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色长衫的徐天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

左冷月满脸通红，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临时起意，要挟持丁文深，他们怎么会知晓自己的行动。

徐天头发微微有些花白，脸庞依旧俊朗，那双眼睛如年轻时那般清澈、睿智。

徐天平和地看了一眼被铁林控制住的左冷月，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到丁文深的跟前。

“丁教授，你拒绝了我两次，我能够理解你……”

不错，徐天曾经两次来拜访过他，丁文深拒绝了他两次。

丁文深很清楚徐天的来意，他代表着北京方面的意思。

可是，丁文深还是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明了，自己的父亲丁沉舟没有盖棺定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回去是不合适的。

其实，在丁文深的内心里，他是抵触的。

可是今夜宋开山把方城请来的这个局，让丁文深彻底地坚定了。

父亲丁沉舟是英雄，真正的英雄，作为丁沉舟的儿子，绝不能给他丢脸！

“回去吧，你父亲等着你为他入土为安……”

徐天的话柔和得如同亲切的同志和朋友，丁文深浅浅地笑了笑，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

丁文深轻声地问徐天。

徐天回头看了看表情错愕的左冷月，淡淡地回答道。

“如果丁教授方便，今晚就可以走。”

今晚？左冷月大吃一惊，连控制她的铁林也是惊讶不已。

铁林想不明白，徐天既然安排丁文深今夜离开香港，他又怎么算定丁文深会回心转意，他又怎么算定丁文深一定会答应今夜离开。

丁文深想了想，一把抓起挂在木椅上的外套。

“好，我听你的，今晚就走！”

丁文深当然明白，越快离开香港，自己越安全，有一个左冷月，就会又第二个，即使不是叛徒，美国人也不会轻易地让他回到大陆。

徐天脸上一直带着那份淡定的笑容，他转过身，看了铁林一眼。

“铁林，你送丁教授去码头，有人在码头接应你，船很安全。”

铁林顿时愣了愣，他去送丁教授，左冷月怎么处置？

铁林迟疑片刻，一把夺过左冷月手中的枪，又使劲地把左冷月一推，左冷月一个踉跄扑倒在圆桌边上的座椅上。

很巧，那把椅子就是刚刚左冷月坐的那把。

铁林又把手中的枪朝徐天一抛，徐天微微地把手一扬，稳稳地把手枪握在手中。

丁文深有些惊讶地看了徐天一眼。

徐天，丁文深不但在香港认识，而且他的故事多少也是听说过的，看他的外貌显得很是年轻，实则他的岁数已然不小。

“丁教授，咱们走！”

铁林警觉地站在丁文深身边，又用深邃的目光看了一眼徐天。

徐天朝他微微地点点头，微微一笑，示意他离开。

铁林一手扶着丁文深的胳膊，两人疾步走出了雅间大门。

屋里，只剩下徐天和左冷月。

徐天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刚刚方城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忽然。

左冷月笑了，通红的脸庞早已变得一片惨白。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挟持丁教授？你怎么算得到我会在酒店里动手？”

徐天把手中的手枪慢慢地放在桌上，翘了一条腿，双手轻轻地把长衫下摆顺了顺，满脸带着平静的微笑。

“因为，这间酒店是我开的……”

“……”

左冷月还是不明白，就算这家酒店是徐天开的，他又如何算到自己的阴谋！

“你是第一次到这家酒店，也是第一次到香港，你在酒店大堂询问了一件事……”

徐天娓娓说来，左冷月顿时明白过来。

的确，她在进入酒店之前，在酒店大堂询问了一件事。

从这个地方坐出租车那条线路最快到达香港国际机场，只因为这一句，就暴露了左冷月的阴谋。

安排丁文深离港，最快的地方是深圳湾码头，坐船直接到深圳。

左冷月的双眼顿时涌起一股怨恨和不可理解，她恨恨地对徐天说道。

“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彻底的哀怨了，徐天是这家酒店的老板，别说左冷月在前台问了几句话，就算从外面进来几只蚊子，徐天也许就能知道公母。

左冷月怨恨的眼神愈发浓烈，她怎么也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徐天这种人存在。

“是你和宋开山设的局，宋开山一直都在暗地里帮你！”

左冷月终于清醒了一些，冲着徐天吼了一句。

徐天没有回答，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得可怕的笑容。

“宋开山，宋一刀，所有人都被他骗了，所有人……”

左冷月有些歇斯底里，她紧紧地攥着拳头，使劲地砸了砸黑色的檀木圆桌。

檀木厚重，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终于，左冷月有些累了，身体匍匐在桌上，侧着脸，苍白的脸庞贴在桌面上，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徐天。

徐天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迟疑了好几秒。

忽然！

徐天一把抓起桌上那把精巧的手枪，左冷月心里一凉，双眼一闭，等着那颗子弹。

只听见一阵啪啦声响，左冷月睁开眼睛一看。

徐天那双手如同变魔术一般，短短三秒钟就将把手枪完全卸掉，所有的零件一字排开放在桌上。

枪身、枪膛、枪管、复进簧、弹匣……

还有金光闪闪的五颗子弹。

“你只有一次机会……”

徐天缓缓地站起身，满脸平静，慢慢地竖起一根手指，对左冷月说道。

左冷月惊愕地盯着徐天，徐天又轻轻地弹了弹长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

徐天的步伐很慢，慢得如同他在自己的花园里闲逛。

只有一次机会！

左冷月的心里一动，这把枪，她装卸过无数次，她完全可以在五秒之内组装完成。

按照徐天的步伐频率，他走出大门至少需要十七步。

左冷月没有丝毫的犹豫，一个转身，纤细的身躯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瞬间就坐到了徐天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徐天留下的体温，修长白皙的双手已经把所有的手枪配件抓在了手中。

一，二，三……

最后一步，压弹匣入膛，拉开保险，枪口一抬……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刚走到大门口的徐天的后背！

……

“老爷子，你刚才拉我一下，你老不会是……”

坐在奔驰车后面的卢千阳对边上的方城说道。

方城微微地瞪了他一眼，卢千阳连忙住了嘴，不再说话。

也就这个眼神，让卢千阳彻底明白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服！

这些老辣的姜，是方城，是袁克佑，是宋开山，也是那深不见底的徐天……

这个局，这些“老姜”们算计得太过精妙。

要想说动丁文深，若只是方城单纯地出面告诉他关于丁沉舟的牺牲的真相，这会让丁文深觉得这是北京的刻意。

有了卢千阳这个年轻的后人到香港，就有些微妙的不同。

卢千阳是向子忠的孙子，向子忠和丁沉舟既是同学，又是生死战友。

卢千阳的到来既让丁文深感觉到亲切，又能让他知道即使是军统特务的后人，也是可以被政府接纳和信任，甚至安排到最为重要的国安部门的。

加上宋开山的这个酒局，既是为丁文深而设，又是为左冷月而设。

只是卢千阳还不知道，左冷月已经被美国人策反了。

“不知道郡主睡了没……”

卢千阳又淡淡地问了一句，方城眼里闪过一抹担忧，沉默片刻，缓缓回答道。

“也许她在等我们……”

这句话刚落，奔驰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卢千阳的眉头微微一皱。

前面开车的司机阿景连忙扭过头，笑了笑，说道。

“路上有条小沟，灯暗，没注意，没注意……”

阿景连忙又回过头去，双眼紧紧地盯着被车灯照得雪白的路面。

方城嘴角那条密纹微微地抽了抽，默不作声地盯着后视镜里阿景的脸。

“小子，听说你在刑警队的时候，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方城随口和卢千阳闲聊着，卢千阳侧过脸来，看了一眼老爷子，微微愣了愣，随即说道。

“你老人家别听人瞎说，这个世上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但是绝对不存在有案必破的神探……”

两人这么有句无句地聊着，阿景的车终于到了悬慈医院的门口。

阿景停稳车，又连忙下了车，跑到后面，给方城的车门拉开。

“方先生，您请。”

方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车门外的阿景，微微地笑了笑。

方城下了车，夜已深，那弯月亮斜挂在海面上，清冷的月光洒在海上，如有万条银鱼在跳跃。

卢千阳也下了车，走到了方城身边，阿景又说话了。

“方先生，卢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

方城微微地点点头，阿景刚走到驾驶室门前，拉开车门，忽然听见身后的卢千阳叫住了他。

“阿……，阿景是吧？”

阿景转过头，冲着卢千阳咧嘴笑了笑，点点头。

“我是阿景，卢先生有什么吩咐？”

卢千阳上前一步，轻声问了一句。

“阿景，带没有带硬币？”

“硬币？”

阿景一脸错愕，他看了看卢千阳，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城。

方城的脸虽然平静如水，眼里却闪过一抹疑惑，他也搞不懂卢千阳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阿景愣了几秒，又是咧嘴笑了笑，双手在身上的兜里摸了摸。

“有，有……”

阿景左掏右掏，还真的掏出了几枚硬币来。

阿景把手一摊，手心里有四枚硬币。

一元，五元，一毫，二毫。

“卢先生，就这么多了。”

卢千阳低头看了看，微微地笑了笑，伸出手，从自己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纸币来，一张一百元的港元纸币。

卢千阳一手夹着纸币，另外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捻起阿景手心中的一枚硬币。

一枚一元的港币。

卢千阳拿完硬币，又把自己手中的一百元港元纸币放在阿景的手心中。

阿景一惊，连忙把手心一收，不想收卢千阳的纸币。

“卢先生，卢先生，不用了，不用了……”

“咦……，这可不行！”

卢千阳很坚持，一把抓住阿景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硬把那张一百元的纸币塞进阿景的手心。

阿景还要坚持，无奈卢千阳掰开他的紧攥的手心，把已经揉成一团的纸币放了进去。

阿景见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卢先生，这……，这……”

卢千阳拍了拍阿景的手背，微微地笑了笑。

“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阿景讪讪地笑了笑，拉开车门，坐进车去。

车灯雪亮，阿景调转车头，又顺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卢千阳的眼睛一直盯着那远去的尾灯，默默不语。

方城抬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头上被夜风吹乱的白发，慢慢地走到卢千阳身边。

“你成长起来了……”

方城的话里带着欣慰，还有欣赏。

卢千阳猛地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方城笑了笑。

“老爷子，您看出来了？”

方城点点头。

“刚刚我试探过他，说到郡主在等我们，阿景吃了一惊，脚头不稳，加油过重，车颠簸了一下……”

卢千阳点点头。

不错，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对一个司机来说，他应该是波澜不惊的。

阿景有反应，只有一个解释，他不但知道郡主，而且对郡主的情况很熟悉；方城的话让阿景惊讶，说明他不是一名普通司机那么简单。

“你下车后，又试探了他，你找他要一枚硬币，又把一张一百元的纸币硬塞进他的手里，你是在摸他的双手……”

老姜就是老姜，眼睛实在是太毒了。

是的，卢千阳这么做，就是想摸摸阿景的双手。

专门开车的司机的双手，手上有老茧很正常，但是分布一定是均匀的，只有握枪的手，才有在一只手的虎口上有厚茧。

即使对方非常注意修剪老茧，对卢千阳这种老刑警来说，也是一模就能感觉到的。

“他是个玩枪的……”

卢千阳看着那消失不见的红色的尾灯，悠悠地说了一句。

方城微微地点点头，他相信卢千阳的判断。

“老爷子，看来他们对宋老爷子身边也安有钉子。”

方城没有说话，有些话现在说给卢千阳还不是时候。

方城沉默片刻，看了看卢千阳手中的那枚硬币，忽然问他。

“你一百元换一枚一元的硬币，不亏！”

卢千阳回过头，笑了笑。

“当然不亏，我正愁没有硬币呢！”

“你要硬币干什么？打电话？”

方城有些疑惑，却又是开玩笑地问卢千阳。

卢千阳看着老爷子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老人家说对了，我真的要用它打个电话……”

卢千阳抬起手，指了指悬慈医院门口的门柱。

门柱上，安装着一个红色的投币电话。

……

酒店门口，徐天抬起头，看着那天边如女人眉毛般弯弯的月亮，闭着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他身上那股血腥味儿渐渐地在夜风中飘散，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