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故乡(89)

宛儿谈小说 2024-08-25 21:26:34

我们终将被遗忘。

下午三点,入席的人渐少,围在桌边磕着瓜子拉家常的,大都是沙坪的村妇,只有三三两两的孝子聚在一桌,趁着休息的空当,对付几口。

见无事可做,王燕便领着儿子,在灵堂前的观众中找到母亲和丈夫后,一行四人,一对母女、一对父子,往王燕的娘家走。

穿过竹林来到屋前,只见李大狗丈母娘家的院坝上摩托车挤得满满当当,李大狗的车在倒数第三排,当真是长虫爬进酒瓶里——进退两难。好在时间尚早,李大狗今天没什么安排,也不急着用车,夫妇俩打算陪老人家坐坐、聊聊天,毕竟有一年没见到了。

几人来到屋檐下的台阶上等待,这里停不了车,正好落脚;王燕娘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摊在手里看了片刻,寻出两把相似中的一把,将偏门缓缓打开。

这栋单层的平房前没有遮挡物,所以屋里光线还算好,一束光从气窗中透过,扑在家神左侧的相框上,那是一张黑白照。

照片上的人看着不老,大概在五十岁上下,消瘦的脸庞上胡子唏嘘,一对浑浊的眼睛眯着,塌鼻梁,耳根上有一对小小的肉疙瘩。

王燕来到堂屋前,注视着相框中的男人,这死去约十年的人,正是王燕的爹,原先沙坪的赤脚医生。

“燕儿,过来烤火啊!”屋外作了厨房的偏房下传来一道苍老而响亮的声音。

“哎。”王燕应了一声,拔腿向外走,迈出门槛的刹那,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照片中的人似乎笑了。

来到偏房下,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漆黑的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灶前有一个长方形的浅坑,里面铺着一层草木灰,旁边散落着几根没烧完的柴;铁锅的顶上悬空挂着竹篾编成的篱笆,上面杂乱地堆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厨房进门不远处的墙上开了一个圆形小洞,供自来水管穿过,小洞前的水龙头下,便是一只棕红色的塑料大缸。除此之外,门边、灶台前还放着两张木椅和几张矮凳子,其中一张凳子约摸用了许久,上面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四只脚也缺了一只,只剩被腐蚀了的钉子挂在上面。

王燕娘正在生火,李大狗和李光沫则坐在浅坑前,他俩面前的凳子上放着一大碗瓜子,几个橘子点缀在上面,压得底下的瓜子往四周冒。

王燕拎着一张木椅,在父子俩身边坐下,随手从白瓷碗中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橘子,剥开皮分作两半,一半给了正在发呆的李光沫。

少倾,火苗渐渐扩散到干柴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味,随之而来的是温度的上升,狭窄的厨房渐渐有了热气,变得暖和起来了。

母女俩正在说笑,“咣当”,厨房的木门砸在墙上,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四人纷纷扭头去看,站在门边的是一个穿着灰色棉袄的男人,与相框中的人一样,他也是塌鼻梁、小眼睛,只是两只耳朵上没有肉疙瘩。

这个身材中等的方脸男人看到王燕,顿时一愣,接着嬉笑道:“哟,我在二叔家找到一圈没看到,还以为你们都回去了呢!”

王燕咽下嘴里的橘子,答曰:“早着呢,难得来一趟,总得陪娘睡一晚不是?”

李光沫看到来人,站起来喊了一声——舅爹!

这个“自来熟”,是王燕的大哥,也是他们三姊妹中唯一一个带把的;王燕底下还有一个幺妹,二十五六的年纪,尚未出嫁,常年在外讨生活。

家中仅有一个男人,自然无须分甚家产,待老娘归天后,一切都是他的;当然,抚养老娘的责任自然也落在了他的肩上。

王燕的大哥名叫王立坤,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懂一点泥水工,农闲的时候,常常跟着沙坪的男人们在附近承包小工程干,以养家糊口。

王立坤已婚,为了家中的老娘,不得不与自己的女人分居两地,一个在外打工,一个在家侍奉老娘。

两口子结婚十余年了,但女人的肚皮迟迟没有动静,这些年来,煎药的罐子都煮漏了几个,也没甚作用,所以两口子至今膝下无人,这成了两个家族的心病。

因此,王立坤对李光沫,那叫一个顶呱呱,吃的穿的都给买,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哟,幺儿也在啊,快过来让老子看下!”王立坤见到李光沫,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了。王立坤走到李光沫面前,将他一把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胡渣去蹭他的脑门,惹得李光沫眉头微皱,脸上却泛着无奈的笑。

俩人亲热一番,意犹未尽的王立坤从墙边扯来一张凳子,搁在浅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众人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只有李光沫搭不上话,在一旁静静地听或是发呆。

谈到外面的世界时,老娘和大哥眼中纷纷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王立坤满是艳羡地望着眉飞色舞的二妹,心底却是一阵阵的叹息。

自老父亲英年早逝后,老娘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能吃能喝,但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却没法医治,一到雨天就疼得走不动路,只能靠药片缓解。

他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但老娘还在,需要人照料,而他又是唯一的男丁,自然脱不开身,所以听到王燕诉说外面的精彩时,心底不免有几分失落。

一家人敞开心扉聊了许久,接着就是沉默不语了。

这种尴尬的氛围很快被鞭炮声和喧嚣所打断,约摸到了饭点,看花灯队表演的人默契地分批往外走,预备去吃晚餐。

午饭吃得早,王燕等人都有些饿了,遂起身关门,一前一后往“餐厅”去。

傍晚,待宾客们吃过晚饭后,沙坪的妇女们便有了消遣的东西,她们分作几帮,一些人收拾桌子、一些人刷碗刷盘子,一些人洗锅洗甑子,忙活不停。

男人们除却一些孝子外,其他的大都围在桌边打扑克喝酒赌钱,打麻将的也有,仅一桌。偶尔见埋着头往外走的男女,那是家里有牲畜的,赶着回家喂养。

待王燕二叔家挂在屋檐下的白炽灯亮起时,李大狗半斤米酒已下了肚,脸上和脖子上如夕阳一般,呈红色,其间夹杂着紫色。

他自小饮酒,常常因偷家里的酒喝而被李老汉揍个半死,酒量也因此练出来了,一般三五个汉子放不倒他,就这半斤,只当润润嗓子。

王燕却不在此处,她喜欢热闹,早早便解下腰间的围裙,跑去灵堂前看花灯表演了;李光沫在她面前站着,目光透过花灯队的舞姿往屋里张望,那儿正在进行一种神秘而传统的仪式——法事。

在怀安,但凡有人过世的人家,都得请先生(类似于道士)来超度死者,这是约定俗成且雷打不动的,花灯队可以没有,但“先生”必须有,倘若没有,就会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

先生们往往也由附近的农民兼职,不过这种职业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最起码要懂点文化,会读会写,还要拜师,所以这类职业大都是一脉相承,最为常见的是子承父业。其中,掌坛的先生尤为重要,要负责的东西很多,比如打鼓、敲木鱼、敲钵,打鼓是重点,敲木鱼和钵则轮着来,除此之外,还得颂经,所以要一心多用,一般人干不来。

李光沫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跪一地的孝子的背影,以及家神前悬挂着的画满身着道袍或袈裟的人的长布。同时,屋里还传来颂经声和响器(钵、铙、钹)的轰鸣声,这声音响彻云霄,连花灯队那半人高的大音响发出的哀乐声也盖不住。

每隔几分钟,便见有俩人从灵堂中跪着的孝子的缝隙中挤出来,一人拿着一小截鞭炮,一人拿着簸箕,里面装的是“文书”(长短纸钱、画了符号的五颜六色的纸张)。

鞭炮要放,文书要烧,烧也有讲究,得放在专用的铁锅里,用一根香不断拨弄,使它燃烧完毕。

每当香灯师(专门侍候先生的人)从李光沫眼前经过时,他总踮着脚尖去看簸箕里的文书,可惜光线不好,连看几次,也没看清那张黄纸上画的是什么。

身旁很吵杂,面前是哀乐声,身后是说话声和嬉笑声,听得李光沫耳朵中直回荡着嗡嗡声。他转过去看,娘脸上泛着淡淡的笑,目光投在花灯队表演人员的身上。其实没什么看头,摇来摇去还是那几个动作,但这些妇人却乐此不彼,大抵是因为乡下可以消遣的东西实在太少。

年轻的男人们跟相亲似的,往往只看第一眼。倘若花灯队里有漂亮的女人,他们才来凑热闹;倘若全是一帮半老徐娘,他们便摇摇头去别处消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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