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01年秋天的某日,苏州东北角桃花坞,一位壮年男子正一笔一刀镌刻一枚惊世骇俗的印章: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在他刻这枚印章时,内心里没有丝毫自我标榜与炫耀的得意,有的只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苦闷。这枚印章,其实是他向整个俗世秩序的挑战与宣言,既然青天大道都被堵死,那么,我就要用满身的才气游戏人间!
此前两年,即公元1499年,明代历史上出现了一件至今仍是悬案的“科场舞弊案”,唐伯虎的一生由此彻底改变。
此前的唐伯虎,是“四海惊称”的少年才子;此后的唐伯虎,则是天下“指而唾辱”“舞弊”文人。
正是在走出监狱之后,在“海内以(唐)寅为不齿之士”的背景中,唐伯虎才愤而自命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晚年之后,他又自号“六如居士”。所谓“六如”,就是佛家经典《金刚经》所说“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回首往事,这位风流才子顿觉人生如梦幻泡影般虚空,也如露如电般迅即。
唐伯虎的一生,大起大落,他的大笑与悲叹与常人格外不同。
贫困出身唐寅(1470-1523),明代著名诗人,画家,书法家。因生於寅年寅时,便取名为“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禅仙吏等。他既是闻名一时的吴中四大才子之一,在中国画史上,也是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合称“明四家”或“吴门四家”的著名画家。
唐伯虎在文学艺术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常常会使人误以为他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小便得到过先辈文化的润泽。事实并非如此。他的出身其实比较低微:屠酤之家。
各类材料上都说,他的父亲唐广德经营着一家酒馆。在唐伯虎写给好友文徵明的信中,他说自己是“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这说明,他的父亲很可能亲手在酒馆里宰鸡杀羊。在战乱年代,宰猪屠狗之辈尚能给人“宰割天下”的豪侠之感,但在以文为尚的明代,这无疑属于一种贱业。好在唐广德眼光还算跟得上时代节拍,“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他还是深刻理解的。
唐伯虎13岁之时,父亲终于咬咬牙,“不惜重金”为他请来了墪师。而唐伯虎也“性绝颖利,度越千士”,很快就能写出优秀的科举文字,惹得他的父亲惊叫“此儿将来必能成名”。
一试成名开蒙3年之后,16岁的少年唐伯虎随着一群老老小小,第一次踏上了科举之路:参加苏州府的童子试。
凭心而论,16岁才参加童子试,年龄实在不算太小,历史上10岁左右即参加童试且一举而中者,不在少数;但也绝不算老,顶着满头白发而仍在考“童子”试的老人,也比比皆是。
唐伯虎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开蒙太晚,虽然只用了3年时间学习,却在第一次进考场时就夺取案首,即苏州府秀才第一名。唐伯虎的一举成名引得“四海惊称之”,也为他赢得了少年才子的名声。
虽然我们都赞成、羡慕张爱玲的“出名要趁早”的理论与实践,但真正的少年得志却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催人继续奋进再攀高峰,也可以让人慢慢变得傲慢或放荡不羁。可惜的是,唐伯虎恰恰属于后者。他日后人生的巨大挫折,或许就缘于此时开始埋下的一颗黑色种子——狂傲。
一举成名之后,好友文徵明的父亲便常常带着唐伯虎四处赴宴。觥筹交错中,唐伯虎现场表演吟诗作画,然后在众人的高声称赞中推杯把盏,最后是带醉而归。后来向人回忆这段日子,唐伯虎说,“方斯时也,荐绅交游,举手相庆,将谓仆(我)滥文笔之纵横,执谈论之户辙,岐舌而赞,并口而称”。一句话,在当时,唐伯虎恍然已成为当地文人中的“一哥”,吴中一带,上流社会人士都成为他的超级粉丝了。
壮怀激烈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此后,直到28岁那年参加乡试,整整12年之间,唐伯虎并没有在功名之路上继续取得进步。唐伯虎的好友祝允明,在唐去世之后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说唐伯虎“殊不屑事场屋”,即根本不屑于科举考试。这种解释似乎并不可信。
在历史上,淡泊功名者并非没有。但唐伯虎却并不是一个淡泊的人。十六岁考取案首即获取的巨大荣耀,不可能不让他渴望更大的功名。从他年轻时的诗作也可以看到这一点:“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 (《侠客》)“陇头寒多风,卒伍夜相惊。转战阴山道,暗度受降城。”(《陇头》)为建功立业,边塞的凄风苦雨可以等闲视之,甚至连性命都可以弃掷不顾。诗中的这种侠气干云,抒写的其实对功名的急切盼望。在军人成为世代职业的明代,文人的沙场,只能存在于科举的考场之中!
从16岁到28之间,唐伯虎一定也曾赴京赶考并一度落第过,祝允明的墓志铭不提此事,或许是为逝者讳吧?
无论如何,此时的新科案首正处于春风得意之中。唐伯虎沉谜于这种生活中日复一日,似乎这种日子足以天长地久。如果一直这样“岁月静好”,也许唐伯虎就会变成另一个真实的“方仲永”,一生的成就止步于此。
遭遇巨变变故终于还是来了。1494年,唐伯虎的生活突然坍塌。
灾难来得没有一点儿征兆。起先,是父亲突然中风,很快便过世。紧接着,过度哀伤的母亲邱氏也随父亲而去。然后,又惊闻妹妹在夫家丧亡。不久,妻子徐氏在生育孩子时,因产后热盛而香消玉殒;可怜的孩子,也出世仅仅三天便随母亲而去。一年内,至亲骨肉们一个个撒手而去。巨大的打击潮水般接连没顶而来。
世事无常,天道何极!正当盛年的唐伯虎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已经白发萧然了:“清朝搅明镜,元首有华然。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哀。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白发》)在感叹人生无常的同时,唐伯虎更加坚信:必须趁壮年之际谋取功名,否则一切壮志都可能来不实现。
随后,唐伯虎开始为父母守孝。这一守,就是漫长的将近三年时间。期间,唐伯虎似乎忘记了科举考试。
二考夺魁直到守孝期将尽时,祝枝山才正言规劝他唐伯虎:明年即将乡试大比,哪怕只是慰藉你先父的遗愿,你也得去考个举人啊!这一劝,让唐伯虎如醍醐灌顶,恍然醒悟:自己不能再一味沉浸于悲伤之中,“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唐伯虎于是正色说:我尽力一试。
像所有矢志冲过高考独木桥的学子一样,在这一年里,唐伯虎断绝一切交游,天天挑灯夜读。唐伯虎学习的方式与人大不相同:他既不揣摩范文,也不请教老师,只拿来《毛诗》与四书自己反复研读。据说,他这种另类的自学方式引起了一些书生的嘲笑,而唐伯虎却自信满满地回答:我只要读书一年,拿个解元易如反掌!
口气依然如此狂妄!父母妻儿接连亡故,这种人生的巨大打击,仍然没有磨尽唐伯虎胸中的狂傲之气。那么,上天只能给他安排另一次打击了。
公元1498年秋,闭门苦读一年之后,唐伯虎赴应天府参加戊午乡科,果然如他此前所言,一举夺取解元——举人中的第一名。这一年,唐伯虎二十八岁。然而,我总觉得,在守孝期间,唐伯虎很可能是在刻苦读书的,不然,在没有娱乐、而不敢有任何娱乐的守孝期间,他以什么方式渡日?再说,仅凭一年时间的学习就能轻松拿下解元,有点类似神话。
无论如何,至此,前半生的唐伯虎绝对配得上自己的名字——的确活得虎虎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