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于都罗江乡上溪村上水排村小组,是一个凸起在山冈上的小村庄,这有翠绿青山,郁郁葱葱;有出涧溪水,潺潺流淌,在村子的不远处有一条奔流不息的百里小溪,在一个大拐弯处汇入一条大河,这便是江西第一大河流赣江的发源支流贡江。
罗江乡上溪村上水排
六百里赣江,从武夷山脉西麓“环山多石,耸峙如城”的石城石寮岽发源,流经瑞金、会昌,汇众山之水,穿越而下,一路浩浩荡荡,逶迤南流,在赣州汇入章江后,以章贡两条河合并成一个“赣”又掉转北行,随后注入鄱阳湖双手一合,汇入长江直至入海。
在上世纪初叶陆上交通不发达,赣州这直到世纪之末才有铁路,因此,这些河流的优势,应运而生一个非常发达的行业,那便是放排,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叫排客,那个年月,整个赣江的江面上有着无数的木排往来,当时的木排一般用竹篾绳扎成,可以连接成几里路长的大排。排上设有绞车,排首前有一只“毛船”(即大木船)毛船起导航作用。船上有一只掌扇,呈“中”状,用一根一百多米长的竹篾绳,一头绑在掌扇上的把位,一头绑在绞车上,当木排航行到河流又道时,毛船先行,然后将掌扇放下水(起到定向作用)。
江水滔滔,每一年的4~6月是南方梅雨季节,雨水会持续增多,此时水涨船高,水流急速,正是运竹木的大好时机。木头用藤条、竹篾捆扎成排,顺水而下,一条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树的长龙自南而来,在浪花间出没,在波涛里穿越,在浩瀚的江面上卷起千堆雪,有经验的排客站在排的最前面,俗称排头,有时挥舞着竿头镶嵌着铁钉钩的竹篙,有时手里紧张地操控着一根大木制成的舵,几个副手前后配合,搏击险滩急流,躲闪着危岩怪石,在洪峰之中横冲直撞,急速前进,或左或右,像脱缰的野马冲向下游,一路上在湍急弯曲的河道中迎风顶浪,腾挪转折,何等壮观,何等震撼!
此时此刻,上水排村的一群小伙伴正在两江汇合处形成的大片洲滩处放牛,此地风吹野草,绿油油,一望无际,间或一块油菜地,一朵朵、一簇簇的油菜花,昂首怒放,开得热烈而张扬。他们把牛放在洲滩上,牛儿自由自在地吃草,小伙伴们肆无忌惮地玩耍。那时他们兵分两路,各占据小山包一边,大打出手。一时间,山包内外,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有把树枝当机枪的,嘴里“突突”,疯狂向对面扫射。有端着纸折的手枪,嘴里“啪啪啪”,连续向对面点射。也有拿石块当手雷,不停甩向对面,随后传来爆炸的轰隆声。
这些小伙伴中为首的那名男孩叫丁盛,玩着玩着看到江面上飘来延绵数里,宛如一条长龙的木排,站立排头的汉子,赤裸着上身,领着排中和排后的副手们,吼着使人听不懂的号子,竹篙点到处,巨龙劈波斩浪,在汹涌波涛中钩、铙、撑、挪, 敢涉险滩、勇闯难关,像立于千军万马的将军,面对如此心惊胆战的场面,丁盛对着小伙伴们说,我也要去当排客,我也想去当将军。
据上水排村的老支书(丁盛的侄子)介绍说,丁盛有五兄弟,他是排行最小的一个,老家的俗话说,爷爷疼长子,父母疼满子(最小的),因此,母亲对他十分疼爱,尽管家里十分贫穷,从十月份开始,11月份,12月份,1月份,这几个月,丁盛一家人基本都是吃地瓜管饱肚子,早上起来,家里面每人一碗蒸地瓜,唯独母亲会单独给丁盛蒸一碗饭,同时,丁盛的母亲还是一个手艺人,会做果脯和年果。村里有喜事或要办年货,都会请她去帮忙。果脯是用梨、柚子等水果做的,先把水果雕成花,再用糖泡、晒干就行。现在水果不稀奇,可在那个穷时候,一般老百姓可不容易吃到。她给别人家帮忙,人家事后感谢她,会送她一些果子,丁盛小时候每次放牛回家,他娘都会给他准备好吃的,所以他的发育较好,身材也长得较高大。
至今,村里人都说由于父母的宠爱,丁盛小时候不愿意干农活,田间地头的事情基本不干,又怕雨,又怕风,又怕天上打雷公,是典型的懒汉,却经常有好吃的东西,称他是好吃懒做的人,这不,根本不愿意在老家种地的丁盛这会又在琢磨要去当排客了。
其实,那年头当排客是一种高危行业,于是当地便有着“有一升米吃,也不去放排”、“教子教孙不能以放排为生”的说法。首先当排客非常辛苦,下暴雨涨水的时候,为了赶汛,人家往家跑,排客往外跑。其次排客常年生活在排上,夏天热得苦,冬天冻得苦,冬天水浅,就在沙滩上扎排等到春汛放排,称为旱排。
更为严重的是,排客在沿途有无数不可控的风险,在这样一条滩多且险的江上行船,已是十分危险,更别说撑着体量比木船大不知多少倍、更难驾驭的木排了,水流湍急,河道弯曲,礁石遍布,一篙不到位,木排就有可能撞上崖壁或礁石,木排支离破碎,木头凌乱地漂散在河上,被急流冲走,散排以致血本无归,更有甚者,排客跌落江中,虽有好水性,但若遇漩涡激流、暗礁流沙,往往难逃葬身鱼腹的厄运,丁盛的村里就有不少人当排客丧生。
即便如此,天生有冒险心理的丁盛依然十分羡慕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水上漂浪里滚的排客生涯,在他的眼里,木排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水上本领,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是放排人的激情,就像西班牙的斗牛士,明知这是一份及其危险的工作,依然吸引着大批的勇士前赴后继。当然,还有一点当排客比种田来说,收入要高好几倍,而且人也更自由,他愿意从事这一“把命系在裤带上的职业”。
因此,在当年丁盛的眼里,排客驾驭着木排离开村子,就像鱼儿回归了大海,舒展、惬意、粗野而放浪。一次放排的出征,就是一次与江水、与大自然、与沿途秀美风光、与明月清风、与两岸淳朴民风的无缝对接的体验和亲近。木排沿江水顺流而下,绿水青山,田畴村舍,鸡鸣犬吠,袅袅炊烟,排在水中走,人在画中游!还有沿途惬意的与村里的姑娘小媳妇调戏,在浓雾中或打几声唿哨,或唱几句火辣辣的山歌,或举起竹篙拨打起水花,有这一切,烈日风雨、险滩急流、危岩怪石和滔滔巨浪,都算不上什么。
就这样,年仅十六岁的丁盛,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排客,他跟着那帮汉子,跋山涉水,深入深山老林,把原始森林里巨大的松木、杉木或其他杂木砍下,悠长的唿哨声中挥洒着汗水,“嘿哟嘿哟”地将原木扛出大山,在高高的溜场上将木头抛下,木头在山谷的轰鸣声中滚下溜场,坠落河湾,溅起满河洁白的水花。他有时手握长钩,在水上漂浮的木头上跳跃腾挪,行走自如,把水中横七竖八的木头摆弄得整整齐齐,用竹篾、竹钉、竹圈将一棵棵独立的木头连接成约两米宽、六米长的一节木排,再把五节木排连接在一起,把做好的半圆形竹凉蓬抬上木排,作为放排人遮阳挡雨憩息的⼩巢,木排上搭起⼀个煮饭烧水的炉灶,配上用洋油桶做成的炊具,便成了一架完整的、风雨无阻出踏上赣江的木排。
丁盛全家福
丁盛后来回忆说,每每想起放木排那壮丽的场景,觉得当排客犹如跳跃在江水中桀骜不羁的骑手,又如屹立于千军万马劈波斩浪的将军,不由得心潮澎湃,就想一直在这个行业干下去。然而,令他惋惜的是,由于他当时虚岁只有十六岁,力气完全没有达到成人的标准,排客没有干上多久,便被开除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和小伙伴们一起,又回到了老家重操放牛的旧业,夏天几乎整天就在水里泡,泡够了便坐在树底下一起玩。
就在丁盛被清除出排客行列,深为这个好像将军一样出类拔萃职业觉得痛心的翌年,17岁的他竟然真的赶上了一个当将军的机会。这一年,从井冈山上下来的红军队伍来到他的老家,打土豪分田地,农民翻了身,他看见红军管饭饱还有肉吃,于是约了村里6个放牛的小伙伴,瞒着家里人去参加了红军队伍。
丁盛带着几个小伙伴离开家乡后,起先母亲以为他们也会像去年当排客一样灰溜溜地回来,因此,不时站在路口上等着他回来,还经常到村外的山坡上看,盼着他能回家,有时候晚上还点上马灯,生怕儿子回来找不到路。日子一长,家里人才知道他们去当了红军。不过,那个时候红军打仗是风险不小的,久而久之一直没有消息,家里人都以为他光荣牺牲了。
直到后来,村里的人都说,丁盛的命大,因为跟着他一起去当红军的六个小伙伴都全部牺牲了。据丁盛后来回忆刚刚参加红军时期的情形说:我和6个小伙伴一起参加红军后,便跟着大部队愈走愈远,走了三、四天,转来转去,才知道沿着昔日当排客的那条河,来到赣州,并接到上级命令要求红军“首取赣州”,是役史称赣州战役。赣州东、西、北三面临水,贡水、章水两条大河分从东面、西南奔流而来,在此汇合形成赣江、滔滔北去。赣州城正座落于三江交汇点上,除了南面是陆地的高山外,其余三面均被江水围绕,成为天然屏障。特别是赣州城墙坚厚,易守难攻,素有“铁赣州”之称。
赣州战役打响之后,丁盛所部来到赣州城东外五里亭,毕竟是刚参加红军的新兵,又没有看过打仗,他看到攻打赣州战斗便有些不寒而栗,大批红军抬着云梯在机枪和炮火的掩护下冲到城墙下,架起云梯攻城。守军立即投掷滚木和手榴弹,并加大火力,使得爬城无济于事。后来,红军成立爆破队以坑道爆破攻城,挖地道,安装炸药实施爆破,红军在东门外用沙袋垒出工事,架起机枪封锁城门,掩护爆破队挖地道,坑道口距离城墙四五十米远,可惜这时挖地道搞爆破,由于地势低,水位高,履挖履垮,最终没有能挖成。
丁盛所在的部队在攻打赣州的过程中,虽然不是主攻部队,是在敌人“缩小阵地,增兵进城,内外夹攻,以解赣围”时的增援队伍,当时,敌人动作频频,外围敌人一部在赣州黄金渡、欧潭、黎人坡一线,另一部于横石、神背、通天岩一线,还有一支队伍南桥、杨梅渡、赤珠岭,对红军的外围包抄之状态。更为麻烦的是,敌人利用红军无防御设施,部队伤亡过大一直没有换防及疲惫不堪,采取偷袭的办法,从赣州城内挖地道,对红军进行袭击,造成不小的损失。
作为一名新兵的丁盛,通过这次战斗得到了很大的锻炼,他亲眼看到战友们挥舞大刀冲进敌阵,把受困的部队解救了出来,后来,他随部队在攻打漳州以及中央苏区的第四、五次反“围剿”等历次战斗中成长起来,使他觉得痛心疾首的是,和他一起参加红军的6位小伙伴,在后来的作战中全部壮烈牺牲。
由于丁盛人长得挺文静,浓眉下挺大的眼睛,目光也挺温和,被领导看中便调他到连部当了一名通讯员,他的特点是人很机灵,头脑灵活,跑得飞快,便调到团里去当打旗兵,行军时扛着团旗,战斗中高擎红旗跟定团长,形影不离。旗进人进,旗退人退,红旗指引战斗,红旗飘到哪儿,全团官兵打到哪儿。一次冲锋中,团长中弹牺牲了。丁盛毫不犹豫,高举红旗,奋勇向前,终于把红旗插到山头上。战后,大家都说这一仗多亏旗官胆子大,旗子打得好,因此得名“丁大胆”。
经过历次战斗,磨炼了丁盛的作战经验,他觉得打仗和参加红军之前的当排客有得一比,完全可以借鉴,要有力量胆量,还要心细吃得苦,无论是多大的困难,都要勇猛向前,从此锤炼出的是他那身钢筋铁骨和刚毅有力的性格。他得打仗比排客有意思,他不知道怕,一有仗打,冲得比谁都猛,枪声一响两眼立刻变得炯炯有神,透出一股逼人的杀气。红军需要这样的战士。
在红军部队里,丁盛这样一名没有文化的新兵,从识字学习掌握了一些文化知识后,更是对学习充满向往,抓住机会,孜孜不倦地学习,在战争年代弥补理论知识的欠缺,从此职务晋升很快,他在队伍中的聪明、好学、果敢,深得上下左右的赞赏,打起仗来也是以勇猛著称,不管多险多难,一律长驱直入,硬打硬拼,丁盛的这些特长又被上级领导看中,便调他到红军总政治部当通信班长,经常给重要领导送信。
长征途中的攻取娄山关时,已经升任连指导员的他冲在最前,得到大家好评;由于多年在红军部队中参加作战的提炼和总结,慢慢地形成一种精明、果断,脑子快,有计谋,决心硬,让人印象深刻,颇有当将军的潜质。抗战期间,担任团政委的他因阻击敌人被誉为“守路钉”,解放战争,担任师长的丁盛在衡宝决战称为“腰斩七军”“猛虎师”的美誉。当时,丁盛率135师冲进了白崇禧的包围圈,大家都对他非常担心时,丁盛竟然率部杀出了一条血路,将包围他们的敌军杀得人仰马翻,最终大获全胜。
在60年代的中印自卫反击战中,丁盛当时是54军军长,率部发起瓦弄战役。瓦弄战役被称为中印战争最关键的一战,对手也是印军的王牌军第4军,扬言要让中国军队尝尝印度王牌军的厉害。结果,丁盛指挥部队猛打猛冲,如虎入羊群,仅仅10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不光是在军事上打败了对手,更在心理上击溃了印军的防线,直到今天,印度人提起这次战役,仍然心有余悸。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洗礼,可谓是战功累累。丁盛成为我军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勇将、战将、闯将、悍将。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身为大军区司令员的丁盛,此时可谓是风光无限,他曾经回过一次老家,那时他家的老房子还在,不过是屋前杂草丛生,没刷白浆的老屋更是充满沧桑,留下了时间的印记。那时村里人劝他修座房子,留个纪念。他说自己到处都有房子住,不用修,而且修在这里意义也不大。不过,此时的他特意站立在村子后面的那座山岗上,周围满山松树郁郁葱葱,棵棵身形挺拔,他对着滔滔的赣江,发出了一些感慨,跟随着他的人介绍说,将军也许正在回忆当年在贡江当排客的那段峥嵘岁月。
丁盛晚年
丁盛老家的落日余晖
时光流逝,光阴荏苒,岁月在变迁中前行,昔日丁盛的老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老家人的生活也如甘蔗节节甜,随着陆路交通的飞速发展,随着现代化、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速,昔日作为赣江航运日渐式微,丁盛当排客时期的运输方式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众多盛极一时的码头只剩一蓬衰草,映照落日余晖。排客的场景就永远湮灭在了历史的深处;从此,他家乡这条河上,永远没有了粗犷的号子、没有了撩人的山歌,更没有他形容成将军模样的排客。倒是这位真正的将军和他的战场上的业绩,被后人一直记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