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我对粉店老板娘一见钟情。

她风韵犹存，人又温柔。

总是懒懒地冲我招手：“过来，姐姐教你提升吻技。”

1

十九岁那年，我刚刚从一间专科学校毕业，读的是一门乱七八糟的科目，毕业后做过许多事情，但总是不得章法。

妈说我命该如此，喊我回家结婚。她已经帮我买了房子，回家帮她做点事，趁年轻生一个小孩。她在电话里充满疑惑地对我讲：“明生，大家都是如此，为何你偏要不一样？”我默不作声，挂掉电话，心里升起一股子不服气。

每天晚上我回到租的房子里，那是一片拆迁区，非常老旧的居民房，出门是一条走廊，由栏杆围成，栏杆的尽头是一只水龙头，一个走廊的人都用一个，要到楼下去上厕所。

隔壁的邻居住着神经质的中年大叔，他好像有被害妄想症，我稍微有点动静，他都会在屋子里发狂。偶尔我见到他出门，都是裹紧了大衣，警惕的模样。

左手边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每天喜欢笑嘻嘻地互相对骂。很不爱卫生，门口堆满了垃圾。晚上我常常听见他们做爱，他们做爱的时候也互相对骂。

距离二十岁生日还有三个月，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一间英语机构做业务员，那家公司在一间高高的大厦里面，墙壁上挂着沙龙照片，灯光明亮，有整齐的会客室。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一沓调查单，在地下一楼的美食街转来转去，看到样子像学生的同学，都会上去请他帮忙填一份传单。

这些都是潜在学员，后面会有电话回访，想方设法说服他来学习英语。当然，那就不是我要完成的工作了。

若我每天填到三十份，就可以按时下班。

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她的。

她是一间酸辣粉小铺子的老板娘，生意很好，我几乎每天都去吃东西。吃饭的时候，我常常会打量正在吃饭的人，觉得可以填单就走上去，很有礼貌地问一问：“同学你好，可以打扰你一点时间吗，可以帮我填个单子吗？”

当然常常我会被拒绝。

我记得第一次拿调查单下来，鼓起勇气走了很多个人，但是都没有人答应。饭时一过，人越来越少。我心中懊丧不已，看着手里的长方形的纸单和笔，心怀恼怒和自责。

“小朋友，我帮你填一个呀。”

一个人接走了我手中的纸笔，我耳中听到这样的声音传过来。抬头看，是一个女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裤子和外套，长发红唇，笑起来媚眼如丝。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是要正在念书才给填的。”

她一边写一边说：“电话回访时候我可以假装我在读大学，傻孩子。”

她抬起头对我眨眨眼，我看到她在调查表格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白术。

2

后面我做事越来越上手，我们也逐渐熟络。她总是叫我小朋友，问我几岁了之后，笑着说自己已经老了。

“但是你好看啊。”我说，“这和年龄又没有关系。”

有时她很忙，我捏着纸和笔走过去，不自觉地去看她。有时候我工作被骂，晚上下班很晚，她就喊住我，端给我一大碗粉，说是没有卖完，丢掉又觉得浪费。

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白术说：“那这样好了，你帮我丢垃圾，我请你吃东西。”

有很多个晚上，许多店铺打烊，我跟她坐在地下一楼的餐桌上，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跟她说：“这间英语机构，如果工作八个月就可以免费念一年的英语班。我正在准备念法律系，英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无论怎样都会坚持下来。这是我的秘密。”

她听了以后说：“挤工作的时间念书，真是有毅力的小朋友。”

其实我没那么够坚持，但是因为她这一句话，让我心里觉得有沉甸甸的幸福感。每天晚上开着台灯，听着隔壁情侣的做爱声和大叔奇怪的愤怒声，想起来这句话，和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都会成为我这种生活里面的救赎。

就是一种可以称之为救赎的东西。

我总不能，辜负她对我的期望，不能辜负她觉得我是一个有毅力的人的期望。

第一个月领到薪资，拿着银行卡去柜台全部取出来，一共是三千二百四十五块。

“白术姐姐，晚上我要去买资料书，所以请假先走，现在有没有垃圾，我先帮你倒掉。”

她摇摇头，“不用，你先走就好了。”

3

九点钟白术的店铺打烊，走出地下一楼，穿过街道去取车。那天月亮浑圆，她穿着一件长裙。这是一条窄窄的行人道，背面是大块石头垒起来的公园，我靠在墙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我说：“白术姐姐。”

白术抬头见我，非常讶异又惊喜的样子，“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

我从背后拿出一大束百合花，“送给你的，还有……生日快乐。”

她愣了一下，我连忙说：“我在那张表格上看到的。”

她笑我，“那是乱填的。”

我也笑，“所以真正的生日是几号？”我早就知道是乱填的，但我就想送花给你。

送她回家，站在楼下我问她：“你家在几楼，我看到灯亮以后再走。”

“六楼，就是那个窗口。”白术怀抱着白色的大朵花束，伸手指给我看，少顷又问，“这么晚了，不然去楼上坐坐，明天一起上班？”

4

白术住的地方和我截然不同。

装修精致，家具简单大方。我洗澡出来后，见她坐在沙发上看书，是一本推理小说，阿加莎的《无人生还》，书页翻得卷起毛边，想必是十分喜欢。

大概是太累了，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慢慢走过去，帮她把书放在桌子上，熟睡的面孔上有一点天真气，皮肤像牛奶一样白。这么近，我看得到她眼角细细的纹路。

她有几岁了？二十七岁，或者二十八岁？我不管年龄，我只知道我看着她，心里有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涌上来。

令人窒息的，一瞬间心跳停止的悸动。

我不由自主地，轻轻地亲吻她。

“小朋友，你的吻技太差了。”白术的声音传来，眼神里有一丝戏谑。被人拆穿的窘迫感让我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是好。

她说：“要这样才可以。”

拉过来我的领口，吻我。

老天，我爱上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醒来便见到白术在厨房里做早餐。

她背对着我，头发束起，灰色的长衣长裤，脚上一双同样颜色的拖鞋。我走过去抱她，喊她的名字，“白术。”声音是哽咽的。

奇怪，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总是会很轻易地掉眼泪。

真是没出息。

遇到白术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夜光中这座城市有了温度，我所有的孤独忽然间有了立足之处。

某日夜晚白术睡着，我夜半起床去卫生间，看到床边摆放着两双拖鞋，一大一小，心中忽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感动。心爱的人所在之处，就是我的温柔乡。

我业务熟练，租到好一点的房子，搬到离图书馆更近一点的公寓去住。有时间就看书，背一些枯燥的条律。每晚下班以后留在公司学两个小时的英语，去吃一碗粉等她下班。

偶尔我们一起回家，有时候不会。

做到第五个月，我拿到第一笔奖金。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笔奖金，非要拿给白术。但怎么讲她都不要，她抽出一百块，郑重对我道：“心意到了就好，小朋友不要固执，不然我会生气。”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组沙发送她。

是很舒服的沙发，那种可以窝在里面看推理小说，看到睡着第二天也不会觉得累的沙发。

白术很生气地讲我乱花钱，但是已经退不掉了，我装作没办法的样子。看着工人把沙发搬进来，白术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脸上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笑，我拉过她的衣领亲吻她。

想必这次吻技不会太差。

5

七月份的时候，我参加了考试。

考试结束后白术帮我庆祝，我喝了一些酒，半夜迷迷糊糊地，从床上醒来要水喝，她拿水给我。我拉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流了满面眼泪。

我说：“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其实我也知道要她相信我什么，但是她相信我，比我自己相信我自己还要重要。

她摸摸我的头，“傻孩子。”

发放成绩那日，恰好是我的生日。网络繁忙，网站无法刷新，我守在电脑前等到入夜，终于看到“恭喜”两个字。跳起来拥抱白术，肚子咕咕作响，这才发觉一天都没有吃饭。

白术帮我做了一碗面，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只盒子，上面绑着丝带，系着蝴蝶结，递给白术。我说：“今天是我生日，这个送给你。”

她接过来，一边拆开礼物，一边问我：“为什么你生日要送我礼物？”

我笑，“因为我许的每一个愿望都与你有关，现在贿赂一下相关人员，期待美梦成真。”她踮起脚摸摸我的头发，“甜言蜜语讲得越来越多了。”

我仍然是笑的，是谁说过，所谓耳语私话，心中觉得甜蜜，才会把它当作甜言蜜语。

那是一张白术的画像。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月光下，怀中抱着一大束百合花，在夜色中，眼眸中有光亮，美好得不成样子。

“你会画画？这是你画的吗？”白术问我，她脸上有欣喜。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小时候学过，丢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捡起来，嗯，还不赖吧。”她找钉子，在家里看来看去，研究到底挂在那个位置好看。

“咚咚咚……”手机铃声响起，我接起来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明生，我在楼下。”我皱起眉头，挂断电话掀开窗帘往下看，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红色的汽车。

我穿上外套，带白术下楼。走到车子面前，帮她打开车门，一个穿着高跟鞋和大衣的女人走下来。

我对白术说：“这是我阿妈。阿妈，这是白术。”

她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白术，伸出一只手，“白小姐，你好。”白术笑一笑，去握她的手，“你好，明太太。”

“我不是明太太，我就是姓明，叫我明小姐。”用她一贯强硬的语气。

“阿妈，你来做什么？”我打断她们的对话，怕白术对付不了。

“来给你庆生，明生，生日快乐。”阿妈的语气软了一些，从车里拿出蛋糕和礼物。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那只哑黑色的礼物盒里放的是一只钱包，自从我十二岁之后，她年年送我的便是一只名牌钱包。她从未想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她只在乎她想给我什么。

我心里暗暗叹一口气，接过来礼貌地对她讲：“谢谢。”

6

“明生，为何你要住在这种地方？房间这么窄小，小区嘈杂。”她坐在沙发上，一脸疑惑地看我，“我送你出国你不要，喊你回家帮我做事也不要，原来在外是过这种生活。”

我面上仍旧是笑的，心中没有丝毫火气。我看着阿妈，她自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一路顺风顺水，只在念大学时候爱上一名贫穷的画家，十九岁就生下我。过了一段苦日子，毅然带着还在襁褓中的我回到明家，从此继续她的富家小姐生活。

她甚至不许我在人前叫她阿妈，而要称呼明小姐。

我未曾怨过她，有些人不适合做母亲，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我。因此她不明白，为何我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白小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是做什么职业？”阿妈又问白术，她的眼神带有敌意。

白术笑一笑，“明小姐，我自己做点生意，开一间小店而已。”

我握住白术的手，“阿妈，白术是我的女朋友。”

阿妈的神色陡然缓和许多，“噢……明生，原来你恋爱了，怎么没有告诉妈妈？”

她从手腕上摘下一只手环，“这个送给白小姐，明生喜欢的人，我也会好好对她。”然后又拿出名片，对白术说，“白小姐，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白术大方地接过来，“可是我没有名片，这样吧。”她顺手在纸上写下一串号码，递了过去，“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