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他，他爸是杀人犯！”

20世纪90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民和镇张家村，一群放学的孩子，正对一对哥俩穷追不舍。

哥哥张保仁跑落了单，被打倒在。孩子们顺势扒掉他的裤子，玩弄着他的生殖器。伴随着孩子们的嬉笑声，男孩羞愤难当。

弟弟张保刚见哥哥受欺负，立刻跑了过去，抄起一根木棍对着人群就是一顿乱打，一边打还一边哭喊：“我爸不是杀人犯！他是被冤枉的！”

自从父亲张玉环，因“杀害幼童”罪，被判入狱后。哥俩就常遭人欺负，甚至有一次，张保仁还被别的孩子打断了腿。

但无论如何，哥俩都始终坚信父亲是冤枉的。可直到2020年8月，一段隐藏了26年，9778天的冤屈，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01

1993年10月24日，在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民和镇张家村，发生了一件惨案。

两名幼童被人残忍杀害，丢弃在村子旁边的下马塘水库中，他们一个6岁，另一个年仅4岁。

25日上午，村民们找到了两名幼童的尸体，同时发现了他们脖子上的掐痕。

之后，警方对张家村的61户村民进行了排查。最终，两个孩子的邻居张玉环被判定为嫌犯，于27日被抓捕归案。

据死者的母亲讲述，由于两家是邻居，而且两个孩子和张玉环的儿子差不多大，所以他们经常到张玉环家玩。

10月24日中午11点左右，她还在张玉环家看到了他们，结果到了晚上，孩子们都不见了，所以张玉环有很大的嫌疑。

另外，由于这两个孩子经常调皮捣蛋，打过张玉环的孩子，还在他家搞破坏，把他家的酱油和盐全都倒掉，于是张玉环也就有了作案动机。

最为关键的是，张玉环的手在这一天受了伤，而且这个伤看上去很像是手指甲造成的抓痕。

似乎一切的嫌疑，都在指向张玉环。随后，警方对张玉环进行了突击审讯。

经过警方的多日审讯，张玉环一共做了6份供词，而在11月3日和4日的最后两份供词中，张玉环承认自己是凶手。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在两份供述中，张玉环对于他的犯罪地点、作案手法、犯罪工具以及藏尸地点等细节的描述，均不相同。

虽然两份供词有很大出入，但这并不能洗脱张玉环的嫌疑。因为一般来说，供词有出入是很正常的事，警方认为张玉环是在闪烁其词、欲盖弥彰。

毕竟，张玉环手上的抓痕是最有力的罪证，尽管张玉环极力说明这个伤是干活时擦破的，但这番说辞并不能得到警方的认同。

因为，他的手受伤的时间和幼童被杀害的时间刚好吻合，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两者并非只是一种巧合。

猜疑链一旦形成，供词就成了它闭环的最好证据。

1995年1月26日，南昌中院审理此案，表示此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因此判决结果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然而，对于此判决，张玉环却表示不服。他直言自己的有罪供述，是在审讯人员的严刑拷打之下，迫于无奈才做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事实，他是被冤枉的。

原来，根据警方的审讯记录，一开始，张玉环拒不认罪。但经过审讯人员多日的“思想教育”之后，张玉环终于被“感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张玉环随即提出上诉。江西高院审理此案时，发现本案证据并不充分，逻辑也不严谨，因此于3月30日，判决南昌中院重审此案。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等，竟然就是6年！

6年后，2001年11月7日，第二次判决姗姗来迟。

然而，这次的判决结果却和上次一模一样，张玉环只好再次上诉。但是这一次，江西高院驳回了他的请求，维持了原判。

终审判决已然生效，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张玉环并没有放弃，他和家属开始了漫长的申诉之路。

02

申诉之路上首当其冲的就是张玉环的妻子，宋小女。

1988年，18岁的宋小女和21岁的张玉环步入婚姻，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可爱的大胖小子，家庭幸福美满。

1993年，张玉环被扣押时，大儿子刚4岁，小儿子才3岁，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天塌地陷。

妻子宋小女并不相信丈夫会害人，她始终觉得张玉环很快就会出来。然而判决下来之后，她彻底没了主意，每天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自那之后，她做起事情来经常颠三倒四，顾前不顾后。除此之外，她还要每天面对村民们的指指点点。

眼看村里是没办法待了，但孩子还那么小，生活还得继续。无奈之下，宋小女只好把孩子留给家里的老人，只身前往深圳，一边打工，一边为张玉环四处奔波。

然而，收效甚微。每次她的请求都被各个部门来回踢皮球。即使她的申诉材料偶尔能投递出去，也都没有一点回音。

1996年，宋小女患上了子宫肌瘤，但是她拒绝手术。

因为如今的她是家里唯一的支柱，手术一旦失败，整个家庭将轰然倒塌。为了婆婆，更为了孩子，无论如何，她都要咬牙挺过去。

然而，独木难支，宋小女患病之后，本就不完整的家庭更加风雨飘摇。

此时，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得宋小女喘不过气，迫于无奈，宋小女只好和张玉环协议离婚，于1999年改嫁他人。

再婚后的宋小女依然没有放弃，她的二婚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有闲暇时间，宋小女就和丈夫一起，想尽办法，向有关部门申冤。

生活的艰辛不断摧残着她，在她的脸上写下无尽的沧桑，几年下来，她简直像换了个人。然而即使如此，苦难依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宋小女。

2011年，宋小女罹患宫颈癌，她想放弃治疗。

她不愿成为家里的累赘，但丈夫坚持借钱为她看病。宋小女最终同意手术，但害怕手术出现意外，就在术前最后去探望了一次张玉环。

“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杀那两个孩子？我要听实话，这样就算我死了，也安心了。”宋小女问张玉环。

“我是冤枉的，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的申诉还没有成功，你应该活着看到我申冤，我相信很快了，我们都不能放弃。”张玉环坚定地看着宋小女说。

宋小女看着张玉环坚定的眼神，心中再次燃起活下去的信念。

是啊，张玉环的冤屈还没有洗刷，孩子们也还没有成家，人生还有这么多的遗憾，只要没走到绝路，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所幸，宫颈癌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可怕，手术很成功，她活了下来，而她为张玉环继续申诉的信念也更加坚定了。

03

不停为张玉环忙前忙后的，除了宋小女之外，还有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

张民强第一次探视张玉环的时候说：“如果这件事是你干的，那我没话说，你的确该死！如果不是你干的，你就继续申诉吧。”

之后，张民强每次探望张玉环，都会带给他100个信封及邮票，让他没事做的时候就写申诉材料，然后一周投递一次。

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除了不停地写申诉信，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在监狱的这么多年里，张玉环一共递交了五六百封申诉信，可全部都杳无音信。

除了信封和邮票，张民强有时还会带一张家人的照片给张玉环，直到张玉环出狱之前，他一共带去了17张照片，这些照片是张玉环能坚持下来的最大精神支柱。

刚进监狱时，张玉环也曾绝望过，想要放弃，他甚至自杀过好几次。

但自从有了这些照片，张玉环又找回了对生活的期望，每当他精神懈怠，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就看着这些照片，照片中的家人，给了他面对苦难的勇气。

好在，2017年，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张民强经人介绍，认识了律师王飞和尚满庆。查阅完案件材料后，两位律师发现本案存在诸多疑点。

据统计，当年张玉环一共做了6份供词，只有在11月3日和4日的供词中，他承认自己杀了人。

但在法院审判时，他却当庭翻供，表示自己遭遇了刑讯逼供。审讯人员采用电击、放狗咬等残酷的手段逼迫他就范。

而且，张玉环的供词前后不一。

在11月3日的供词中，张玉环称他是在同村张建华的菜地里，用从水边捡的蛇皮袋做绳子，将年纪较大的孩子绑住，用杉木棍将其击打致死。

而到了11月4日，作案地点又变成了大哥张民强家的杂物间。

张玉环声称，他先是掐住孩子的脖子，用木棍击打他的背部，然后用一根2米长、嵌有红头绳的麻绳勒住他的脖子，使他窒息而死，并于当晚用麻袋将两人抛尸于水库。

可以看出，两份供词，在作案地点、作案工具、作案手法等细节方面，毫不相干。

另外，警方从水库打捞上来一个麻袋，并从张玉环家里搜出一根5米长的麻绳，作为证物。然而，张玉环否认这个麻袋是他家的，至于麻绳，更是与供词中的描述不相符。

而且，警方也没有从这两件物品上检测出孩子的DNA。

而警方判断张玉环真凶的最有力证据就是他手上的伤，然而，警方却没有在两个孩童身上提取到张玉环的DNA。

而且，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

法院判定张玉环的作案时间为11点左右，然而，当时有一个小女孩称，她在10月24日中午12点看到两个孩子向下马塘水库方向而去。但由于她年纪太小，所以法院并未采信。

这些细节均表明，本案存在重大疑点，因此判定张玉环有罪并不严谨。

除此之外，当年法院的审判程序，也涉嫌违法。

根据1997年实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被告人可能被判处死刑而没有委托辩护人的，人民法院应当指定承担法律援助义务的律师为其提供辩护”。

然而，张玉环当年多次庭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却都没有辩护律师，这明显属于重大的程序违法。

随后，经王飞和尚满庆律师的全力推进，2018年6月19日，江西高院决定对本案立案复查。

又经过将近一年的调查，2020年7月9日，张玉环案终于在江西高院再次开庭。同年8月4日，江西高院发布了庭审结果，宣布张玉环无罪。

04

张玉环终于得以走出高墙，重获自由。此时，他已被扣押了9778天，成了当时时间最长的羁押蒙冤者。

虽然，张玉环终于洗刷了冤屈，但逝去的时光该如何弥补？他和家人曾遭受的苦难又该找谁偿还呢？

张玉环被抓走的时候，两个孩子才三四岁，他们在“杀人犯儿子”的阴影中长大，每天被村里的孩子和同学欺负，长期被霸凌。

哥哥张保仁性格内向，受欺负也不敢还手。他的腿在放学的路上被同学打断过，还被逼着吃牛粪。他们甚至扒掉他的裤子，玩他的生殖器，羞辱他。

弟弟张保刚则比较狂放，每次受欺负，就直接抡起棍子跟他们干。张保刚小学上了四年，就打了四年架，换了四所学校，上到了四年级就辍学回家了。

两个孩子从没有感受过童年的快乐，而他们曾承受的苦，又该如何弥补呢？

更加让人难受的是，即使张玉环在狱中每天有照片作伴，然而他出狱之后却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就连他的老母亲也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母亲佝偻着身躯，单薄的身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声叹息饱含着岁月的辛酸。

出狱后，张玉环委托王飞律师，申请国家赔偿总计2234万余元，最后张玉环获得了国家赔偿496万余元。

对于这个结果，张玉环似乎早有预料，所以他也不愿再追诉。至于这些赔偿款，张玉环也早已有了安排，他表示会给每个儿子100万，作为他这些年缺席父亲角色的弥补。

另外张玉环还拿出了5万元，送给前妻宋小女。

虽然宋小女表示他的补偿款她一分都不要，但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她嫌钱太少。毕竟，她再婚后依然为张玉环积极奔走，而且两个儿子养了那么大，这么多年，抚养费也不止这一点。

同时，张玉环还委托王飞律师，对当年的办案人员及其他相关司法人员进行追责。

对于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冤屈，张玉环表示，他从来没有质疑过法律的公正性，是某些执法人员的腐败，让他无处申冤，是他们玷污了自己手中的权力，寒了老百姓的心。

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张玉环虽然重获自由，但当年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

由于没有抓到凶手，被害孩子的家属始终认为张玉环就是真凶。

“他不是凶手，为什么警察不去抓王五、张六？”“恨了他20几年，这会儿不知道该去恨谁了。”

对此，张玉环表示，他愿意从补偿中拿出10万元，作为缉拿真凶的悬赏。

尽管，法律还给了他清白，但真凶一天抓不到，质疑他的声音就会一直存在。他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抓到真凶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依然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获得真正的清白。

2022年2月14日，有新闻爆出，55岁的张玉环于情人节再次领证结婚。消息一经发布，张玉环再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按说，一个普通人，能获得如此广大的关注，应该算是一种幸运，但这种幸运却是张玉环用27年的不幸换来的。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不要。

05

像张玉环这样的“冤假错案”，每发生一件，都让人无比痛心。

张玉环之所以蒙冤，表面上看是因为执法人员的腐败，亵渎了自己手中神圣的权力，实际上还是由于法律不够完善。

1996年，《刑事诉讼法》将“疑罪从无”纳入规定，即“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应当作出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无罪判决。”

而到了2012年，《刑事诉讼法》将“尊重和保障人权”也纳入其中，明确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

如果早几年有这些规定，张玉环也许就不会蒙冤。

一个完善的法治社会，就应该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而法治社会的建设和完善，依然任重而道远。

作者：许秋明

编辑：Sarah萱草悠悠

参考资料：

1.《蒙冤近27年的张玉环终于出狱了，家在娘在，但路在何方？》2020.08.05《环球人物杂志》

2.《张玉环身陷囹圄的9752天》2020.07.09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