的视频和照片太多了,有时我们的旅行就像一场话剧演出,你提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从早到晚,手持剧本,一切尽在掌握,如果和照片有偏差,还要给个差评。当幻想的一切都按时发生了,才会感到松弛。我们太追求每天被有意义的事情填充的感觉,动物只寻找吃的,人却要寻找意义,在能够饱食之后还得为此不断的忙碌。自在一点吧,虽然塞内加尔的签证只剩下四天,还有很多没去的地方,可谁在旅行的时候讲效率,谁就会变得疲惫。你看流水奔腾不息,但它就不会累。我现在正对着湍急的水面写文,昨天水面安静得像面镜子,但今天起了风就多了浪。一只斑鱼狗(翠鸟的一种)正站在离我很近的木桩上,得有十分钟了,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朝着天叫两声,不知道它在想什么,被晒得张着嘴巴。这一刻的我被装在了斑鱼狗的眼睛里,被流水带去找下一条鱼。那条鱼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它会在今天死亡。我希望自己能活得像洪水里的树,顺其自然。
不是主干道,没什么车,两边树郁郁葱葱的,一直往前骑,树就动了起来,像两条胖乎乎的毛毛虫追着我们去目的地。那样蜿蜒的小路,注定会延伸到很美的地方。路边又有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所有古老的传统已不复存在了,它被当地人围成了发财树,拍照收费,钻树洞收费,出来再卖你一杯咖啡和几串钥匙链。钱瓦解了一切神圣。
我骑得很慢,为了看清在树边嬉戏的鸟。路过的马车,小孩都跟你招手。这里的女人穿着更鲜艳了,虽然她们也是穆斯林,但不需要穿黑袍,建初说她们像热带鱼。确实有的女人穿着亮闪闪的裙子,像中国的旗袍一样收出了胸和屁股的曲线。她们也一定知道自己很靓,神采奕奕的。许是放学时间,成群结队的小孩拿着锄头、铲子跟你打招呼,没人伸手要钱,就很开心的招手。村子里的小孩穿着自己的衣服,都很干净好看,镇上的小孩穿校服,藕蓝色的上衣,蓝黑色的裤子,有点西式,看着有钱,家长也围在校门口等。这两天看提安哥的《大河两岸》,里面提到早在几十年前,非洲山里的部落酋长就知道“知识改变命运”了,为了上学会假意讨好白人。
树的缝隙处能看见落满湿地的白鹭。
洪水里的那棵树好像也落了许多白鹭。
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我们拐上土路,是一个沿河的村子,看起来根本不可能通向正常的住宿。恰好在这时房子主人打来电话,我挂了,打字过去:你好,我不会说法语,用的翻译软件。结果他回了一条语音。我就很纳闷,不是都说了不会法语,用的翻译软件吗?拿了建初手机,点开语音翻译,对方是用西班牙语说的:“你会西班牙语吗?”我被逗笑了,就英文回给他:“我只会中文。”然后发了个距离他家只有五百米的定位。
往前遇见一个黑人,问我是不是找某某,我给他看对方照片,他说就是这里,往前走,右拐,他会一点英语。按照他说的我找到了房子主人,他正准备开车出去找我们。
一个满脸笑容的法国老头,院子门口放了辆三个轮子的沙地车,院子里还有个小泳池,他指着院子里说哪都可以搭帐篷,然后又领我去看房间。房间一尘不染,被单叠的整整齐齐,一看平时也不是旅店,这肯定是才打扫过。就那么一瞬间,我决定住房间,虽然法国老头指着外面随地搭帐篷,但明明他都打扫好了房间。建初问我怎么改主意了,我说看见收拾这么干净的房间,不忍心。虽然法国老头也没什么关系,但拿到房间钱后,他高兴坏了。
说着要带我们去坐船,三角洲看鸟是需要坐船的,人均一两百。几乎每个当地人都接这样的游客服务。“让他赚吧,我们去码头找万一被骗了,得不偿失。”
我俩煮了面条,拌老干妈吃后,他开着车带我们去码头,说300西法一位,抹去两个零是人民币的价格,就难以置信,我还指着他的车问了一句:是车钱吗?他大笑,说是船巴士的价格。
村子里有黑人姑娘走路往码头去,他就停下车也给搭上了,还给她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让我们跟着姑娘去坐船。原来不是包船出游,而是去坐当地人的船巴士。这很有趣,姑娘让我们和当地人坐在了一起。白人游客普遍都是包船,除非像我们这样穷游的背包客。每个人都会礼貌性的跟你打一声招呼。那些包船的可张扬了,有的在上面打鼓,有的在上面烧烤,只要你舍得花钱,这里的河流岛屿都足够多,坐船能玩整整一周。
也不知道船什么时候来,我们就在码头的小木板上转悠。附近的水里满是小鱼,还有螃蟹,柱子上都是生蚝。网上还有人在F附近看到了海豚。但我们时间已经不够了,坐船去F要花一天。
码头的船还负责运货,岛上有很多酒店,往过送的都是酒,什么酒都有。牛奶盒一样包装的是葡萄酒,超市里卖15块一升,在西班牙更便宜,七八块一升。在这里买价格翻一番。
想着挺好玩的,可以跟本地人一起坐船,但我们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来船,开始有人回家。姑娘打了个电话,房子主人就来接我们,说船不来了。看见他的那瞬间,惊诧后是失落。可也没有人骂骂咧咧,也没有人说抱歉,一切就很自然,像一场说下未下的雨,人们慢悠悠的散去。
跟房子主人回到车上,好家伙,车上坐着四个女孩,平均可能十岁左右,叽叽喳喳的,看见我们上来,互相憋着话,咧嘴笑。房子主人引导她们大胆说话。这些孩子的皮肤颜色都不是纯黑的,当地多是法国男人找了黑人姑娘留在这里。到非洲以后真的发现我们才是种族歧视最严重的人:我们为他们修路,我们赚他们的钱,我们趾高气昂的雇佣黑人作为廉价劳动力,但,我们绝不会跟他们结婚。
车停在另一处码头,他放下了我们,礼貌性的说了一些话,就走了。我们包括那四个孩子。也不知道去哪,就跟着她们走在沙滩上。建初过去跟她们说想抓鱼,她们七嘴八舌的想办法。我让建初别添麻烦,跟着她们就好了。建初说是逗逗她们,好玩。鱼是真多,扔了片橘子皮下去,它们争先恐后的抢。建初家里种橘子,他有个技能,可以把橘子皮飞很远,几乎要打到天上飞的鸟了。四个姑娘为他疯狂的欢呼和尖叫。我自顾自的往前走,看鱼。建初追上来讨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也还是少女。”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脾气像少女。哼,懂了,就是夸我脾气大呗。
四个女孩起初还有点扭捏,直到遇见了一处土坡,就像蓄能的玩具车,她们挨个窜上去,然后从坡上蹦下来,一蹦之后就释放了天性,见东西就蹦。建初跟在后面蹦。她们给他鼓掌。建初说自己小时候也玩这种游戏。显然这不是游客的旅游路线,而是她们的日常游戏路线。她们知道哪有螃蟹,那些举着一只爪子的小提琴蟹,她们那么神秘的带我们去抓紫色的螃蟹,神秘的好像那个浅滩是大人看不见的,只有被小孩子们牵着手才看得到呢。
她们还拦截过路人的摩托车,然后上去开一把,就这么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岸边来到一大片泥塘,踩着一个个砖块前进。孩子能把寻常的路变成游戏,像跳房子一样。还好她们带着的是我俩,如果是其他的大人,没坐成船,踩了一脚泥巴,估计要发怒了。我们还见到一座被泥塘和水包围的房子,已经进不去了。她们挂在外围的栏杆上往里看,很难过的说这是她们朋友的房子。好难过啊,以往我们都是在里面过圣诞节的,这次看来不行了。
她们带我们走进了一家酒吧,很奇怪,这时房子主人从里面快步的跑出来,将我们招呼进去,说他在这里打比赛。进去一看,什么比赛,法国大爷的扔铁球。里面聚集了十来个法国大爷,一种滚球游戏,看谁扔的比目标球近,类似我们小时候玩的弹珠游戏,就是球大了点,要像扔保龄球那样扔。游戏总是听起来很无聊,但玩得人很上瘾。
我和建初就在酒馆喝酒,最终房子主人那一队赢了比赛。他们要去另一家更便宜的餐厅聚餐,人均25块,我们没跟着去。他们都说法语,我俩跟着太没劲了。结果就是我俩要摸黑回到房子。整个村子都没有灯。
这样就是一天,路上的一天经常是这样的,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只是像洪水里的树,郁郁葱葱的长满了白鹭,顺其自然。当然,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这些,他们喜欢那些吸引眼球的标题和内容,追寻着意义。你在写什么呢,你写这些干什么呢,没有什么,只是洪水里的树,郁郁葱葱的长满了白鹭,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