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奴,姓王,字润贞,常山地方人。她两岁的时候父亲逝世,母亲童氏带着她改嫁给有钱人沈必贵,沈必贵没有孩子,宠爱她都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她到十四岁的时候,长得既文雅又很善于写诗词,而且懂得音乐知识,可以说是品德、言词、容貌、女工四个方面的条件都具备,远近乡里的人家都互相争抢着给她家交纳聘礼,向她求婚。
当时,同一乡里的徐从道、刘均玉两家,向她家里请求订婚尤其更为迫切。徐从道本来是显贵人家的后代而现在清贫了,刘均玉却是个白手起家的暴发户。徐从道的儿子名字叫苕郎,刘均玉的儿子名字叫汉老,面容仪表都很秀丽整洁,而且也都和琼奴是同岁。沈必贵想答应把姑娘嫁给刘均玉的儿子汉老,又觉得他家社会地位有些低下,想答应把姑娘嫁给徐从道的儿子苕郎,又担心他家日子过的贫穷而窘迫。
他犹豫不定,迟疑不决,到底还没能最后决定下来。一天,他请同族里有知识的人帮助他参谋一下,那个人替他出谋划策说:“只要找个好女婿,其他都不挑拣就是了。”沈必贵说:“照你这么说,用什么办法能知道他俩谁好呢?”回到说:“这容易,你准备好丰盛的酒菜,特意召唤两个读书人一块来,就请我们的前辈善于品评和鉴别人才的人,让他暗中试探他们,一方面要观察他们各自的器量怎么样,一方面要试验他们各自写文章的能力行不行,挑选一个好的把姑娘嫁给他,这样挑选女婿就不难了。”
沈必贵深深感到他说的有道理,就照着他的意思办。到二月花朝节的时候,沈必贵在当天大摆宴席请客,凡是乡里有名望的人,都集聚在他的庭院里来。刘均玉、徐从道爷各自携带着他们的儿子到了。刘均玉的儿子汉老虽然人打扮装束得整齐,能够态度大方从容不迫地应对这个场面,但是在拜揖礼让方面未免显露出拘谨;徐从道的儿子苕郎长得眉清目秀,说话、谈论事物很文雅,他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很朴素,举动潇洒自如。宴席上有沈耕云在座,他是沈家的族长。他善于了解人,一见到这两个读书人,已经暗中识别出他们的优劣来了。
大家都到齐了,沈耕云就对大家扬声说道:“我的侄子沈必贵,有个姑娘到了结婚的年龄,徐从道、刘均玉两位先生,想为他们的儿子求婚要同我沈家缔结亲好,这两家的子弟,人物都很好,只是不知道这姻缘到底应当落在他们两人谁的身上?”沈必贵站起来回答说:“这件事由尊长您来主持办理,这就最好不过了。”沈耕云说:“古来的人决定这样的事,有在屏风上画上孔雀,让请婚的人射箭,射中孔雀双眼的才许婚;又让求婚的人去牵丝线来决定的;有的专门摆设宴席,能在宴席上整衣上坐的方许婚等等,这都是用来挑选女婿的办法。我就要和这些办法不一样。”
接着招呼两个读书人到他跟前,指着墙上挂的《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掏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幅画说:“你们两个年轻人要把巧妙的思想表现出来,用诗把这四幅画赞咏出来,是射中孔雀双眼还是夺得锦袍,可就在这一回了。”没办法,刘汉老生长在富有的人家,懒惰而不愿意攻读诗书,听到按画作诗的命题,他痴呆呆地望着上面,很久也没有写成。徐苕郎从容不迫地提笔蘸饱墨,一会儿就写好了,呈上交给沈耕云,沈耕云啧啧连声地称赞、夸奖。刘均玉见自己儿子汉老一句词也没写出来,很认为是耻辱,父子两个没到宴席结束就暗中离开了。于是坐在四面八方的人评论刚写的诗。都认为选徐苕郎当女婿好,而徐苕郎的婚姻也就从这时定下来。不出一个月,已经选择了好日子送过聘礼了。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沈必贵因为痛爱女婿的缘故,想让他在两家经常来往,就把徐苕郎招呼来安置在学堂里,让他继续学习以求上进。沈必贵的妻子童氏偶然得了小病,徐苕郎进到内室去问候、看望她,而琼奴正在侍候母亲用药,没料想到徐苕郎的到来,要回避也来不及,就和他在母亲的病床前相见。徐苕郎看着她,身态面容果然长得秀美艳丽,世上绝无仅有。从内室走出来,心里非常喜欢,他封了一幅红信纸,让奴婢送给琼奴。琼奴拆开它,不过是一张空纸啊。
琼奴笑着看过,明白了他的意思,写成了一首七言绝句,用来回答徐苕郎,诗上说:“红中透黄的信纸照得脸红,玉郎为了什么这样多情?风流不是因为没有好句子,只是‘相思’两个字写不成。”徐苕郎拿着诗回家,用它在刘汉老面前夸耀。刘汉老正在怀恨他夺走了自己的配偶,把这事告诉了刘均玉。刘均玉不责备自己儿子没有学问,反而把徐从道、沈必贵恨得入骨。痛恨他们,就用无中生有犯法的事向官府诬告他们,两家被诬陷而不能表白。徐从道全家被官府判处发配到辽阳做苦役,沈必贵全家被官府判处发配到岭南两广一带。在分别的时候,两家人都痛苦到魂灵消散的程度,围着看的人也都为他们流下了痛苦的眼泪。接着两家上路了,从此以后,两家是一家在南,一家在北,互相不通音信。
过了一段时间,沈必贵病倒死去,家庭事务一天天地冷落下来,只剩下童氏和琼奴母女两个人还在,住在冷静的小茅草房里,在路旁卖酒维持生活。虽然处在患难的困苦生活中,琼奴的面容姿态不再和过去一样,然而她的素质纯净,到底和平常人不同。当地有个姓吴的指挥很喜欢她,想娶她作自己的小老婆,童氏老太太用琼奴已经许配人的话而拒绝了他。姓吴的指挥了解他们以往的情况,派来媒人对童氏母女说:“徐苕郎被发配到辽阳去防守边疆,死活不知道,尽管他没病没灾,又怎么能够到这里来同你姑娘成亲呢?与其让你姑娘痴呆呆地守着空房,把大好的时光白白地耽误过去,倒不如让她进到我这富贵家庭,任凭你们母女享福,也不算虚度了这一生啊。”琼奴坚决不肯应承。
姓吴的指挥又派媒婆传话,而且用官府的势力强迫他们母女,童氏老太太害怕了,和琼奴商量说:“自从苕郎一去,经过了五个年头,你和他相隔的遥远就如同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没有通过一封书信,真象人们所说的你住在北海,我住在南海,风马牛根本不相干哪。想到你的身世,到终了恐怕要落地不实,况且你的父亲仓猝沦落而死亡,我们母女两个漂流沦落在他乡,有权势的人家对你都有垂涎的意思,想要用强迫的方法来送订婚礼,我们孤儿寡母,能用什么办法拒绝他?”
琼奴哭泣着对母亲说:“徐公子全家遭到灾祸,本来是从我身上引起来的,倘或是跟从别人,背弃他是不义的。并且,人和禽兽的根本不同,是因为能讲忠诚和信用啊,要背弃过去的情好而去结交新欢,是忘掉忠诚和信用,假如忘掉忠诚和信用,几乎连猪狗都不如。孩儿有一死就完了,哪里肯做猪狗都不如的事情呢?”
就在这天夜里,琼奴在自己的住房里上吊,她母亲童氏发觉了而把他解救下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苏醒过来。姓吴的指挥听到了这事,大发脾气,派她管辖下的士兵打碎了她家里的酿酒器具,把他们母女俩从茅草房里赶了出去,想要用困苦折磨他们而让琼奴屈服。当时有个姓杜的管理驿站的老头儿,也是常山地方人,沈必贵活着的时候两人很友好,他可怜童氏母女孤苦伶仃,借给他们母女一间驿廊安顿住下了。
一天,有三四个穿着军人衣服的人到驿站住宿。杜老头儿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是辽东某卫总小旗治下的军人,被派往南海接取军人,暂时到这里借宿的。”正赶上童氏老太太偶然站在帘子下,看到一个青年特别朴实慎重,不像一个士兵,两人有好几次互相对看着,而青年人凄苦悲惨的脸色很明显。童氏老太太心里一动,马上出去问他:“你是谁呀?”青年回答说:“我是苕郎,姓徐,是浙江常山地方人。幼年时候父亲曾经下聘礼给同乡沈必贵先生的女儿,与我苕郎结成姻缘。我们没有成亲而两家都遭到了不幸的事情,沈先生全家被流放到南海,苕郎全家流放辽阳防守边疆,互相不通音信有好几年了。刚才进入驿站,因为看到老妈妈的面貌形状和我的岳母很相像,所以不自觉地感到悲伤,没有其他事情啊。”
童老太太又问:“沈家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苕郎回答说:“女孩儿的名字叫琼奴,字叫润贞,开始订亲时年龄才十四岁,计算到现在,应当十九岁了。已经忘掉了他家所住的州郡,很难寻找到了。”听完这话,童氏老太太进到驿廊中把这事告诉琼奴,琼奴说:“如果是这样,这是天意呀。”第二天,童氏母女召唤他到屋里,细细地盘问,果然是徐苕郎,现在改名叫徐子兰了,还没有娶妻成家。童氏老太太哭着说:“我就是你丈母娘。你丈人已经死了,我们母女流浪落脚在这个地方,经历了万死这才得到了再生,不曾想今天还能和你相见。”童氏于是把这件事情对杜老头儿和苕郎同伴们说清楚了,大家感叹了一回,认为这是前缘注定的。杜老头儿就直率地拿出钱来准备礼物,给徐苕郎完结婚姻。
在举行结婚仪式的当天晚上,喜悦没有阻挡住悲伤,琼奴诉说她的由衷怀念,常因为不堪凄凉悲伤而中断,因而背诵杜甫的《羌村》诗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两句诗大概就是给今天准备的吧。”苕郎恳切地抚慰她说:“你不要这样伤感,暂时尽到我们夫妻的情意,等到来年我带你一块回辽东去,那么我们夫妻亲密的感情就可以永久保持了。”徐苕郎的同伴丁总旗是个忠厚的人,经过一段时间,对苕郎说:“你刚结婚,不便于抛弃妻子离开。接取军人的行动,不必到他所在的地方去,我们应当分别到各府去投递文书,你要好好照抚家事,暂且在这里等待,公事办完那天,我们一块回辽东。”徐苕郎办置了酒菜为他们饯别,过后,他们几个人起程赶路去了。
不料想姓吴的指挥探听到徐苕郎在驿站和琼奴结婚这件事,他就用“逃军”作为罪名,把徐苕郎捉到监狱,活活地用棍棒打死了,又把尸首藏在地窖里。他急忙让媒婆去恐吓童氏老太太说:“徐苕郎他已经死了,可以断绝对他的念头了,我准备选好日子抬轿来迎娶你的女儿,你如果再不依从我,我一定要下毒手害了你们母女俩。”媒婆让她们快答应好回去向吴指挥复命。琼奴让母亲答应了她。媒婆走了,琼奴告诉母亲说:“孩儿不死,一定被吴指挥乱施狂暴所侮辱,我准备等到夜晚自杀!”她母亲童氏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天晚上,忽然监察御史傅公来到驿站,琼奴脸向着天高声说:“我丈夫的冤屈可以得到昭雪了。”就自己写好了状子把姓吴的指挥给告了。监察御史傅公收藏起状子用作向上级传报的文书。又经过两个月,才得到上级许可。上级就命令傅公审讯犯人,而尸首没有寻找得到。傅公正在审理这件案子的时候,有股旋风从厅前刮起来。傅公向它祝告说:“逝世人的魂魄要有知,就引导我到那里去。”说完,旋风就旋转起来,在前面引导着傅公乘坐的马,直接奔到地窖前面,旋风又吹开了地窖里的碳灰,徐苕郎的尸首就显露出来了。
傅公派人去检验尸首,被打的伤痕好像新的一样,因此,姓吴的指挥就认罪而伏法了。傅公命令州官把徐苕郎埋葬在城外面,琼奴一路哭着给徐苕郎送殡。徐苕郎下葬以后,琼奴跳进在徐苕郎坟边上的池塘里自杀,因而也让人把她埋葬了。傅公把这件事报告给朝廷,皇帝把这件事批复给礼部办理,表彰琼奴的坟墓是:“贤良的义妇之墓。”童氏太太也由官家供给衣服和粮食,养她到老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