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什么样的正义呢？至少至少：大一统——凡史书皆书“正朔”，皆最尊大一统之人而最斥分裂之人。割据可以，权宜之计，不可不存混一之志——及其失志于混一，纵万里河山已在彀中，乃依旧不过是“伪政权”。反之，苟无立锥之地却依旧是世所敬仰的汉昭烈帝。

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不论他喜不喜欢读历史，乃至于根本就不会主动去读历史，“正史”的概念亦张口就来——而我们从小学习的历史教科书，无疑也来自于这种史书。正史之实，由来太久；正史之名，梁、隋以降，晚的多了（始于梁阮孝绪）。但，且不论正史之实或正史内容的复杂性，即此正史两个字，其实也已是一笔规模不小的糊涂账。正史的定义究竟是什么？真的不易说清——古人用之而不定义之，今人欲定义之，但越往深说，越说不清。此如：就当今最主流的定义而言，即就“纪传体”和“官方史书”两大最显耀的标准而言，颇有一些毫无疑问的正史却偏偏不在这种“定义域”内。

——如《春秋》等编年史书，不是正史吗？仅以体例之异便要拿掉至大至重的正字吗？

所谓“正史必须是纪传体”，大约只是一种“阶段性说法”、“片段性说法”——其仅就《二十四史》的体系而说，其说晚至清乾隆之世（《辞源》第三版），其政治上的考量显而更为主要。迄近代，随着历史之学的学科化、垂直化益深，说者益多——这才替换掉了绝大多数古人对正史的集体认识。试使自古已然，诸如《明史·艺文志》，怎可能以纪传、编年二体并称正史（“史类十：一曰正史类，编年在内”）？若是从逻辑或词义的角度出发，更不对了——还是那话，连《春秋》都不够“正”的资格了？开什么玩笑？再看“官方史书”这一条，也不对——便是拿它去卡《二十四史》都不对。

——什么叫官方史书？必须是官方组织人写的？那“前四史”皆为私人写史，怎么办？

概而视之，真正的官方史书、组织化写史，约自隋唐——此如《晋书》作者达二十一人，唐太宗命令，房玄龄主持（《新唐书·艺文志》载有详细名单）……所以啊，话又说了回来，若以“纪传体”和“官方史书”定义正史，越看越不禁看，越想越想不下去——糊涂僧住进了糊涂庙，表里皆糊涂。不啰嗦了，上述种种，稍知历史的读者都能理解，惟大伙怎么也不觉得正史这个其实没被理清楚的概念，用着有什么问题呢？好像也不必非得说清楚它是怎么回事儿才能用吧？

——的确如此。这就是像“仁”也从未被准确定义过，但并不影响古今中国人天天用。

大约是我国的文化有一种显明而柔韧的“一体性”——一种不必单独申说而人尽皆知的“隐藏前提”，即：正史之正，仁义之仁，实则都是一回事儿——正而仁，仁而正已矣。据此，什么是正史？史学大家柳诒徵先生说得甚好：“史之所重在持正义”——质而言之，弘扬正义的都是正史，秉心以仁的都是正史，既正且仁的更是正史……而“实事求是”，不消说了，正人仁人，根底如斯——古来君子皆“慎独”（《国史要义·史统第三》）。故而有“六经皆史”之说，有：我国的全部经典其实都是文、史、哲三者的化合物——的基本情实（章学诚等）。

——研究先秦史的人岂能不读诸子？岂能不读《诗经》？谁又能在正这一层上排除之？

综上，古人不定义正史的做法其实是明智的——若强行定义之，有碍于一个人智识的成长。孔子早已有云：“君子不器。”尽量多学，开阔为人，何必主动去钻学科的桎梏？此外，古人更深的考虑或是，当“正”遇到了“史”——则某种体例上的区分成了最不重要的事，而这些史书究竟在传承着什么样的正义，顶天级的重要。传承什么样的正义呢？至少至少：大一统——凡史书皆书“正朔”，皆最尊大一统之人而最斥分裂之人。割据可以，权宜之计，不可不存混一之志——及其失志于混一，纵万里河山已在彀中，乃依旧不过是“伪政权”。反之，苟无立锥之地却依旧是世所敬仰的汉昭烈帝。

——《尚书》已知“声教讫于四海”，《论语》更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诗经》亦复是直接写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战国时人，且以为自舜帝以来之诗（《吕氏春秋·慎人》）……要之，我国正史的“第一正义”，遥在秦始皇之前已申说得极为分明。秦始皇是什么？遥自炎黄，近至儒法，共同把着的一把刻刀矣——就许你好好琢磨这一件事。话再一次说了回来，最后一遍：古人为何不额外辩白何谓“正史之正”？其一，那还用说吗？哪个持这样的正义哪个就是正史——褒贬臧否，亦复在内，废什么话？

——其二，这不就是我们历来的成人之道吗？不是不许你做专家，惟练招必先练功。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尚书》，《论语》，《春秋三传》，《吕氏春秋》，班固《汉书》，《新唐书》，《明史》，柳诒徵《国史要义》引董仲舒、习凿齿、刘知几、章学诚、梁启超等，《辞源》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6月17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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