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名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让她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家也把女儿送去入学。
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名叫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有些自认,两下相爱。
在学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以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她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都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她,只不肯说,再三委屈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她,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书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停,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她,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她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
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什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
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哪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篷荜,一向贫薄自甘。若要娶必聘问婚娶诸仪,力不能办。是必见谅,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们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们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
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脱?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子,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她不过,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哪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怎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处说,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回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飡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湖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面,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什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吗?将军知道了,不是要处。”金生对他唱个诺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的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正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名叫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
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的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她道:“随顺了,不去为难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唯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得勉强依从。李将军见她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她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怎奈日复一复,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什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
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扣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眼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名叫小坚,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
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
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鲁,看不出机关,毫没什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哥,便认作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账,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识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理,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如何?”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
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知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她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她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
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悲伤,终夕不寐。思念妻子翠翠,不知心里还记念我否?乃将心事做成一诗道:“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让她知其心事,但恐怕泄露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服侍的小竖子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她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脱?拿了布袍,一经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翠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什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条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
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诗道:“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健赋游龙。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见他把死来相许,料到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隔之疾。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
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她,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心。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你的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睁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只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
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
辗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只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
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她,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以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进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
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扑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倒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的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
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息,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亲骨,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书上写道:
伏已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黄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吞并;雄峰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揽境而归妻,王敦开阁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沈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变,事非偶然。前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覆。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然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都没有,哪里说起高堂大厦?唯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笤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哪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袋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的部下,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去寻?”
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摩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景,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唯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
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骨骸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鈡鸣,忽然散去。
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
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