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坐在轮椅上的裘神医双手缩在袖筒里,面带阴冷的微笑,看着跨了一步进来的黄国生。
他,只跨了一步,就停住了脚步。
“师父……”
黄国生居然朝裘神医叫了一声师父。
裘神医并未因为这两个字而变了脸上的神色,那双深邃无比的眼睛盯着门口的黄国生。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答应我拜你门下,不过是想顺势接近我们,刺探大日本帝国那个伟大的计划。”
裘神医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黄国生。
黄国生一手握在门把手上,一手插在裤兜里。
“中国人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既然拜在你门下,还是认你为师,尊你为父……”
“说你的交易!”
裘神医打断了他,这些话其实对两人来说,都毫无意义。
倭寇与我谈师,谈父,岂不荒唐?
黄国生脸色微微一沉,犀利的眼神扫在裘神医的脸上。
“你把那个方子交给我,我今夜就送你到吕宋。”
黄国生的话很简洁,很直接。
裘神医的眼睛微微一眯,沉默片刻,冷冷问道。
“你想要什么方子?你收集了万千中华名方,还需要什么方子?”
黄国生的确收集了太多的中华名方,大多数方子都是密不外传的祖传秘方,日本人从大清末年开始,就一直在中华大地上秘密地干这个勾当。
解放前,有多少名医大夫被日本人掏空家底后,被残忍杀害。
过了这么多年,中华大地上中医日益势衰,一个省能找出一两个名医就很了不得了,更别说像裘神医这样曾经名满天下的宫廷御医。
“万邪灵!”
黄国生脱口吐出三个字来。
裘神医脸色未变,眼里却是微微一惊。
他怎么知道有这个方子?
黄国生的嘴角微微一翘,奸邪之色挂在脸上。
“师父,我是你徒弟,这个方子你不传给我,等你死了,世间就再无万邪灵了。”
裘神医干瘪的嘴唇微微抖了抖,没有说话。
“你中了木仙症,还能活到现在,绝不是运气。”
好奸诈的黄国生,他居然看破了裘神医。
不错,裘神医能够活到现在,的确靠的是那一剂万邪灵。
阻万邪,延灵寿。
“你向山口要了许多的药材,这些药材里的确有些是为了那木仙症,可是你暗地里还是把万邪灵的药材混杂在里面,所以你很轻松地能配出万邪灵来。”
“既然你知道,你还来找我要这万邪灵?”
裘神医开了口,黄国生却笑了。
至少万邪灵是真的,而且那万邪灵的配方就在那一长串的药材清单里。
裘神医丝毫不担心黄国生会根据那些药材清单去找寻万邪灵的方子。
君、臣、佐、使,药方四大要素。
作者注:
(君药:是指处方中针对主病或主症起主要治疗作用的药物,它在整个方剂中是首要的,不可缺少的。君药的剂量通常较大,起到主导治疗的效果。
臣药:是用来辅助君药加强治疗作用的,它们的药力相对君药要小一些。臣药可以进一步区分为主治兼症的辅助药物和针对兼病或兼症的特定治疗药物。
佐药:主要是帮助君药消除或减少毒性或烈性,或者针对兼病或兼证进行治疗。佐药的药力再次小于臣药。
使药:则主要用于引药直达病所或调和诸药,其药力最小,用量也最轻。)
各要素剂量如何,火候如何,讲究得很,一颗空心的麦和实心的麦入药,带来的药效都会大相径庭。
裘神医冷冷一笑。
“天下名方远胜这万邪灵的多得很,你手上就不少,你非要这万邪灵,是为了对付你师兄吧。”
一语道破了黄国生的心机,黄国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的确,日本人要这万邪灵就是为了对付美国人的。
木仙症被山口和黄国生改良,成为了一种可控的瘟疫病毒,美国人在这种病毒的基础上进行基因改造,或者基因移植,让这种病毒成为一种专门针对某个人种的武器。
这最后的一步,掌握在美国人手中。
他们既可以针对中国人,当然也可以针对日本人。
黄国生和山口不傻,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美国人,只能另辟蹊径,找到一种可以应对出现那种局面的保命手段。
万邪灵就是那唯一的手段!
人体内万邪之源,不过是阴阳失调,太极微偏;经络不明,天人不济。即使再高明的病毒入侵体内,都会让人体引起那些反应。
万邪灵方就是用药物进行调整,阴阳平衡,太极复位,经通脉舒,天人合一。
再辅以兵将之药,逐病毒于体外,万邪可除!
中医的最高境界,其实是哲学。
而这些哲学是西方人永远也看不懂,学不会的。
如同让一个中国人在那堵墙面前去虔诚祷告,没有丝毫的意义。
所以,但凡有中国人戴着那顶小帽儿,双手按在那面墙上,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装模作样的去作秀,另外一种是被撒旦的子孙们拿捏住了……
裘神医就算小腿和双脚都已经木化,他依然活着,不得不说中医的确精妙。
黄国生阴沉着脸,盯着裘神医,被人一眼识破内心的算计,总是有些恼怒。
“看来师父是想带着那个方子进棺材了……”
黄国生把门轻轻地推了半分,脚又向前跨了一步。
裘神医依旧面无表情,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黄国生,在他的眼里,方城一直站在门口,一手提着木椅,一手拳头紧攥。
“我能用三年时间把木仙症配出来,就不怕再花三年时间把万邪灵配出来!”
黄国生这么说,裘神医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当年裘神医收黄国生为徒,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想看看日本人到底在背后玩什么把戏,另外一方面就是黄国生确实是中医方面的良才,他若是能以善为本,以医行事,救济万民……
不是所有的美好愿望都能得到实现,更何况他是个日本人。
倭寇,哪有什么良善!
“你可以试试……”
裘神医缩在袖筒里的右手轻轻地伸了出来,随意地拉了拉盖在膝盖上的薄毯。
拇指的指甲很长,长约三分,指甲下面一层黑色的污垢,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宫廷御医,总是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看来师父是不打算和我做这个交易了。”
黄国生叹了一口气,握在铜把手上的手松开,另外一只手还是一直插在裤兜里。
“可以做交易,你提的这个条件却不行……”
裘神医扬起手,缓缓地朝门口的黄国生招了招。
“你要什么条件?”
黄国生的静静地站在门口,沉声问裘神医。
裘神医咧开嘴,露出口里仅有的几颗牙来。
“我想要倭寇的脑袋……”
躲在门后的方城心里一惊,眉头顿时一挤。
他已然明白裘神医要干什么……
就在他眨眼的功夫,黄国生猛地把门一推,两步跨上前去,插在裤兜里的手伸出来,手里一把精巧的手枪。
枪口还套着消声器。
还未等黄国生走到跟前,裘神医使劲地把轮椅的胶轮一推,轮椅迎着黄国生就冲了过去。
这个举动让黄国生微微一惊,只有躲在门口的方城清楚裘神医的用意。
老狐狸在为方城争取最后的一点胜算。
黄国生手中有枪,裘神医看得见,方城却并不知晓。
愤怒的黄国生没有想到裘神医会有这种反应,他把手一抬,枪口正好杵在裘神医的腰间,裘神医的右胳膊一收,死死地夹住了黄国生的小臂。
黄国生一把扶住轮椅的背靠,拿枪的手又被裘神医的胳膊夹住,他还未想明白过来,只见那门后的方城如闪电般从门口冲出来,抡起手中的椅子就朝黄国生的后背砸去。
狡猾的黄国生仿佛听见了脑后的风声,在那木椅砸到他背上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一偏。
叭,一声脆响,纤细的木椅腿碎屑横飞,黄国生那只撑在轮椅靠背上的手顿时被打折,黄国生一个踉跄,右手又被裘神医的胳膊夹住,黄国生朝边上一倒,也把轮椅上的裘神医拉了下来。
只是那裘神医在倒地的瞬间,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黄国生还是开了枪,只是方城不清楚那一枪打裘神医的什么部位。
裘神医干瘦的身躯压在黄国生拿枪的右手胳膊上,他的左手的小鼻骨肯定是断了,耷拉在一边,黄国生一阵嘶吼,方城一个箭步上前,手里还剩一条椅子腿儿,断裂的尖刺如标枪一般支奔黄国生的咽喉而去。
那尖锐的木刺离他喉咙还有两分的时候,裘神医身下又响起一声闷响。
黄国生又开了一枪,裘神医的眉头又是狠狠地皱了皱。
方城猛地停住了自己的手,那木刺戳在离黄国生眼球还有半分的距离上。
这个时候,方城才看清楚黄国生的脸。
和解放前他见过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鬼手医!
方城顿时愣在当场。
“你……,你是鬼手医!?”
时光仿佛穿越,躺在地上的黄国生居然和鬼手医一模一样,甚至更年轻。
黄国生满脸狰狞,脸颊上淌下股股冷汗。
“你是方从恩的儿子……”
“我等你了五十年!”
黄国生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你是鬼手医的儿子……”
方城终于明白了。
“不错,我是他的儿子,他死的时候,我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
黄国生裂开嘴,笑得很猖狂。
他有理由猖狂,虽然他现在被裘神医压住了胳膊,又被方城手中的利器对准了脑袋。
可是他算准了方城不敢出手,只因裘神医背后的那把枪。
方城不知道枪口会对准裘神医的什么地方,刚刚的这两枪,应该没有打中裘神医的要害。
方城不希望裘神医死,所有的中国人都不会看着一个为这个国家做出过一些事情的人死去。
屋里闹出了动静,一定惊动医院里的人,虽然这层楼里就两个病人,除了花白凤,就是那个庄夫人。
不要忘记了,刚刚那个做实验的人还未出现,当然还有护理站的两个小姑娘。
这里是香港,不是上海,不是蓉城,不是在内地。
“杀……,杀了他!”
裘神医用颤抖的声音,挤出一句杀气四溢的话。
裘神医的双眼瞪得很大,直愣愣地看着方城。
方城犀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侧躺着的黄国生,手中的木头尖刺却缓缓地往后退了半分。
黄国生从方城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慈悲,顿时心头一喜,脸上那如厉鬼般的笑容更加张狂。
“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懦夫!”
裘神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在忍着剧痛,干瘦的身躯有些微微地颤抖。
忽然,门外有人厉声喝了一句。
“放开他!”
方城没有回头,躺在地上的黄国生眼里却满是得意。
方城不用回头,他知道背后是谁,也知道背后那个人为何敢来救黄国生。
是山口,这家医院的院长。
也是宋开山很信任的人,日本人。
同样躺在地上的裘神医恨恨地闭了闭眼睛,方城背后的那一幕,他看得很清楚。
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花白凤披头散发地坐在轮椅上,脑袋向一边耷拉着,山口一只手推着轮椅,一只手拿着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刀锋贴在花白凤的脖颈处。
“方先生,放下你手中的武器。”
山口又在后面厉声喝了一句。
方城没有动,他手中的木刺微微地颤了颤。
裘神医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脸去,盯着离他面颊只有八分的黄国生,冷冷地笑了笑。
“你不是要做交易么?”
“……”
黄国生忍着剧痛,任着那脸上的冷汗往脖里淌。
“放了他们,我告诉你万邪灵方。”
“放了他们?”
黄国生苍白的脸上露出狞笑。
“放了他们,他会放过我?自从这个老东西走进这家医院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他是必须要死一个的!”
黄国生盯了一眼方城,眼神里恶毒的怨恨甚至比他父亲鬼手医更阴毒。
对他来说,既有国恨,还有家仇!
裘神医盯着方城,又看了看他身后推着轮椅慢慢往里走的山口。
山口从实验室门口推着花白凤进了门,顺手把门口的按钮摁了摁,屋里灯亮了,雪白的灯光把屋里照得通亮。
方城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裘神医,他干瘦的身躯下面慢慢地淌着鲜血,也许是灯光的原因,那血液居然是暗红色。
山口推着花白凤进了外面的屋,屋里除了一张宽大的病床,什么都没有。
“你放开他,我让你们走。”
山口又说话了,伸出握着轮椅推把的手来,指了指方城屋里的一面墙。
“那里是一部电梯,你们可以从电梯下去。”
山口说得很正常,黄国生开始还微微地愣了愣,旋即他就明白了山口的用意。
只要方城他们进了电梯里,随时都可以让电梯断电,将他们关在里面,至于电梯会不会直接坠落下去,谁也不知道。
好歹毒的阴谋!
山口想得到,方城也想得到。
可是,在这一刻,方城好像别无选择。
山口锋利的手术刀锋正贴在花白凤的颈动脉上……
这是个对裘神医,对方城来说无解的死局。
除非,除非死一个。
要么是裘神医,要么是花白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