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丕显回忆赣粤边三年(2):突出包围圈,转移到油山游击区去!

玫瑰有溢 2024-02-26 08:05:07

连天烽火炮声隆,

惜别赤都情意浓。

重围突破万千重,

挥戈直指油山中。

事隔五十多年了,每当我回忆起我们最后从中央苏区突围的情景时,当年赣南省军区司令员蔡会文同志写的这首激情澎湃的诗,便又在我耳边萦绕回响。

1935年2月,装备很好的敌人,数十倍于我,四面集,形成强固的包围圈,步步向我进逼,形势越来越危急。中央苏区各路部队,在统一指挥下向外突围。留在于南地区的,最后还有两路兵马:一路是中央分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政府中央办事处率领的红二十四师七十团;另一路就是我们赣南省党政军机关率领的独立六团。此外,还有两千多名重伤员。因他们行动不便,势难一同突围,只好进行疏散,择地埋伏。可是,他们斗志旺盛,要动员他们疏散,这工作相当难做。经过研究,项英同志就请陈毅同志去解决这个难题。陈毅同志在部队里有很高的威信,又善于做说服工作,而且他本人就是伤员,由他去动员疏散是最合适的。

陈毅同志拄着拐棍,步履维艰地走到伤员们的住地。大家看到拐而来的陈毅同志,心里就非常高兴。陈毅同志首先亲切地问候大家,然后心情沉重地向大家讲:中央苏区暂时失败了,非转移不可,但中国革命肯定要胜利。革命的火种是扑灭不了的,革命的高潮一定会到来,我们现在的处境很险恶,因此对伤员要进行疏散、转移,同志们可以回家或者到老百姓家去,打游击也好,种田也好,待革命形势好转时,欢迎大家重回部队。接着他又讲:同志们疏散以后,要特别珍重,我们要经得起胜利的考验,也要经得起失败的考验,万一遇到敌人,要不怕牺牲,不幸而非牺牲不可时,也只能牺牲自己,千万不能叛变。我们牺牲了,只要有同志还活着,将来一定会给我们报仇的。要坚决相信胜利不属于反动派而一定属于人民。伤员们听了,都难以抑制自己的内心激动。有的说:"只要革命有希望,我们就安心留下来。"有的说:"只要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就有办法对付敌人。"在面临如此严重危险的时候,只有最坚强的战士,才会有这种英雄的气概。陈毅派人把地方上的干部和群众请来,把重伤员交给他们,亲切地说:你们把这些同志抬回去藏起来,掩护好,治好伤。他们都很年轻,要他们给你们做儿子也好,做女婿也好,他们伤好了,多一个劳动力,也多一个报仇的人。

群众和红军战士是血肉相连的,他们听了陈毅出自肺腑的讲话,纷纷拥上前来,把伤员当作自己的亲人,抬的抬,背的背,半天功夫,两千多名重伤员就疏散完了。除给每个伤员发给几块银元和一些药品外,陈毅还给接待伤员的群众,每家送去五斤盐。那时敌人封锁很严,盐是很珍贵的。

3月3日午后一点多钟,赣南省军区司令部吹起了紧急集合号。我匆匆地跟着大家奔向司令部对面的山坡上。这里有高大的松树,稀疏的毛竹,还有数不清的杂乱的灌木和茶梓,是个天然的林荫地带。在这里听报告,不易被敌机发现,比较安全。

这次到会的人特别多。司令部、政治部、直属团队都到了。

项英、陈毅都讲了话,他们指出:目前的形势是险恶的,但革命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要杀开一条血路,突到敌人包围以外去,开展游击战争,争取新的胜利。

我们这最后两路,向哪里突围?项英、陈毅、贺昌等领导同志曾在一起作过分析,最后选定了突围方向﹣-到以油山为中心的赣粤边去。那里敌人虽强,但我群众基础也很好。过去的红二十二军就是在那里建立的。二十二军进入中央苏区之后,1934年12月,那里又成立了中央赣粤边特委和军分区,由李乐天同志任特委书记兼军分区司令员,杨尚奎同志任特委副书记,他们带着特委机关和一支游击队在那里坚持游击战争。这时,陈毅深情地望着我们每个人的面孔,从容地说:红军的干部战士都应该是革命的英雄。胜利的时候要当英雄,困难的时候更要当英雄。真正的英雄是从困难中锻炼出来的,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

3月4日,我们赣南党政军机关率领独立六团这一路突围部队一千八百多人,离开于南地区开始突围。我也在这一路中间。

突围前,作战经验丰富、机敏勇敢的蔡会文司令员对大家说:这次突围的任务很艰巨。由马岭到观音渡一线的敌人是广东余汉谋军第一师,在数量上五倍于我,装备很好。他们用堡垒严密控制的地方,正是我们必经之路。我们要冲过马岭和牛岭等几个主要关口,尤其是牛岭敌人的堡垒,可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部队才能通过。

蔡司令员决定:以一部分队伍为先头部队,并指定重机枪连到牛岭就要抢占制高点,以掩护先头部队,拿下敌人的堡垒;省军区司令部、省级机关和警卫连,编在队伍中间;另一部分队伍,在后面担任后卫和做收容工作。

接着,蔡司令员把在高虎垴战斗中立过功的光荣连一班班长余虎同志找来,推着他的胳膊对赣南省委书记阮啸仙说:"啸仙同志,你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大好,行军不大方便,我给你多找了一个警卫员。"余虎一个立正敬礼。啸仙同志连说:"好极了,好极了!"

3月4日下午,部队刚出发,就遇上了倾盆大雨。我们在黎板桥吃过晚饭后,没有怎么休息就继续前进。夜里,天空布满了乌云,没有一点星光,伸手不见五指。战士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山谷,又翻过了山腰,沿着羊肠小道蜿蜒前进。当走近一个村庄时,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枪声,我们先头部队马上向两旁散开,作好战斗准备。后来,侦察班进入村庄搜索,才知道那是一些流氓地痞组成的"靖卫团",误以为我们是白军,鸣枪以示"欢迎"。

蔡司令员听了侦察班的报告,笑了一笑,说:"在白军进攻时,神神鬼鬼都出来了。好吧,我们来个'顺手牵羊',把他们一网打尽。"黄兴洪连长说:"已经解决了。俘虏了二三十人,还有几支烂枪。请司令员指示如何处理。"蔡司令员说:"为首作恶的从严,胁从的从宽。"

队伍继续前进。

天黑、路滑,山路实在难走。有的同志爬上去又滑下来,但没有叫苦的。队伍到达马岭附近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稍事休息,吃了点干粮,即进入战斗准备。

东方刚刚露出曙色,战斗就打响了。我们以猛烈的火力压住敌人的堡垒。机关枪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先头部队如龙似虎,猛打猛冲,迅速地越过了牛岭、马岭这两道关口。

但是,当紧跟在他们后面的省党政军机关这一部分队伍越过牛岭时,却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敌人凭借他的优势兵力和堡垒群,以猛烈的火力交叉射击,弹如雨下。接着,敌人从堡垒后面蜂拥而出,像疯狗似地猛扑过来,把我们的队伍拦腰切断了。

在众寡悬殊的情势下,很多同志倒在血泊中。年轻英俊的蔡司令员,沉着而机智地指挥作战。他命令早已抢占牛岭以东高地的重机枪连,用炽烈的火力从侧背打击敌人,接应后续部队前进;命令狙击班从西面斜刺里插向敌人的堡垒,坚决把它摧毁。

出发前调到狙击班的唐大炮和战士们,匍匐前进,登上山坡,趁敌人寻找目标的间隙,紧冲十来步,迅速挨近堡垒。唐大炮把绑在一起的两颗手榴弹,塞进了堡垒。随着轰隆一声,堡垒就哑然无声了。

"这下干得够本啦!起码五十个。"唐大炮手里拿着一挺快慢机枪,朝着溃退的敌人大声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叭"的一声枪响,我们英勇的唐大炮应声倒下了!

悲恸呵!唐大炮牺牲了。狙击班班长拿过唐大炮遗留下来的武器,向反扑过来的敌人一阵猛扫。这个突然的反击,顿时使堡垒前敌尸累累。敌人这时已感到侧面的严重威胁,就用机关枪、步枪向堡垒的缺口密集射击,子弹像飞蝗一样,落在我们的前后左右。我跟着蔡司令员,时而匍伏,时而前进。突然,他举起手臂,往西一挥,发出命令:"朝这个方向冲,猛冲!"黄兴洪连长和警卫班的战士们照着蔡司令员指挥的方向,拚死杀开一条血路,占领了东面的高地,然后用机枪、步枪组成的火力,接应后续部队突围。

正在这个时候,赣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同志不幸负伤了。他个子魁伟,本来目标就不小,加上骑着一匹白马,更加引起敌人的注意。先是,他骑的马负伤,他迅速地跳下来,带领同志们向敌人猛烈扫射,一鼓作气冲过了堡垒。当他们冲出山坳到达安远的鸭婆坑时,不幸,他的左腿又被一颗流弹击中,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这时,他的警卫员准备架着他走。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警卫员也中弹倒下了。刘伯坚就向蜂拥而来的敌人射击,最后子弹打光了,他落入了敌人的魔掌。

黄昏,枪声渐渐稀落。经过一天的激战和急行军,马岭和牛岭已经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天黑了,雨还在下着。像头天晚上一样,没有一点星光,找不到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天然目标。蔡司令员凭着风雨刮来的方向,看着指北针上微弱的荧光,来确定前进的路线。我紧紧跟在蔡会文同志的后面,幸亏他个子高,依稀看得见他的身影。我就跟着他的身影前进。羊肠小道上满是泥浆、断树、草丛和石块,战士们一路跌跌爬爬地向前走去。天色将明,部队来到一片密林里,蔡司令员命令停下来休息,布置警卫班在山上警戒,侦察班下山侦察。这时,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寒气砭骨。经过一天激战,又走了一夜的路,无力的双眼,不时地自动垂下来。大家随便吃了点干粮,就地铺一层松毛作床,摆一块石头作枕,倒头便睡了。

天亮了,侦察班和跟随阮啸仙同志的警卫员余虎,从山间小径飞奔而上。余虎见到蔡司令员,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报告司令员,我们首长牺牲了。"他的两眼深陷,满脸血污,泪和着血,滚滚而下。

蔡司令员听了一惊,跨前几步,紧握余虎的手,忍着悲痛说:"什么?快说!"

"首长长期生病,身体本来虚弱,连日急行军,十分劳累。当他冲过牛岭的封锁线后,气喘病又发作了,不得不停了下来。战斗开始时,首长带病指挥,鼓励战士们奋勇作战。忽然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喘着气,高呼'为革命战斗到底!'倒下了。我摸摸他的脉搏已经停止跳动,地上流着一大摊血……。"

蔡司令员望着远方,脸色阴沉。他轻声地说:"圣地埋忠骨,浩气贯长虹。阮啸仙同志和光荣牺牲的烈士们,同我们永别了。让他们留在苏区的土地上吧!他们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阮啸仙同志是在1921年加入共产党的,是我党最早的党员之一。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他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担任政治教员。他参与领导了广东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他先后当选为党中央候补委员、中央委员,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并被委任中央审计委员会主任。他出生入死,不避艰险地为党工作,直至最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经过几天几夜的战斗,我们赣南省这支一千八百多人的队伍被打散,只剩下八十多人了。我对蔡司令员说:"你这个司令员,变成个连长了。"他用坚毅的眼光望着我,笑了笑。

我们冲破了敌人的重重包围,夜行晓宿,行进在桃江之畔的重山中。这一带是白区和游击区的交界地,到处有反动地主的堡垒,"靖卫团"在前面拦路,强敌在后面跟踪追击。敌人在盲目搜山,乱放冷枪,为自己壮胆;入夜,地主武装的岗哨活动起来,庄庄火把通明,处处鸣锣呐喊,有时还放上一阵土炮。蔡司令员指挥部队避实就虚,翻山越岭,朝西南方向前进。夜深了,我们继续不停地走着。饥饿疲乏,又是黑里摸路。我的双腿再也撑不住了。忽然脚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摔了一跤,倒清醒了不少。忍痛爬起来,强使双腿不断向前移动。这时大家都很疲劳,队伍里走在后面的同志,撞了前面同志的脊梁,只觉得脑袋里"古冬"一响,猛然醒来,才晓得自己还在走路。

天将破晓,远处传来鸡鸣。我们从山径陡坡走下平地,浑身觉得轻松得多了。侦察员回来报告说,离这里不远就是桃江了。

国民党反动派为了阻挠红军渡江,把渡船都破坏了。我们找到当地的老俵们,他们说:"我们这里过去红军常来常往。前些时候,地主豪绅回来,说是红军被消灭了。这就没有天理了,我们就是不信。果然你们红军回来了。"

在老俵们的热情帮助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几只渡船。大家高兴极了,饥饿、疲乏、瞌睡,一古脑儿飞散了。

黎明,我们在王母渡顺利地渡过了桃江。一过江,就是赣粤边游击区了。蔡司令员展望桃江两岸,仰首高咏:

三月渡桃江,

江水滔滔不绝。

休道人饥马乏,

三军心似铁!

过关斩将敌胆寒,

破贼围千叠。

指顾油山在望,

喜遂风云合!

部队在挨近赣信公路的一个小山包里停下来休息。经过几天的连续行军作战,战士们疲劳不堪,往地上一倒,就睡得"鼾声起,梦儿迢"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抬头望见蔡司令员在屋场外挺直身子踱来踱去,频频向四处探望。啊!他不顾疲劳,亲自负起警戒任务呢!

我悄悄地走到他面前,低声地说:"你也应该休息一下了!"

"阿丕同志,我们可找到了大龙区委。余虎已经出去联系了!"他面露喜色,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只管告诉我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过了片刻,余虎引来大龙区委负责同志,蔡司令员和我会见了他,他对我们说:"这里已经是赣粤边游击区了,只要几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油山的中心区了!"

油山,梦寐以求的油山,在那蜿蜒不尽的梅岭山脉中,已经不远了。大伙儿的眼角上挂着喜悦的泪珠,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大龙区委负责同志还亲切地说:"这里是游击区,群众已给你们弄来一些吃的东西。"

果然,不一会工夫,我们吃上了群众送来的米饭、稀饭、红薯,大家已经捱了几天饿,吃起来感到格外香甜。

刚吃罢饭,区委负责同志又送来了十几包香烟,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大家很需要这个东西,是托人往大庄里弄来的,可惜只弄到这一些。"

"好极了!你真想得周到啊!"

战士们分吸了香烟,精神一振,轻声地说笑,沉浸在一片欢乐中。

经过一夜休整,黎明时部队继续行军,越过了赣信公路,沿途都有交通员和群众带路。逢山爬山,遇水涉水,夜行晓宿,向着赣粤边的中心地区行进。途中,蔡司令员口占《突围行军纪事》一首:

料峭春寒浓,

强敌跟踪,

夜行山谷月朦胧;

林密坑深惊敌胆,

莫辨西东。

血染遍山红,

士气豪雄,

餐风饮露志若虹;

倦卧茅丛石作枕,

若醉春风!

项英(右)、陈毅(左)与陈丕显(1939年)

【陈丕显(1916年3月20日—1995年8月23日),又名家煜,福建上杭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1年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曾任共青团中央儿童局书记、少共赣南省委书记。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参加南方三年游击战争。全国性抗战时期任中共苏中区委书记兼苏中军区政委。解放战争时期任华中野战军第七纵队政委、苏北军区政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中共苏南区委书记,苏南军区政委,中共上海市委第四书记、第二书记、书记处书记、第一书记,中共中央华东局书记处书记。1977年起任中共云南省委书记、湖北省委第一书记兼武汉军区政委,湖北省革命委员会主任,湖北省人大常委会主任。1982年起任第十二届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政法委员会书记、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是中共第八届中央候补委员,第十一、十二届中央委员。1987年当选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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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有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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