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和石墨林结婚时没有办婚礼,只是两个人,找了一家那时候觉得很贵的自助餐,嗨吃了一顿。
我不喜欢各种太有仪式感的东西,哪怕是生日,在25岁以后都不喜欢过了。
这点石墨林和我很不一样,他喜欢每一个节日,结婚纪念日他甚至会提前一个礼拜、一个月去准备惊喜。
有一年纪念日前,我开玩笑说想要天上的月亮,然后我收到了一块小小的陨石标本。
他说这就是月亮。
可笑当时我还拿着那个标本到处炫耀。
5
在微博的私信里,我找到了他和她五年前的聊天记录。
她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他说:「谢谢。」
中间拉拉杂杂聊了很多属于他们的过去。最后她问:「你爱她吗?」
他说:「……我不讨厌她。」
我不……讨厌……她……
看见这句话的当下,我感到嘴唇发麻,手脚发凉,心不受控制地跳得极快。
慌乱、震惊、不敢相信。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退出又点进回去,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他说的就是,我不讨厌她。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倒塌了,徒留下废墟一片。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特别累,像是连续加了十个通宵又被按头浸泡在一大桶黏稠的蜂蜜里快要窒息一样的累。
我拖着沉重的躯壳去洗漱,发现他已经帮我挤好了牙膏。
从浴室出来,他又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
准备搭地铁去律所,他早在手机上帮我叫好了车,还说要送我一起去。
我们俩经济条件还行,只是他聋哑的原因考不了驾照,我则是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没有买车。
因为没有车,我也从未提过要他上下班接送我,但他如果不是特别忙,很多事情都会自觉去做,不仅仅是挤牙膏做早餐也不仅仅是接送上下班。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爱的,而且我 日益感到我们在越来越相爱。
但是我现在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爱上了我,还是恰恰因为不爱我而弥补性地扮演着一个好丈夫。
车里充斥着沉默的低气压,司机似有所感随手点开了电台。
电台里正在播放周杰伦的《晴天》:「为你翘课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这首歌简直是在唱他和她的故事。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反射般地挣开了被石墨林握着的手。
他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到我的手从他的掌心抽走,下意识要把手抓回去。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歪头看向我。
「今天晚上我会先搬到章晓那去,已经和她说好了。周五早上九点,我们直接在民政局门口见。」
丢下这句话,车刚好也到了律所楼下,我打开门出去,没给他留下回应的时间。
我从写字楼的玻璃反射看到他追了出来,我加快步子进入大堂,刷了门禁,把他可能的挽留止于闸外。
7
刚发现另一个梦琪存在的那几天,我每天都会跑到她的微博去视监。
她微博玩得很早,所以我知道了很多他们的过去。
女生因为高考失利加上父母反对她和一个聋哑人交往,被安排出国留学。
留学初期微博上都是晒一些她在国外的生活和对石墨林的思念。
渐渐地,她的分享里开始多了另一个男孩子的身影。
她在评论里解释,那只是一个普通朋友,在国外的华人总是喜欢抱团取暖,这很正常。
后来男孩存在的占比越来越大,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和那个男孩在微博官宣了。
而在那之后不久,石墨林就问了我要不要和他结婚。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阳光的午后,天空湛蓝,有风从发梢吹过。
他用手语在很慢地表达,「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第一遍时我以为看错了,懵着问他,「什么?」
他又做了一遍,「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一边傻笑,一边疯狂点头。
我不知道石墨林当时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气她还是别的……但我清楚,他不爱我,我只是被他选中的、不讨厌的道具罢了。
根据她最近的微博显示,她和那个男孩分手了,并且人已经回到了国内,就在高铁一小时就能到达的隔壁市。
而我在石墨林的笔电上还发现他最近在线上咨询过移植人工耳蜗。
他其实一直没有对她死心吧。
呵呵。
之后,我变成了惊弓之鸟。他只要晚回家一点点,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去找她了,每天偷查他的手机、偷登他的微博已经成了我的日常。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不自信。我总觉得自己肥了,皮肤也变差了,比起她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种负面的情绪积压在情人节,也就是昨天终于爆发了。
如果没有听过那个离婚诉讼故事,或许我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在听故事时,连我都觉得那个原配老头应该懂事点自动离婚给真爱挪位置。
所以,类似的情况,我自请离场。
8
我一向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约了石墨林周五去民政局,一到律所就开始拟离婚协议。我和他婚后经济不分你我,交织太多,把这些一一整理好都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打开微信准备把离婚协议发给他时,我终于看到他昨天给的答案。
「我未来想共度余生的人是你。」
眼前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敢眨眼,怕一眨不争气的眼泪就会自己掉下来。
助理像个影子似的,贴着墙走进我的办公室,「梦琪姐,你有那个吗?我忘带了。」
她的现让我不得不立刻将情绪打包收敛,我拉开抽屉,把上个月剩下的半包卫生巾都递给了她。
「梦琪姐,你都给我了,你不用吗?」
「我这个月还没来,来了再买吧。」
「诶?那你这个月有点迟啊,我记得你一直和我同期的呀,我感觉你不爱我了诶。」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女孩儿是种很神奇的生物,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手拉手上厕所,如果关系足够好,她们还会一起来大姨妈。
「是你提前了吧,你背叛了我好不好。」
助理听后嘟着嘴,把卫生巾藏进衣服口袋里出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给自己最近不平稳的情绪找到了理由,或许就是大姨妈快来了。
在激素的影响下,我的脾气突变暴躁,皮肤也爆了痘,还会时不时腰酸背痛。
看了眼记大姨妈的软件,差不多就是这几天了。
微信上,石墨林回了消息:「梦琪,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我回:「如果你不同意协议离婚,我会向法院提出诉讼离婚。」
他的微信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几个字,我盯着看了十来秒,以为会等到他的长篇大论,没想到只是短短的五个字。
「梦琪,对不起。」
……
我盯着这句话,觉得每一个字都烧心。即便我已经暂时搬去了章晓家,他还是每天准时提着早餐在章晓家楼下等我。
在我对他视而不见之后,又辗转到我们律所楼下的咖啡馆坐上一天,看书、写稿或者发呆,直到我从写字楼里出来。
连章晓也说,如果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没必要分开。没有人是没有过去的,真想要一个一张白纸的男人,得从娘胎里就开始预订。
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我心里的坎迈不过去。
我又想起八旬老人起诉离婚的故事,故事里的原配老头不也陪了老太太整整一辈子吗?怎么临到头,就剩下一句将就、忍耐着过了几十年了?
他们的爱情是爱情,那别人的爱情和陪伴就是草芥么?
现在只要我一抬头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是他们私有化的暗号;想起他微博里隐藏的上千张月亮照,那是他上千个日夜的思念;想起他的那句,我不讨厌她。
我又不是没有人来爱,用不着他来施舍和将就。
9
我在微信上提醒石墨林确认离婚协议,没问题的话我就打印出来,明天在民政局一式三份的签字。
过了良久,久到我准备给他弹视频去催的时候,他回复了。
「我净身出户。」
「好。」
他要净身出户,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虚情假意、推来推去那一套,他要给,我凭什么不能接。
我重新理好协议发过去,这次他回得很快。「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他准时出现在民政局门口。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微微逆光的地方,光线让他看起来非常柔和,一如我记忆中那个好看的少年。
我和他隔着一人的宽距进了大厅,取了号在长椅上坐着等候。
一对对新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兴高采烈地去领证。
忽然我就很想问问他,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还想问问他,在看着我一脸憧憬地跟他描述婚姻时,他是否有过一丝心动和向往?有没有过某一瞬间是心疼我、可怜我的?
可惜,还没等到我开口,叫号机就已经叫到了我们。
我先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臂,「到了。」
他抬眼看了看我,双手小幅度地举起,半途又收回去,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跟着我走到了柜台。
结婚证被工作人员收了回去,盖上了作废的印章,和两个暗红的离婚证一起递出来。
以前结婚证上是双人合照,现在离婚证变成了单人照。
我的照片不是现拍的,用的是一张职业证件照,照片上的我精神头很足,嘴角还挂着一抹自信淡然的笑。
这让我的离婚证看起来很像是某种职业技能的证明,证明我在27 岁时获得了离婚的能力。
走出民政局时,我特意选了和他相反的方向,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我知道他走了两步之后就转身站在原地看了我很久,因为我在拐角的时候也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下午,石墨林给我发来一小段视频,是拍的家里的视频。
「我已经搬走了,你随时可以回来。」
「好,知道了。」
「梦琪,对不起。」
「两清了,不必道歉。」
10
离婚后不久,我接手了一个外地的借款合同纠纷案,标的很大,所以我的头也很大。
为了申请诉前财产保全我几乎没日没夜地加班,加上又是异地案件,出差和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石墨林虽然把房子留给了我,但我为了方便工作一直住在律所附近的酒店。
几天的连续高强度加班后,有一天早上我一起床就感到不太对劲。
小肚子一坠一坠的,特别疼,动一下就有液体汹涌地往外冲。
去洗手间一看,果然是大姨妈来了。
一开始我还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再不来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
然而就在我刚从马桶上站起来时,眼前就猛然一花,人往前一栽,头磕在花岗岩洗手台上,又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我艰难地爬坐起来,是剧烈痛经的感觉,但我从未如此痛过,痛得连带着大腿都开始抽抽。
薄薄的卫生巾承载不了那么多液体的浸润,大量的血从身下蔓延了出来。
我意识到我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手足无措的当下,第一反应是打视频给石墨林。但很快反应过来,我和他已经离了婚他对我没有救助义务,况且他是聋哑人,找他不如我自己打120。
我给章晓打电话,快速交代道,「晓晓,我在我们律所旁边的xx 酒店,602号房洗手间,需要120急救,怀疑流产,O 型血,刚刚有摔跤磕到头,现无法自行站立,意识开始模糊……」
话说到这里,手上一松,眼前一黑,我就晕了过去。
我其实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我只是无法睁开眼睛、调动四肢。
我知道我被放上了担架、推去了手术室,上麻醉前还短暂清醒过。
我也知道我妈赶过来给我的手术签了字,知道医生们从我腹中刮走了一个可能只有黄豆大小的胚胎。
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如果我再细心一点,就能知道自己怀孕了,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让我故意去忽略了。
我正式醒来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后。
那时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右手挂着水,左手连着叫不上名字的监测仪器。
我睁开眼,搜寻着四周,发现自己住的是特需病房,但房间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
我想伸手去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刚刚一侧身子就被人按了回去。石墨林不知何时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大包药,看样子刚才是去给我取药去了。
醒来脑子还不太清楚,我扯着他的衣袖,等他转过头来理所当然地喊了声老公。
喊出口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是我老公了,顿时委屈满腹。
我松了攥着他衣袖的手,他想来握却抓了空。
他拿了手机打字给我看,「难过就哭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放下手机,他将我抱进怀里。
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再痛再忙都击不倒我,但当有人稍微关心一下时,哪怕是软得像蒲公英一样的针都能轻易刺破壁垒,让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往外淌。
他温柔地擦掉我的眼泪,一遍遍吻着我的额头,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喜欢用这种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方式安慰我。
我在他怀里,放肆地哭着。
就放纵自己一次,再贪图他的温柔一次吧,我这样想。
许久之后,久到我的眼睛哭得干涩发痛,我才渐渐止住抽泣。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心口上。
以往亲密无间的信号变成了此时愤怒的导火索。
一团怒火从胸腔喷涌而出,我将手握成拳,一拳拳砸向他的胸口。
他护着我的手,拼命摇头,着急地、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喊道,「你、痛、你痛!你痛!」
尽管石墨林一直护着我的手,但由于砸的动作太过激烈,输液针偏了位置,跑了出来。
血珠顺着手背流下,糊得他的衬衫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正如此时我和他的关系。
11
出院后我暂时搬回了爸妈家。
我妈被通知来签字自然知道我和石墨林离婚了,但她没问过也没提过。
只是石墨林提出要过来照顾我时,她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女儿自己会照顾,就不麻烦外人了。」
虽然被我妈说成是外人,但石墨林还是天天来,跟上班打卡似的。
但不管他来得多勤,我爸妈始终坚持冷脸以待。
我还是有点爱他,有点讨厌他,想起他就难过,看不见他就觉得焦虑,看见他既觉得厌烦,又有一种隐秘的欣喜。
我甚至想过要不发点不可理喻的脾气,把他彻底逼走算了,这样我就不用逼着自己在各种情绪里煎熬。
于是,我肆放天性般地作妖,无休止地挑着他的毛病,也许只是端来的水温度不合适,我就会借机大发雷霆,将水连同杯子都泼在他身上。
他想要解释,我就故意不去看他的手语、发来的信息。
每次他到最后都没办法,只能抿着唇立在那里,指尖发颤,显示出难过又紧张的样子。
但当我重新看向他的时候,他又立刻笑起来,好像我的那些故意刁难都不存在似的。
于是我又变本加厉,想看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爆发出来,然后彻底离开我。后来我发现我所有的手段对他而言都没用。
因为当一个人抱着赎罪、愧疚的心态面对你时,你所有的刁难和折磨都只会让他们心里的愧疚变成坦然、好受。
章晓说我想得太极端了,他愿意忍让只是源自于爱,也许有一部分是来自愧疚,但占比绝对不大。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她说因为她是平平无奇的恋爱小能手。
12
几个月后。
恋爱小能手章晓失恋了,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劈腿。
我们一起去 KTV 唱了一宿,喝了一宿又哭了一宿。
后来累到不行,点的歌没人唱了,就开了原声让它放着。
谢安琪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她唱着:「忘掉爱过的他
当初的嘉帖金箔印着那位他
裱起婚纱照那道墙
及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忘掉有过的家
小餐椅、沙发、雪柜及两份红茶
温馨的光境不过借出到期拿回吗等不到下一代是吗…」
我举起啤酒瓶,敬了电视里的谢安琪一杯,真是唱到人心坎里去了,字字扎人心。
哭过之后,章晓买了一辆二手牧马人一路向西去大理。
举国都在出游的十一黄金周,只有我还坚守律所加班。
好像大家平时都忙着没时间打官司似的,一到节假日咨询量就蹭蹭往上涨。
当然,同时上涨的还有我的咨询费。
石墨林还是经常出现在我们写字楼下的咖啡馆,在那一坐就是一天。
一开始我还很不自在,路过咖啡馆时总是不自觉加快步伐。
后来我释然了,既然决定放下了就没必要躲避,所以今天路过咖啡馆见到他时,我还主动点头和他打了个招。
他有点意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朵温柔的花。
他笑着用手语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差点回一句,辛苦了,这么好的天气连累你也要加班。
13
晚上八点。
手机在桌面上振动,石墨林发来消息,「很晚了,早点下班休息吧。身体要紧。」
我抬头看了眼还在喋喋不休的咨询者,伸手把手机藏进键盘仓,像中学时上课偷玩手机那样给石墨林回了条消息。
「石先生,我们离婚了,您现在的关心让我很困扰。」
这句话之后,石墨林没再回,我也捡回我的职业素养,继续听那番车轱辘话,然后见缝插针地给出专业建议。
又不知过了多久,咨询者终于肯放我下班,我捏着僵硬的肩膀走出写字楼时路面上都看不到几个人了。
石墨林站在打了烊的咖啡馆门口。
见到我,他走了过来。
我退了一步,拉开过近的距离,再次提醒道,「石先生,我们已经离婚了。」
他手语,「是离婚了,所以我想要重新追求你。」
我一时语塞,过了会儿才开口怒道,「石墨林,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你知道的吧?别装傻。」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别人……」
我懒得去看他结印似的手语,开口打断了他,「石墨林,我直接跟你把话挑明吧,如果我还想在你这个坑里待着,当初就不会跳出去。」
我说话的时候,写字楼下的大灯正好关掉,周围亮度瞬间下降不少,明暗切换的几秒里,他没能看清我说的什么。
他点了点手机,示意我打字给他。
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句话:
「石墨林,我现在看见月亮就想吐。」
14
我要调到另一个城市去了,距离蓉市两千多公里的远城。
律所在那边成立了分部,我被升为合伙人要去崭新的城市开拓市场。
这个消息很突然,主任找我谈的时候,我再次有了被头奖砸中的感觉。
在三十岁以前成为合伙人,是我二十五岁生日时制定下的五年目标。
事业上是合伙人,家庭上则是希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算了,不去想了。
临走前,我回了一趟和石墨林曾经的家。这次要离开很长的时间,我准备和它好好地道个别。
这个家,是五年前我和石墨林一起买的二手房,前任房主因为随子女移民了急着处理国内资产,被我们捡了小漏。
房子的装修风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风。别人都嫌老旧的风格,却被我一眼相中。
我喜欢这深橄榄色的墙面,通铺的小花砖,和种满了玛格丽特夫人的阳台。
这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是我们的卧室,一间暂时是书房,我们打算有宝宝之后就把它改造成儿童房,再把现在种花的阳台和部分客厅连起来做成一个开放式书房。
那时候我们有很多精力和乐趣去构想未来的居住和生活。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几张觉得好看的家装图片过去,他会细心地将图片上的一部分圈起来跟我说他也很喜欢这里的小设计。
我忍着肉痛花了当时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张超舒服的吐司沙发。还想买一张复古丝绒软包床,但正版实在太贵,放在购物车里看了又看舍不得下单。
结果没过多久,那张丝绒床就摆进了我们的卧室。还配上了我同样舍不得买的贵价床垫,和超级舒服柔软的焦糖色四件套。
这是石墨林悄悄给我的惊喜,我当时只觉得,爱死他了,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
那时他说,「这是我们的家,我也有份的,你不能「剥夺」我付出的权利。」
后来他直接把收稿费的卡号换成了我的,我也没跟他客气,该花花、该用用。
我从家里收走了一些必需品,证件、衣物、一些昂贵的护肤品,我把大部分的物品继续留在这里,其中包括石墨林送我的月亮陨石标本。
我没有气急败坏地将它摔碎,不是因为其他的,单纯是觉得它太贵了,要按克拍卖。
我应该把它寄给拍卖行,或许能让我实现房车自由。
15
离开蓉市时,我没有告诉石墨林。他是我的前夫,不是朋友更不是爱人,我的去向没有义务向他告知。
不用我交代,我父母也不会告诉他我去了哪里。
于是在他看来,我是在那天晚上和他交谈过后突然消失的。
在发现我不再出现在以前的写字楼之后,他给我打了无数个视频,但我很忙,总是漏掉。
但即便我发现漏掉了也不会回过去。
渐渐地,他的消息就少了。
一天清晨,他给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被我再次漏掉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信息。
我想,就这样渐渐淡去,也挺好的。章晓又谈恋爱了,这次进展神速,不过是抱怨了一回室友在家开派对让外人睡了她的床,人家急得立马飞奔回来给她买了套公寓。
听说是个兵哥哥,天天都想打报告和她结婚,给她神气得不行。
这两天,我刚好回蓉市办事,就顺便帮她搬家。
「不是说有个巨帅的男朋友吗?搬家都不来帮你?」
「我男朋友当兵的,不能随时离开部队。」
「哎哟,军嫂,你可真伟大。」
「没办法,他太帅了。」
「想必也是。」
「?J
「不然你怎么会守活寡都守得甘之如饴。」我打趣了她几句,但心底里挺替她开心的。
真的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会有光的,她提起她家兵哥哥时,眼里的光都快赶上奥特曼了。
16
帮章晓搬完家,我也要回原先的家里取些东西。
一进门就打了几个喷嚏,手放在玄关柜上轻轻一擦,指腹就沾染了一层灰。
从客厅走到阳台,曾经开满阳台的玛格丽特夫人已经干枯成了杂草。
我一向是没时间和精力去整理一个家的,以往这些都是石墨林默默地做。
就是因为不想做家务,到现在我在远城住的都还是酒店。
满目的寂静与落尘让我有了我真的离开了这个家的准确认知。
并且我每次回来都会往外搬一点东西,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这里搬空,然后再也不回来。
无缘无故的,我又觉得想哭。
我在那张吐司沙发上坐了很久,上面的灰尘让我与之接触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想洗个澡,热水器试了很多次都打不燃。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家已经变得还不如酒店让我得心应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对在这里洗澡这件事有了执念。
就在我鼓捣热水器时,我听见了防盗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一扭头看见石墨林站在门口。
「路过楼下,见这里亮着灯,上来看看。」他手语。
「热水器打不燃了。」我说。
他点点头,换了鞋走进来,从阳台的收纳柜里拿出一节 1号大电池,打开热水器侧边的电池盒换了上去,重新点开电源键,打开水龙头,热水器响起轰轰工作的声音,不一会儿水就热了。
我说了声谢谢,从衣柜里拿了替换的衣服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石墨林正拿着拖把在拖地。
我本来以为他已经走了。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
他笑着手语道,「床单刚刚换了新的,屋子都打扫过了,再拖一遍地就行了。」
「……谢谢。」
「饿不饿?给你煮碗面?」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了。」
他的笑容僵住了, 「这么着急?」
其实不急,我有两天假待在蓉市。
「嗯,有点事要提前回去。」
我拿起沙发上的包,欲往外走。要出门时,他拉住我的手,将我往怀里带。
未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将我压在墙上,唇落在我的唇上。
和以往的温柔完全不同,他很强势、粗暴甚至慌乱和无措,我在唇舌纠缠中还尝到一丝苦味。
他不是在吻我,而是在向我传达他无法诉说的苦闷和绝望。
我终于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退后了一步。
「石墨林,我警告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猥亵了。」
他的眼睛很红,双手张开,以祈祷的姿势伸向我,脸上全是痛苦。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舍不得看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真想不明白,他现在摆出这样的姿态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一切,不都是他主导的结果吗?
如果他真的不想让我知道,过去五年,他有无数次机会把那些「过去」处理好。
他一边放不下她,一边又不放过我。
可不可笑?
「石墨林,我的人生不是非你不可的。」我强忍着喉头的哽咽,转身摔门而去。
17
章晓对我的去复返见怪不怪。
我们躺在她新家的床上谈心。
「没想到我比你家兵哥哥还早睡上这张床。」我说。
「你起来吧。」
「???J
「他不在,我不能让别人上我的床。」
「???」
我不敢相信,这个十几年的老闺蜜,竟然真的赶我去睡沙发。
她将被子、枕头悉数扔在沙发上,「委屈?」
我疯狂点头企图唤醒她泯灭的良知。
「你们家那么大的双人床回去睡呀。」
「啧!」
我翻了个白眼给她,「别在那哪壶不开提哪壶。」
章晓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你欠虐啊?」
「啧!」这次换章晓翻了个白眼给我。
「如果是五年前,你发现那些短信,我会举双手双脚赞成你把他甩了。」她说。
「因为过了五年我就老了是吧?」
「唐梦琪,五年了,一个男人对你好不好、是不是真的爱你,你真的感觉不出来吗?你那么执着于过去干什么呢?你我都不是一张白纸,何必揪着一个点不放。」
我和章晓有着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她只要当下,从不管过去和未来。
就像她在旅途中忽然爱上那个男人,就算是飞蛾扑火,她也要去爱。
这对于我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反驳她,「不是这样的,晓晓。爱情是很纯粹、是不能有重叠的。」
「如果他在和我开始之前就放下了,即便有十个月亮我也容得。但他和我在一起或许就是为了刺激她,哪怕他后来真的爱上我,哪怕只是一抹留存在心上的白月光,我都无法容忍。」
「梦琪,相爱和相守都是很难的。你永远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谁会先来。能拥抱,就别急着推开。」
我和章晓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她和我一起挤在沙发上。
许久之后,久到我都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抱了我一下说,「其实我也理解你,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要是真的不能释怀,就算了吧,别去想了,反正你还有我呢。」
这个坏女人,把我又弄得有点想哭了。
又许久之后,久到我以为她不可能没睡着的时候,她在我耳边唱道「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妈那个巴子。」我把枕头按在她怀里,将其狠揍一顿,然后毅然决然选择了回家。
18
回到家,石墨林当然不可能在。
我进到卧室,一眼就看见了那熟悉的焦糖色床单,是石墨林在我洗澡的时候帮忙换的。
我总是打理不好生活中的琐碎,五年来几乎全靠他照顾。
我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可惜依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自虐似地,我又拿起手机翻起那个梦琪的微博。
一页一页地往前翻,翻到三年前的某一张照片我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下午茶的照片,照片边角有一只男人戴着腕表的手不小心入了镜。
我能确定那只手是石墨林的,因为那只表是我送给他的。
那款表可以自己搭配表带,表带也是我认真选了好久的。
看到那张照片,我很平静,平静到内心所有的波澜都跟烫平了似的,甚至还笑了一声。
微信上收到一份聊天记录。
是他最好的发小发来的。聊天记录里包含多个视频。
每一个视频里他都在努力练习那句,「梦琪,我爱你。」
时间整整横跨了两个月。
一开始他是吼着说的,并且五个字没有一个发音准确,所以他每天都要拍视频让发小帮他矫正。
直到一个多月后,他终于能控制音量、准确发出每一个音。
但他并未就此满足,依旧每天练习,直到能说得完美、与常人无异。
「挺好的,他学会这句话,以后换人表白都不需要重新学名字。」我回道。
「他还预约了移植人工耳蜗,他说想听你的声音,想亲耳听见你喊他的名字。」
「你们能不能不要来烦我了。」
我气急败坏地发出这句话,然后将与石墨林相关的所有人通通拉入黑名单。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了远城。
离开之前,我将那套房子挂在了中介,钥匙也一并留下,中介自行带看,价格合适就卖。
今天远城的天气有点奇怪,早上出门时晴空万里,晚上下班时变成了大雨瓢泼。
不少人包括我都被雨困在写字楼的大堂里。我准备上去等雨停,顺便加个班,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石墨林撑着一把黑色的直骨伞,正朝这边走来。与我对视的一瞬,笑了起来。
到面前时,我的手机刚好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天气预报说有雨,所以我给你送伞。」
我未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捏在手上的电话又响了。
19
章晓出事了。
我要连夜赶回蓉市,万幸从接到电话开始雨水就渐渐收了,航空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石墨林陪我一起回蓉市,换登机牌时,我看到他今天到达的登机牌还放在包里。
不过此时我丝毫没有他不远千里只为给我送一把伞的感动。
我心里牵挂着章晓,不安得很。
石墨林坐在我旁边,握住我的一只手,稍稍有些用力。
我没有跟他解释为什么突然要回蓉市,更没提过章晓出事了。
但他就是能看出此时我需要一些力量,支撑着不要倒下去。
连夜回到蓉市后,我见到的只有章晓遍体鳞伤的遗体,和一个戴着渔夫帽的男人。
章晓的未婚夫。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辛苦你,送她最后一程。」
章晓火化前,我亲自替她整理了仪容。
我给她换了她生前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化了一个淡妆。
我的手老是抖,画歪了眼线,只得用卸妆棉擦掉重新画,不敢用力,怕把她擦痛了。
「你说你爱他什么,爱到最后命都没有了,值得吗?」
她躺在那里,没有答我,很安静。
以往你一句我一句打辩论似的场景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絮絮叨叨。
「章晓,你这样的浪漫,我永远也学不来。」
我看到她被投入火化炉,短短几分钟后再被拉出来,架子上就只剩下几根白骨,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捡进准备好的骨灰盒里。
就这样了。
处理完章晓的丧事后,我又在蓉市逗留了几天。
石墨林和我,一起短暂地住回到那个家。我没有赶他走,我想要人陪。
在阳台上,枯萎的玛格丽特夫人旁边我们接吻了。
20
第二天一早,他还在厨房里做早餐。
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有一瞬间恍然,好像回到了我们离婚之前。
我拍了拍他。
他看见我,立马笑了起来,手语,「马上就做好了。」
「石墨林,我要走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才继续勉强笑着手语道,「吃完早餐再走吧,我送你。」
「车在楼下了,不用送了。」
他转身关了火,坚持送我下楼。
坐上车离开时,我从后视镜看见他一直在原地,望着车离开的方向。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石墨林,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再度回到了远城。
章晓死了,再没有人能让我在命悬一线时,放心托付;再没有人陪我一起挤沙发;也再没有人失恋了要我陪着去 KTV 唱一宿的失恋情歌了。
除了父母,我想我已经没有了再回蓉市的理由。
我计划年底将父母接到远城来生活。
最近有个男人在追我,他叫周迟,条件挺不错的, 比我大几岁,事业有成、绅士、帅气, 他也离异没有小孩,这方面我俩一样,我会比较没有压力。
我们一起出去吃了几次饭,就基本确认了关系。
这几天我们在商量结婚的事情。毕竟我俩都不算年轻了,也都经历过婚姻,两个人合适就可以组织家庭了。
爱不爱什么的,再说吧。
我妈对此颇有微词,虽然她现在不喜欢石墨林了,但她觉得与其和一个不爱的人来将就还不如和石墨林复合。
我想说这不一样,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妈点着我额头说我这是死脑筋,自己跟自己作对。
21
一段时间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我的电话都经过助理筛选,能知道我的私人号码打过来的,要么是亲朋好友要么是大客户。于是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前面十秒,对方一句话都没有讲,我忽然就意识到这是石墨林打来的,但我也没有挂,就那样举着,听着静默。
「梦琪。」他说话了。
「唐、梦琪。」
「唐梦琪, 我爱你。」
「唐梦琪, 我爱你。」
「唐梦琪,我爱你。」
我在他一声声的表白中,仓皇挂断了电话,然后快速操作着要把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
手指悬浮在「加入黑名单」上,迟疑三两秒,最终选择了黑名单下面的那个选项「擦除联系痕迹」。
我没想到,周迟有准备求婚。
虽然很简单,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然后起身去关了灯。
他点燃了摆在沿途的蜡烛,拿着戒指盒,一步一步缓慢向我走来,清唱着古巨基的《找到你是我最伟大的成功》。
「懵懵懂懂碌碌庸庸
寻遍宇宙苍穹
找到你是我最伟大的成功
我不在乎活得平凡辛苦
日子渺小重复
儿时做的梦褪色荒芜
我不孤独在有你的旅途
我就心无旁骛」
周迟单膝跪在我面前。
他说,「唐梦琪,我们遇见得有点晚,所以迫不及待想和你结婚,和你一起的余生,我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他说,「唐梦琪小姐,请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眼泪沸腾着往外飞扑,我捂着嘴,忍不住抽泣。
「喂,不想嫁也不要哭啊。」他笑得痞痞地说。
「我愿意。」
我们开了一支香槟,坐在阳台的休闲椅上,慢慢地喝着。
周迟说,「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抬头望向远方,那一轮泛着微光的、圆满的,似乎触手可及的月亮。
「是啊,好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