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凤在这家医院里忽然变成了痴傻，宋开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一个交代的。
这个交代，裘神医也给他想好了，准确地说，是山口给自己的师父宋开山想好了。
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个痴傻的女人。
至于宋开山有没有相信，没人知道。
山口在这家医院里的勾当却有险无惊地继续了下来。
山口曾经和黄国生商量，能不能把关于木仙症的实验室搬到更隐秘的地方，被一个人拒绝了。
这个人就是裘神医。
骗过宋开山其实很容易，裘神医是宫廷御医，要给自己服用一剂停止呼吸，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方子很容易。
宋开山是西医，只会从脉搏、瞳孔等西医判定生死的理论来断定。
裘神医拒绝两个日本人搬离实验室的理由只有一个：花白凤。
宋开山看着变得痴傻的花白凤，心生愧意，想尽办法要把她治疗好，宋开山是不会让花白凤离开悬慈医院的。
而且山口还有另外一个机会，宋开山为了要救花白凤，花费巨资在七楼专门为她建立一个药物中心，这对山口那些日本人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宋开山为何一定要把郡主留在这里？”
方城双肘撑在双膝上，身体向前倾，昂着头，双眼直直地盯着裘神医。
裘神医那满是皱纹沟壑的脸庞上浅浅地笑了笑。
“谁知道呢……”
裘神医的眼里闪过一抹笑意。
方城不再问他，他了解裘神医，即使他知道实情，他也是不会说的。
一个心里藏不住秘密的人，是不可能活到一百岁的。
即使他是神医，也不行！
管住嘴，甚至比管住心还重要！
“日本人还是未死心，所以一直把你藏在这里，让你继续给他们研究木仙症？”
方城不再提花白凤。
裘神医狡黠地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其实他们已经找到了配方，就是郡主喝下去的那个配方。他们让我活着，只因为郡主没有醒过来。”
日本人不傻，山口发现木仙症的症状并未在花白凤身上发作，他肯定会只配方是有效的，现在要找到原因，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花白凤变得痴傻。
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木仙症的基因化就能往前迈开一大步。
方城微微地点点头，他也不傻，自然明白日本人的用意。
“那你找到那个让她醒过来的方法了么？”
方城眯着眼睛看着裘神医。
裘神医微微地点点头。
“找到了……”
“……”
方城的眼角微微地颤了颤。
裘神医伸出枯槁的手，一根手指的指甲很长，很黑。
那根手指慢慢地抬起来，对着方城。
“你，你来了，她就会醒……”
方城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可是，裘神医不会知道，在方城的心里却如波涛般翻滚。
坐在轮椅上的裘神医定然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他只要看一眼，也许就能发现真相。
不错，当方城看到花白凤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花白凤没有傻，没有痴。
而裘神医只看了方城的眼睛，也知道了答案。
裘神医嘴角那道深深的皱壑慢慢地展开，一抹冷笑挂在嘴角。
“她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方城不太明白，裘神医知道他不明白，眼含着笑意，轻轻地摇了摇头。
“三年前，他们把郡主推来，我看了她一眼，我就已经怀疑她是假装痴傻。这三年来，他们只让我看了她那么一回……”
裘神医又顿了顿，继续说道。
“直到刚刚看到你，我从你的眼神里确认了三年前的判断——郡主是装傻。”
“你们为什么要等我？”
方城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平静地问裘神医。
裘神医慢慢地缩回他那根如枯竹枝般的手指，缩回到他那宽大的袖筒里。
他静静地看着方城，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显得异常的明亮，却又让人感觉如同无底的深渊那般诡异和神秘。
“那年，我逃到香港，本想继续南下，去那吕宋隐居，了此残生。无奈命运弄人，杜宇生留下了我，我终究还是没有逃脱自己的宿命！”
宿命，裘神医的宿命是什么呢？
方城在脑海里问自己。
他也曾经无数在夜里问过自己，自己的宿命又是什么呢？
突然，方城的双眼猛然一睁。
靖安司，靖安司就是裘神医的宿命！
裘神医眼里含着笑意，冲着方城微微地点点头。
“我逃出大陆的时候，认为传承一千年的组织靖安司只有我一个人；当我后来知道郡主来了香港，认为至少还有两个靖安司的人；后来又遇到了他，我才知道，靖安司的人没有死绝，还有人，还有人……”
靖安司，这是当年太子李亨为了清缴在大唐的日本遣唐使，令李泌秘密地成立的一个组织。
这个组织只有一个任务，杀光所有潜伏在华夏土地上的倭寇间士！
大唐亡了，这个组织依旧背负这个任务；大清亡了，这个组织依然背负着这个使命。
裘神医的脸色一阴，语气变得冰冷。
“倭寇间士没死绝，我们靖安司怎么敢死绝！”
方城仿佛明白了裘神医，他从内地逃到香港，本已心灰意冷。见到花白凤，深刻在他骨子里的那份使命感让他又重燃烈火，为了探明日本人背后的阴谋，他选择以身饲虎。
裘神医别无选择，为了搞清楚日本人背后的阴谋，他宁愿让那不治之症木仙症吞噬自己的双脚和小腿。
方城有些动容，他也忽然明白了裘神医为何说他和郡主都在等他来。
靖安司，自从当年李部长得到过他们的信任外，几十年来，他们再未和官方的人有过联系。
现在的国安别说承认他们了，就连知道这个组织存在的人都极少。
如果说，还有谁能让裘神医、花白凤信任，方城算其中一个，另外一个也许会是袁克佑。
“我来了……”
方城的声音低沉而雄厚。
不但他来了，新一代的侦查员，国安人，卢千阳也来了。
裘神医眼里满是欣慰和感激，点了点头。
“日本人的阴谋，远比我们想象中要毒辣，相比几十年前在哈尔滨建立的那支魔鬼部队来说，731简直就是小学生。”
裘神医的话让方城大骇，难道还有比731部队更阴毒的存在？
“时代在发展，所谓科技也在发展。”
裘神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对方城说道。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方城沉着脸，缓缓地摇摇头。
“他们等不及郡主醒来，等不及我把可控的木仙症弄出来，自己通过科学仪器进行精准分析，通过大型的设备进行分解和组合。”
“……”
方城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
“日本人想制造出一种和木仙症一样的病毒来，这种病毒只针对一种人种。”
不用说，肯定是针对中国人。
“最为阴毒的是，这种病毒并不会让人瞬间致命，感染这种病毒的中国人，会和大清末年的鸦片君子一般，成为行尸走肉，如果没有他们提供的一种特有药物，身体就会呈现我这样的病状。”
裘神医又慢慢地拉了拉盖在膝盖上的薄毯。
裘神医口里的他们，定然是指美国人和日本人。
在这方面，这个邪恶的国家却掌握着先进的科技手段，何尝不是一种讽刺和悲哀。
“他们要把中国的土地当作牧场，要把在这片土地上身后的中国人当作牛羊……”
裘神医说得很平静，方城却感觉一阵后背发凉。
他刚刚偷摸着进来的时候，那个人喊了一声“成了”，方城预感有些不妙。
裘神医阴沉的脸显得愈发地凝重，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如果只是日本人使用当年731研究的鼠疫的手段，我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裘神医当然不用担心，传统意义的瘟和疫在博大精深的中医面前，几乎没有什么难度，即使瘟疫千变万化，中医也一定会有找到一良方，彻底根除瘟疫的横行。
真正让裘神医担忧的是美国前沿科技的加入，这就让中医有些束手无策了。
如果这种曾经在中国存在了上千年的特殊病症，被他们进行改良，直接注入中国人的基因里去，那就连神仙也没办法救治了。
他们的阴谋，正是这个。
“你若再不来，我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让我活着。”
裘神医涩涩一笑，转瞬又坦然淡定。
“其实你拖了他们整整三年……”
方城话里满是敬仰之情。
三年前，日本人就可以搞懂那个木仙症的改良配方，裘神医拖了他们三年，花白凤也拖了他们三年。
只有一个傻了的花白凤一直在这家医院里，山口他们就不得不继续进行他们的研究。
裘神医咧开嘴微微地笑了笑。
“我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些，剩下的事情，该你们做了。我们靖安司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是躺在床上死的，多少都会带着一两个倭寇的脑袋下去……”
裘神医的声音很轻，很轻，在方城的耳朵里听来却如同雷霆之声。
无论在何朝，何代，无论是谁在坐这天下，这片土地上总有那么一群人，不为朝，不为廷，只为这片土地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而战斗。
即使身死无名，也在所不惜！
方城朝裘神医伸出手去，他想握一握裘神医的手。
裘神医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微微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从袖筒里伸出那如枯竹般的手。
手指很细，细得能让方城感觉到皮肤下面只有骨头。
手心很暖，暖暖的热流贴在方城厚厚的手掌上，也让方城的心里一暖。
突然。
裘神医双眼一凛，他看了看方城，猛然把手从方城的手中抽出来，在唇边竖起那根枯枝般的食指。
方城顿时一愣，屏住呼吸，仔细一听。
外面传来一阵非常微小的开门声。
有人进来了！
方城左右看了看，整间屋里除了裘神医坐着的轮椅和自己坐着的木椅，四壁无物，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
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冲着这扇门来的。
方城的眉头微微一皱，几十年的战斗经历让他在紧急的时分做出了最为精妙的选择。
只见方城双脚一起，身体一挺，从椅子上悄然站了起来，又双手把椅子一提，木椅稳稳地被提在空中，右脚往那扇门后轻轻一跨，左脚随即如蜻蜓点水般移了过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而且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方城有两个选择，若外面来人只是查看裘神医，他只需要推门看一眼即可，裘神医稳坐在屋中央；若是他进来，再关门，那么方城还是会暴露。
即使暴露，也没有关系，站在来人身后的方城一定能够制服对方。
方城对自己很自信。
门，轻轻地往里推，站立在门口的方城一手提着木椅，一手紧攥成拳头，非常警惕地注意那扇慢慢推开的木门。
门，半开着，停住了。
方城能够看见屋中央坐在轮椅上的裘神医。
裘神医的双眼一直平静地盯着那道门。
“你来了……”
裘神医还是那句话，也是刚刚他对方城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你会来。”
裘神医又说了一句。
站在门口的人没有回答他。
“你用了三年的功夫，最终还是绕过了痴傻的郡主，重新配出来了那个方子。”
裘神医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他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来要我的命的。”
裘神医很淡然地微微笑了笑。
“徒弟杀师父，说出去会坏了我的名声。”
门口的人终于开了口，是日本人黄国生。
裘神医的双眼微微眯了眯，盯着门口的黄国生，沉默片刻，冷冷问道。
“照你的意思，只有我自行了断了……”
门口的黄国生却摇了摇头。
“我们做笔交易吧……”
“交易？”
裘神医很诧异，那双狡黠的眼睛盯着门口站着，并未进屋的黄国生。
“对，交易！我治好你的病，送你去你想去的吕宋岛，在那里给买一大片土地，建个庄园，让你颐养天年，如何？”
裘神医笑了，咧开嘴，露出里面仅有的几颗黑黄的牙齿来。
“那你还要给你找个师娘才行！”
裘神医吃力地大笑着，笑得弯下了腰，却因为实在是岁数大了，笑声并不响亮。
站在门口的黄国生等裘神医笑完，直起了腰身，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这是我给你的条件，如果你答应，我再提我的要求。”
“我要是不答应呢？”
裘神医盯着门口，冷笑着问了一句。
“那个痴傻的女人，明天也许就会掉一条腿……”
裘神医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躲在门口的方城更是脸色一变，一股怒气涌上双眼。
“她反正已经傻了，我砍了她一条腿，她肯定是没感觉的，我会把手术做得极好，让她如同只是睡了一觉；我明天晚上再来问你，你若再不答应，我就再锯掉她一条腿……”
“……”
裘神医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得一片惨白，他冷冷地盯着门口的黄国生。
黄国生继续说道。
“我只会来五天，因为她只有两条腿，两条胳膊，和一个脑袋。”
这世间还会有此狠毒的人，方城想不到，裘神医也想不到。
裘神医沉默许久，冷冷地问了一句。
“说吧，你想做什么交易？”
见裘神医松了口，门口的黄国生脸上闪过一抹奸诈的微笑，他缓缓地朝门里踏出了一步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