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门里的那一束亮光照出来,如同一柄笔直的长枪,刺破那无尽的苍穹。
屋里的声音又响起。
“郡主住在这里三年,她在等你来,你开那道门,和他们不一样,我就知道是你,方少爷……”
方城凝重的脸庞顿时渐渐地散开,心里暗骂一句:这只老狐狸,真的还未死!
他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间不大,除了西南角有一把木椅,四壁无物,只有一盏灯挂在屋中央。
灯下,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那个人,老得不成样子,皱纹堆积在他的脸庞,沟壑的纹路里只有那双眼睛还如几十年前那般深邃。
他的头上稀稀拉拉地耷拉着几根银白的头发,眉骨上的几根长长的眉毛微微地翘着。
“方少爷……”
干瘪的嘴唇微微地张了张,嘴里还剩几颗黄黑色的牙齿。
“裘神医……”
方城反手把门轻轻地关上,看着那个佝偻的身躯。
裘神医笑了笑,脸上的那堆皱纹微微地展了展。
“难道你还记得我。”
方城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眼睛一直盯着裘神医的眼眸。
“他们一定都说我已经死了……”
裘神医抬起手,那双手比枯枝强不了多少,他拉了拉盖在膝盖上的薄毯,一股浓郁的味道散了出来。
他,就是那个感染了木仙症的人!
方城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点点头。
宋开山说过,裘神医在三年前死了,死的那一天,花白凤就中了毒,从此变得痴傻。
裘神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方城的脑子里满是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他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裘神医。
裘神医侧过脸,看了一眼右边的那面墙。
“那里是道隐秘的门,上下的电梯门,你一会儿可以从那里出去。”
方城也侧过脸,瞟了一眼那面墙,墙面和其他的墙别无二致,既然裘神医这么说,自然是真的。
只是,方城既然来了,又怎会离开,事情变得复杂而诡异,不搞清楚,他又怎能离开!
“既然门在那里,你又怎么不离开?”
方城平静地问了一句,裘神医回过头,看了一眼方城,又慢慢地把盖在膝盖上的薄毯拉了拉。
一双腿露了出来,小腿及脚掌已经完全木化,皮肤如松皮一般,厚厚的皮茧一层一层地朝外翻着,里面的肌肉已经变成了炭黑色。
方城心里顿时大骇,裘神医身上的木仙症已经如此严重,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不可能的,方城听父亲以前说过,木仙症在人体上的腐烂面积超过一个巴掌,这个人是铁定活不了的。
“我也想离开……”
裘神医苦涩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遗憾,也许已过百岁的他,早已将所有一切都看淡。
方城看了看他那令人恐怖的双脚,又抬起眼来,看着裘神医。
裘神医知道,他等一个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也许会很长。
“把椅子搬过来。你放心,他们不会进来的,我那个大徒弟不在香港,旁人是不会进来的。”
方城记得宋开山说过,裘神医有两个土地,一个叫姚广成,一个叫黄国生。
讽刺的是,两个中国人的名字,却是两个洋鬼子。
姚广成是美国人,黄国生是日本人。
自然,刚刚那个被称为黄教授的人就是黄国生。
裘神医抬起手,指了指西南角的那把椅子。
方城默默地走过去,把椅子提过来,放在裘神医的面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方城也知道,这个故事会很长,很长……
“当年,你去了北京……”
“当年,我去了北京……”
裘神医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回忆的光芒,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也许只有那段岁月最让他不堪。
“那个人的病,恶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心病,甚至可以说是心魔!”
裘神医缓缓地开了口。
那一年,那个人费尽心机将裘神医从上海带到了北京,把一代神医圈养在秘密的地点,专门为他治病。
恶疾好除,心病难医。
那两年里,裘神医很诧异,明明病根已除,为何时而反复。
怕冷,忧热,惧水,无眠……
直到有一天,那人的儿子找到裘神医,讨要清宫里的秘方——提阳千金。
儿子准备了美酒,裘神医虚以逶迤,裘神医未醉,弱冠之年的儿子倒是大醉淋漓。
几句不经意的话,让裘神医顿时内心澎湃翻涌。
那是无治之症,那是病,非金石可疗,唯一能让他痊愈的方法,只有一个。
满足他渴望的权力欲望!
那场酒未喝完,席间的裘神医已经打定了主意——脱身。
要想脱身谈何容易!
可是对于一个出身紫禁城的前清御医来说,权谋手段虽使得少,见得却不少!
脱身的钥匙就是个清廷秘方——提阳千金。
裘神医把秘方给了弱冠儿子,没几天,又暗示了那个把他“请”到北京来的人。
皇家御药,不同凡响。
儿子很神勇,当爹的也焕发二春。
只是,儿子可以神勇,当老子的二春却未焕发到儿子的妈身上。
老子自认是条龙,儿子的妈再怎么也自认是头虎。
母老虎发了威,又不敢忤了龙鳞,她悄悄带人将裘神医从那秘密的地方赶了出去。
如果是那人,一定会杀了他。
女人,见识总是要短一些的,特别是那种自视为老虎的女人。
裘神医神龙入海,再也不见踪影。
一路南走,裘神医逃到了香港。
等他再听见那个人的消息的时候,是十多年以后,一架飞机坠毁在邻国的沙漠里,飞机上有龙,有老虎,还有那弱冠的儿子。
只是裘神医不知道,那架飞机上,还有一个熟人——丁沉舟。
“你现在……”
方城听裘神医讲完,唏嘘不已,又看了看裘神医现在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裘神医把膝盖上的薄毯缓缓往下挪了挪,盖住那恐怖而丑陋的双脚和小腿。
“我逃到香港,本打算继续南下,前往吕宋,命运弄人,让我遇到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裘神医见方城满脸疑惑,淡淡地笑了笑。
“一个小人物……”
有时候,一个小人物也许就能改变历史的进程。
而杜宇生并是一个小人物。
是的,裘神医遇到了杜宇生,那个曾经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杜宇生。
“杜宇生,他只能算是个小人物。”
裘神医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眼里满是对杜宇生的蔑视。
“他把你留下了?”
方城皱了皱眉头,在他的记忆里,杜宇生死在八十年代初期。
裘神医点了点头。
“上海滩大亨杜宇生要留下一个人,除了用拳头和刀枪,还有很多的手段。”
要留下裘神医,自然不会用拳头和刀枪。
在杜宇生的资助下,裘神医在偏远的乡下开了一座医馆,给附近的村民看看病,正正骨,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详宁静,裘神医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恬静的生活。
有一天,杜宇生来了,满脸愁容。
裘神医只瞟了一眼,就知道他病了。
的确是病了,从病灶来看,只有半年之期。
杜宇生的病,从上海那场大火之后就落下了病根,日积月累,直到今日。
即使面前有妙手神医,最多也就能帮他延续一两年的生命。
“我死了,裘神医该如何自处呢?”
杜宇生倒是看得通透,裘神医却心有不忍。
经历大半辈子的权谋暗斗,裘神医也乏了,也累了,好不容易在异乡遇到个熟人,大概也要摈他而去。
杜宇生的话,裘神医又哪能不知。
若不是杜宇生在香港的财力和过去残存的威望支撑,裘神医早就在物价暴涨,黑社会横行的香港活不下去的。
“我再续你十年!”
裘神医一念之差,也就落个今日之下场。
要续杜宇生的命,只有一种方法!
恶疾用毒药,最毒的药就是木仙症。
得木仙症的人必死,但是木仙症又恰巧能够压抑住杜宇生的病灶不再发展。
唯一的办法就是控制住木仙症缓慢发展。
死,总是要死的,只要能多活几年,也是好的。
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
杜宇生的确病入膏肓,几乎每个人到这个地步,求生的欲望足以改变他的信念。
更何况杜宇生个视财如命的人,当年给管家鲁一衡一百大洋都心疼不已的人,年老了,那份守财奴的心思反而更加浓烈。
日本人拿捏住了杜宇生的心思,而裘神医找寻不见的药引木仙症又恰巧被一个年轻人找到。
那个人年轻人就是后来拜在裘神医门下的医学院学生黄国生。
木仙症延续了杜宇生十年的性命,杜宇生死后,裘神医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一个早已设计好的陷阱。
一个神秘莫测的深渊……
黄国生一直在利用裘神医研究木仙症,日本人要把这种可怕的病症做成一种武器。
一种可以移植进基因的武器!
黄国生和美国人合作了,那个美国人就是姚广成,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基因科技专家。
日本人负责木仙症的可控性,美国人负责木仙症的生化性。
这十年,是裘神医最为痛苦的十年。
一个人要想尽全力地去研究一个东西,最为直接的动力或许只有两个:
一个是钱,另外一个是命!
裘神医是个淡薄的人,不看重金钱,却看重自己的命。
黄国生为了让裘神医发挥毕生所学让木仙症可控,偷偷让裘神医感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病症。
要救自己的命,就得拿出最佳的方案。
控制住木仙症的方案。
裘神医娓娓讲来,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只有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的悲伤,让方城理解他的痛苦。
“他们成功了……”
方城悠悠地说了一句,粗糙的双手搓了搓。
裘神医默默地看了方城一眼。
“三年前,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三年前,裘神医死的那一天,花白凤中了毒,变得痴呆。
裘神医的话,方城听得出来,一定是郡主花白凤在三年前起了作用。
裘神医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错,郡主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他们永远都不会想到,早在日本人利用病入膏肓的杜宇生,秘密研究新型的病毒武器的时候,我们的国安高层就已经知晓,于是派遣花白凤长期潜伏在香港。
花白凤在香港潜伏了二十多年,暗中调查了二十多年,直到某天在一场酒会中遇到了宋开山。
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冥冥中命运的手在背后操纵一切。
花白凤找到了宋开山这家医院,她,也在这家医院里闻到了木仙症的味道……
经过几个月的秘密调查和潜入取证,悬慈医院的院长山口就是日本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那天夜里,好像也是今晚这个时刻,我在一楼的那间秘密的房间里勾兑着各种试剂。”
裘神医又缓缓讲述起来。
“这些试剂,由很多种类的中药熬制、提取而成,还有一些试剂是我让姚广成提供的化学液剂。要让木仙症可控,只能由这些药剂互相作用,互相制约,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些药剂的比例。”
“我试了整整五年,毫无所获,这家医院里有很多的病人都被山口拿来当作实验品,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裘神医说得轻轻松松,方城听来却感觉胃里一阵痉挛,他忽然想到了冰雪世界里的那个可怕工厂,想到自己当年在伪满当厅长时,去参观过一个神秘的日本人的基地。
731部队的余孽从未消失,我们以为他们早已入了地狱,其实他们一直都在人间!
“那天夜里,郡主找到了那实验室……”
裘神医的眼里忽然涌起一抹柔和,但又有些悲戚的光芒。
“我是看着郡主长大的……”
花白凤运气不好,那天夜里,他被人堵在了实验室,出不去。
裘神医知道郡主落入他们手中会是什么结局,他用了一种非常极端的办法保住了花白凤的命。
裘神医至今还记得,当花白凤被那两个人反剪着双手摁在桌上的时候,郡主的眼神,那种眼神也许裘神医下了地狱也不会忘记。
“国生,与其把她杀了,不如让她喝了……”
裘神医指了指桌上的一份试剂。
这是裘神医费了半年时间配置的一份试剂,总是要找个人来实验实验的。
黄国生想了想,一脸阴笑,抓起那管淡蓝色的液体就往花白凤的嘴里灌了进去。
“从那天以后,郡主就傻了,我就得死。”
裘神医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方城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裘神医是在救花白凤。
花白凤虽然痴呆了,可是她没有死。
木仙症的病毒在她的体内可控了,她身上并未出现如枯木般的病灶反应,但是唯一的缺点是痴傻。
只要研究好花白凤的痴傻原因,就一定能将木仙症武器化!
所以,只有留住花白凤,才有机会。
这就是为何花白凤一直住在这家医院的原因。
“你为何必须死?”
方城忽然问了裘神医一句。
裘神医看了一眼方城,想了想,缓缓地开了口。
“你以为郡主变成了这副模样,宋开山会不怀疑这里?”
方城心里一凛,看来那个被世人认为跳出圈外的宋一刀,一直都在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