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贼的那些年,曾坑骗过一个丑奴。
后来,丑奴成了天下霸主。
杀伐果断的他却在我面前小心翼翼:「你曾说过,我像你的春宵一刻。」
我:「啊?」
当年我分明说的是:「你长的像蹿稀似的」。
春分,雷声滚滚。
我潜入军营,忙活到半夜也没见到一件值钱的宝贝。
我的情报君柳辛告诉我,暴君生前最宠信的大将军一生贪赃枉法,他的军营里藏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来了之后才发现他穷得叮当响。
这么大个军营,最后能顺走的居然只有一枚破铜兵符。
不过军营的伙食还算不错。
趁着天还未亮,我去小厨房吃了点手抓羊肉,还借地上了个茅房。
裤腰带刚解一半,就看到墙角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
我低下头。
好家伙,这个淫贼正偷看老娘的肚脐眼。
我拔出匕首本想一刀结果了他。
却在他破布烂衣之下发现了「好东西」。
我用刀尖挑开他的破衣服,盯着他劲瘦的腰……上的金链子,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纯金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他腰肢上,每条链子上都挂着金镶玉的小坠子。
链子的另一端没入结实的小腹。
我朝他眨眨眼:「藏在那里,你小子是个行家啊。」
原来军营不是没宝贝,而是宝贝全进了他的裤腰带了。
我吹亮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顷刻将他的半张脸照亮。
看清他的长相,我不禁皱起眉:「哇,你长得像蹿稀一样。」
少年凌乱的头发下是一张被揍得浮肿发臭的脸。
「狗贼」二字被人用发簪点墨刺进了他的皮肉。
刚好左右两颊,各一个。
不仅如此,他身上但凡裸露的皮肤上也被人用朱砂写满了字。
苍劲的笔锋与鞭痕混杂在一起,血淋淋的,衬得他肌肤苍白如纸。
我虽不识几个字,但光是看他脸上「狗贼」两字,也知道他身上这些「长篇大论」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问他:「你是旸国人?」
少年摇了摇头。
「难怪你下场这么惨。前暴君和他的将士,从不将自己的子民当人。对待旸国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国的人了。你又是一个毛贼……」我想起儿时的悲惨记忆,握紧了手上的刀。
在这乱世,贼固然可恨。
但这般凌辱一个贼的,也不是什么好鸟。
我不知道少年听没听见我的话。
他呼吸微弱,眼睛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看样子,怕是活不到明天。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腰上解下那些金链子。
当割到最后一条时,他忽然闷哼了声,呼吸急促地握住了我的手:「不要,这根不行……」
我啪啪两下点穴,他像摊烂泥倒回地上。
最后一条链子最沉最值钱,但它也最难解,末端竟还有一把锁。
我为了不损坏上面的玉坠,只好舍弃匕首翻出随身的开锁神器,亲手去解。
少年被我点了哑穴,急得胸口剧烈起伏,满头大汗。
我哄骗他:「我们都是走投无路才干这行的。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好赌的爹,青楼的娘,六个有病的妹妹。全家八张嘴都等着我去养活呢。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出来偷东西……」
说到这,那把精巧绝伦的锁吧嗒一声,竟然被我打开了。
少年也在这时,猛地吐了一口黑血。
我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字符竟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连同我点的穴道也一并解除了。
少年忽然用力拽住了我。
「看到我手里这块虎符了吗?」
我将刚得到的虎符丢给他,试图搪塞过去:「它能号令三军,得天下,你信不信?」
他将我拽得更紧,显然是不信。
我心虚地别开脸:「我看你气质不凡,像个能成大事的。虎符换你的链子,你不亏。」
少年听了我的彩虹屁,莫名愣了一下。
随后竟然向我道了一声谢谢,语气格外真诚。
「……」
我一时间竟不知怎么编下去:「你不必谢我。」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若还能出去看一眼这天下该多好……」少年将我给他的那块破铜烂铁小心收进自己的破衣服里,每动一下他都疼得发抖。
看来他被关在这里已久,精神都有些错乱了。
我想起自己曾经被关在奴隶营时的苦日子,心底莫名一软。
我扯着他的胳膊架到自己肩上:「待会抓紧我,肩上扛个人跑我还是头一回。」
少年怔了怔,随即乖乖地抱住了我。
可刚触及我的身体,他又慌忙松开,结结巴巴:「你……你是……」
「我是个女的,喜欢穿男装。这是什么稀奇事吗?」
少年摇了摇头:「是……是我失礼了。」
「失什么礼,走了。」我抓住他的手重新圈上我的腰。
得亏我经常拖着重物跑,这次拖个人也顺利下了山。
我将少年背到某个小村口便放下了。
他看着头顶的苍穹出神了一会,又想向我道谢。
我狠狠心打断他:「别谢我了。我不过是拿了你钱财,替你办件事而已。」
说完,我拍拍身上的灰,准备走人。
裤脚却在这时被少年抓住,他努力仰起头想将我的长相看得更清楚些:「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想了想,丢给他一个水袋:「在下朱铁蛋。咱们江湖不见。」
2
烟花柳巷,脂粉香浓。
「春意浓」是我和柳辛这些年开的第五家酒楼。
我傍晚回去时,柳辛正在后花园喂他养的那群鸟。
刚冒嫩芽的杏花树上立满了黑不溜秋的渡鸦。
一袭红衣的柳辛就站在树下,将盘子里的肉切成一块又一块丢到半空。
「这群肥鸡,什么时候能杀一只来吃?」
我弹出几颗石子,受了惊的渡鸦扑棱着翅膀四散。
掉了柳辛一头羽毛。
他回头见到我,不怒反笑道:「饴棠,你怎么才回来。」
我累倒在秋千架上,竖着条腿接过他递上的酒盏。
他笑着问我:「成事了吗?」
「我出马,还会不成?」
我将金链甩到石桌上:「喏,足斤足两。」
柳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底的情绪变得晦涩难懂。
许久,他才回过神,嗓音生硬:「怎么不是那枚兵符?」
「你说的那块破铜烂铁又不值钱。」
我说得轻描淡写:「既然不值钱,我便扔了。」
柳辛霍然起身,将我险些从秋千架上晃到地上。
他急忙道:「你将它扔哪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紧张:「怎么了?那兵符的内胆……难道是纯金的?」
「这兵符……对,它很值钱。罢了罢了,我自己去找。」柳辛欲言又止,还没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值钱你不早说。」
我掂量着手里的金链,自言自语:「我把它送人了。哎,这会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3
自我从军营回来后,酒楼中便莫名多出一些鬼鬼祟祟的客人。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多虑,直到我故意透露行踪,在半路和那些人打了个照面。
除掉他们后,我的麻烦并未解决。
相反,我就像是捅到了马蜂窝,身边的黑衣人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我怕连累柳辛,决定与他分道扬镳。
柳辛跟在我身后,帮着我一起整理行囊。
烛台上灯火摇曳,窗外雨点打在杏花上,淅淅沥沥。
我将人皮面具粘到自己脸上,转身间,我已经换了张陌生的脸。
我将另一张人皮面具贴到柳辛脸上。
这些年,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样变化莫测的人生。
但唯有今日,我们都默契地没提下一步打算。
柳辛看穿我的心思:「那些人不好对付是吗?」
「是。」
「那易容能骗过他们吗?」
「你不相信我的易容术了?之前不还求着我教你。」
柳辛换了张书生的脸,眉眼变得平淡无奇,笑起来也憨厚。
「你的易容术精湛万分,我自然信得过。」
他沉默了一会,又道:「但万一要是易容不行,我们便以假死……」
我一把捏住他的嘴:「死什么死,我们说好的,你我都要活到一百岁,成为天下首富。」
柳辛连连点头:「是是是,你我都要长命百岁。」
可是当晚,我的计划出了纰漏。
酒楼被遣散的姑娘中有人出卖了我,使我腹背受敌。
柳辛为了救我,竟又折返我身边。
来时他骑着马,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披风。
他将我抱上马背,手中的火把划过夜幕的瞬间,我看到了无数张与我和柳辛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随柳辛一起冲进人群,与黑衣人厮杀。
柳辛他不会武功,他被包围后便被黑衣人手中的刀贯穿了身体。
而我的马不听我的指挥,带我逃了出去。
柳辛会兽语,他喜欢豢养一些飞禽走兽。
我则喜欢舞刀弄枪,经常偷练别人的武功秘籍。
我和柳辛的家族都经历过变故,我们在奴隶营相遇,合作逃了出去,一直相伴至今。
这匹叫「觅光」的马,自幼是柳辛在调教。
所以直到累死,它才停下脚步。
不吃不喝,七天七夜,直至将我送到安全之地。
我从马的尸体旁爬起来,眼前的河面上停泊着一艘船。
船上有事先准备的盘缠,还有一封信。
信是只有我和柳辛读得懂的简笔画。
寥寥几笔,写的是:「后会有期。」
4
我坐上船,开始漫无目的地游历四方。
柳辛不在了,唯有他养的一只渡鸦叽叽喳喳地常伴我左右。
后来渡鸦也不见了,只剩我一人。
说来也奇怪。
自那天起,黑衣人便没有再出现过。
但我还是怕,所以这些年我从不以真面目世人。
就这样,我安稳度过了第五个春秋。
此时的天下分为了五州,共一百九十一座城池。
有个叫烈夜的男子仅用了四年时间,一举攻下四州。
让四大君主,一百多位城主皆匍匐于他脚下。
如今只剩下最北边的极州还在垂死挣扎,不愿投降。
听闻这位天下霸主今年也不过刚满二十。
这年春,我在游历了一百多座城池后,又重回故土。
昔日的「春日浓」如今已是一家茶楼。
说书先生冒着杀头的风险,明讽暗喻地说着当今霸主烈夜的野史趣闻。
我女扮男装,一口酥糖一口茶听得正入迷时,只觉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再醒来时,人已在地处险势的极州。
床边背光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红衣男子依旧风华绝代,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王者的矜贵。
他解下自己的银狐毛坎肩披到我肩上。
「再见故人,你就这副神情?怎么不冲过来抱住我,或是喜极而泣?」
「我的确是想冲过来杀了你。」
我咬牙切齿:「我的这位故人,你这回死得可真久呐。」
柳辛搬了张凳子,等着挨我的骂。
「既然没死,为什么躲着我?」
我一肚子气憋了好几年:「还偷偷当上了极州的君主?」
柳辛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又道:「你知不知道现在除了你们极州,其他地方都在悬赏你的人头。」
「是吗?我的头值多少金?」
「一千。」
「才一千金?」柳辛皱眉,对这个价格相当不满意。
我跳下床,几招便将他逼至桌角。
他任由我将刀抵在他脖子上,低眉顺眼地将双手举过头顶:「饶命。几年不见,你的刀还是这么快。」
「那日为何要回来!我又不是打不过那群人,你一个不会武功的逞什么英雄?」
「饴棠,我这么做,不只是因为担心你。」
「还因为什么?」
柳辛沉默许久,才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次见面,我总觉得柳辛还是柳辛,只是我与他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分开这么久,我与他终究是生分了。
我松开他的衣领:「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客栈的窗外见过你养的渡鸦。没想到一直等到前日,你才在我茶里下药。」
「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偷。」
柳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既然知道我下了药,你为何还……」
「不喝的话,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柳辛怔了怔,眼底的笑意像水面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微微荡漾。
他看了眼窗外的明月,墨色的眼眸最终又化作一潭深水。
「就不怕我下的是毒,不是蒙汗药?」
我不禁笑道:「你给我下毒,我把你嘴打烂。」
换作从前,柳辛一定会回怼我几句。
但今日,他什么都没说,眼底幽幽的笑意让我看不懂。
我不喜欢这一刻的安静。
故意转移话题:「不过你自身都难保了,还将我接来极州是为何?」
「自然是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佳人。」
「哦,那既然已经见过,我便告辞了。」
我拿出自己的布包,在屋里随手开始搜刮值钱的物件:「他日你被一举灭城,我可不想和你的头颅一起吊上城门。」
柳辛叹了口气:「可是你现在想走,也晚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
我推开窗,愣住了。
整座山头都被火光包围了,乌压压全是人马。
柳辛抱胸,像是意料之中:「那位天下霸主,他已经杀来了。要委屈你,再和我当一回患难之交了。」
5
好吧,寡不敌众,我选择放弃挣扎。
我与柳辛被同时带到堂前。
传闻中恐怖如斯的烈夜正长身坐于椅子上,戴着一张恶鬼面具,正把玩着从我身上搜刮来的匕首。
我和柳辛同时开口:「求国君饶他一命。」
「国君,我是这位姑娘的……」
我不解地望向柳辛,他又在谋划什么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还介绍什么人物关系。
烈夜嗓音森寒地打断他:「孤知晓。」
「啊?」我又不解地望向高高在上的那位。
面具之下,让人只能依稀看到一双冰冷肃杀的眼睛。
可当他的视线与我的对上时,他的喉结忽然微动,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渐渐握紧成拳。
沉默了会,他看向柳辛:「你就是她的那位青楼的爹吗?」
「啊?」这回换成柳辛挠头了。
烈夜顿了顿,又道:「还是,你是她那个好赌的娘……」
「啊?」
我和柳辛面面相觑。
烈夜收起我的匕首,突然起身朝我走来。
「算了,先不管他是谁。」
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沉声道:「你,随我来。」
门重重地关上了,与天下霸主共处一室,我不免有些紧张。
这些年我走街串巷,在民间听过诸多有关这位天下霸主的故事。
有人说他天生神力,能一拳打死一头公象,单手拧断老虎的脖子。
也有人说他浴血弑杀,喜欢用俘虏的心脏泡酒喝。
还有人说他是前朝女帝沦为俘虏之后,被上位的暴君凌辱死后在皇陵生下的鬼胎。
暴君相信巫蛊之术,竟用他的命为自己开运。
自幼将他镇压在将军府,锁住他的命脉,残忍地虐待……
却唯独没人说过,他那恶鬼面具下,竟生着一张清隽如画的脸。
而他这张脸与我曾经的一位故人几乎一样。
几年前,易容逃脱后的我便不再以真容示人。
男的、女的我都易容过。
其间,我身受蛇毒在山上等死时,有幸被一位老伯和他的孙子救过。
他的孙子名叫小花,他不嫌弃我当时「毁容丑汉」的怪异模样。
每日起早贪黑为我上山采药,悉心照顾了我五个月。
老伯精通药理,也擅长烹饪。
山上的野菜在他手里,随便炒炒都能变成一道可口的美味。
那段日子,虽过得平淡清苦。
却让我头一次感受到「家」的感觉。
我甚至还有些沉溺于小花照顾我的那种温柔里。
差一点就要以自己的真容,向他表明心意时。
小花却主动告诉我,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从见到她第一眼,他就再也忘不掉。
他不知道的是,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也一样忘不了他了。
我与他们辞别后,在山下的小镇逗留了一段时日。
后来,没忍住偷偷上山去看他。
结果却发现我们原来住的两间小茅庐,早已成了灰烬。
小花和老伯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尸骨无存,杳无音讯。
如今,我看着对面那张像极了小花的脸,指尖狠狠陷入了掌心。
烈夜有些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鼻尖,转身说道:「极州是你的故乡?」
「不,只是我落脚的地方。」
「那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极州?」
「不,五州一百九十一座城池我几乎都去过。」
我顿了顿:「包括人烟极稀少的黑影山。」
他拧起眉:「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也都去过。可为何没见到你?」
我默了默,干笑:「陛下的铁骑杀到哪,哪里便不太平。我这不,实在没地方可去了……」
「……」
他忽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眸道:「今后不会了。」
可不是吗?
除了极州,你也无地可占,无仗可打了。
方才我故意提到黑影山,他脸上并无特别的神情。
也许,他真的只是与小花长得相像而已吧。
清醒过来的我,试图与他谈判:「你想要极州,我愿意替你去说服极州君。如此,你们双方也可以不伤一卒一兵……」
「我不要极州。」烈夜拒绝了。
我正疑惑,他将随行的江河图递给了我:「我不仅不要极州。余下的四州,你若喜欢,皆可拿去。」
「……」
我摸了摸自己耳朵。
这个烈夜,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己这张脸,虽说有点姿色。
但也算不得倾国倾城,可以让天下霸主一见倾心的地步。
「国君,这样说究竟是为何?」
「我少时有伤在身,如今痊愈你认不出我也是情有可原。」
烈夜从自己最贴身的一个锦囊中拿出一枚兵符递给我:「那你可还认得这枚虎符?」
我接过兵符,细细端详。
猛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烈夜,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见我想起来了,他拧着的眉终于舒展:「终于找到你了,朱铁蛋。」
6
我以为他是小花。
没想到他是当年被困军营的丑八怪小贼。
我双手端着那枚虎符,怎么也没想到这块破铜烂铁,竟然真能号令三军,助他一统天下。
「所以,你寻我是为了报恩?」
「不仅仅是报恩。」
「那这枚虎符就是你的谢礼?」
我把兵符还给他:「我一介女流,要块兵符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