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初年,汤铭之和文原吉两先生都因为年高有德行,对世务熟练通达,学问深透渊博,能处理施政的事务,善于写文章,而被当代人推许尊重。不久,秦王朱樉到他的封地去,汤铭之官拜右相,文原吉官拜左相,跟着他到封地关中上任。当时天下太平,人才辈出,物产丰富,关中地方又是汉朝唐朝的首都,历史遗迹还都存在,两位先生在辅佐秦王的闲余时间里,尽情从容的饮酒吟诗,在名山大川间游览眺望,走访古迹,寻找恬美幽静的地方,从来没有放弃过得到的机会。
一天,文原吉对汤铭之说:“汉代所有各皇帝的坟陵都在这里,幸而我们现在没有处理公务的烦劳,而有消闲休息的日子,去到那里登高赋诗,这正是时候吧!”在王府中做幕僚的洛阳巫地人马期仁回答说:“汉高祖刘邦的长陵、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都在渭北咸原的高原上,高十二丈,宽一百二十步。只有汉武帝刘彻的茂陵在兴平县东北七十里地的地方,高四十丈,宽一百四十步,它是正方形,形状像个复斗。茂陵的东边是大奖军卫青的坟墓。又稍东面一点是霍去病的坟墓,就是所说的那个像祁连山的。西北是汉朝平津侯公孙弘的坟墓,这个坟两边一里地的地方是汉武帝刘彻的宠姬李夫人的坟墓,这里的山川雄伟秀丽,和其他地方不大相同。先生们想要去游览,先从这里开始较为适宜,而且,兴平离这里十八里地,一天可以走个来回。”
两位先生认为他说的话很对。第二天他们就往那里去浏览,马期仁跟他们一块去,时间是九月二十日。等到他们回来走到半路的时候,马期仁因为自己骑得马疲劳了,没有追上两位先生,就自己放松了马缰绳慢慢地向前走,不知不觉的就天黑了。路途遥远,天又黑,已经快到二更天,旷野上不时惊起鸟雀飞叫着,不时惊起狐狸或兔子横冲直撞,马期仁心里很害怕,一面非常担心,一面向前走着。
往前走了一会儿,望到前面隐隐约约的有火光,前面不远的地方像是有人家,他打着马让它快走,到了地方果然有老百姓的住房,这一家的两扇门敞开着,里面的灯还没有熄灭。马期仁下马,把马拴在院子里的树上,以客人的身份进去,好长一段时间却寂静没有声音,他不敢贸然地去敲门,只有屡次的咳嗽,好使他家里的人知道外面有人。过了一会儿,这家的仆人就从里面门出来了,问客人从什么地方来,马期仁把实情告诉了他,仆人客气地说等等,就进到里间去。没过多久,主人走出来,乃是一个青年人,穿着粗布衣服,无拘无束,面貌表情和行动的样子,文雅而有精神,拜揖客人和客人说着话,言词简洁了当,只是动问客人路途劳乏罢了。喝完了茶,把马期仁请到客厅;马期仁看到客厅里摆设布置得幽静雅致而令人喜爱,培养的花卉吐着芬芳的气味,桌椅板凳都很整洁。
宾主坐下来之后,青年人呼唤他的妻子出来拜见客人。马期仁抬眼看她,真是倾国的美色呀。她年龄二十多岁,稍用脂粉妆饰,穿着平常衣服,不重视用朱砂铅粉打扮,来回在香烟缭绕和蜡烛灯影中走动,姿态柔美得象天仙神女似的。马期仁心里想,他是个平常人,而妻子却这样的美丽,一定是妖怪,可是也不敢动问。不大一会儿,摆设上酒菜,器皿罗列,虽然不算很丰盛,却非常的奇美而精致,大概也不是人间的美食。青年人劝着马期仁喝酒,意思很周到、尽心。酒喝到中间,他们夫妻一块儿起来向马期仁拜请说:“您先生是贵人,将来前途远大。我们有事恳求您,想拜托您先生把我们的事在世间说明白。”
马期仁说:“你们夫妻是谁?恳求我办的是什么事情?”青年人说:“您先生不要害怕,我应当实实在在向您说。我是唐朝人,住在这里已经七百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里的人。今天您先生降临到我的家门,大概是天意吧。我的事情能在人世间表白,是一定能办到的了。”马其期仁说:“愿意从头到尾全听到这件事。”青年人羞愧的红了脸低下头,想说又停下来。
他的妻子说:“为什么害羞!我来说这件事。我丈夫是唐玄宗开元年间在京都长安卖炊饼的师傅。李宪被封为宁王的时候,把皇位让给了李隆基,他在兴建坊建造了宁王府第。我们家和宁王府第挨得很近,我丈夫本来是读书人,知道将有安、史的战乱祸灾发生,隐居在卖炊饼的行业中把自己‘埋没’好躲灾祸,我也亲自操持家庭劳动,在里面洗涤器皿,在门上卖饼,并不认为是耻辱啊。有一天,宁王从我们门前经过,看见我喜欢上了,我的丈夫不能庇护他的妻子,我就被他们夺走。从进入宁王府第,我就发誓,即或是死也不受侮辱;成天不吃食物,成天的不说话。
宁王派人从各方面对我说明利害,我不理会他们。有一天晚上,宁王要召幸我,我用来了月经的托词获得幸免。这样经过了一个多月,宁王实在没有办法,就斥骂了一顿把我打发回家了。当时的史官既没有写上我们夫妻的姓名,也没有记载这回事情,只有孟棨撰写的《本事集》上记载说:‘唐朝宁王住宅旁边有个卖炊饼的人的妻子长得很美丽,宁王把她抢到府第里面经过一年,问她说‘还很想念那个卖炊饼的师傅吗?’”于是,就召来卖饼者让他们相见,他们一见面都痛苦得眼泪像下雨,宁王怜悯他们而把她还给了他。
这个人根本不知道我进入宁王府从头到尾只一个月,而他竟说经过一年,我下决心寻死而能过出来,而他竟说召唤他们让他们见面,宁王实在没有曾经问过我,也没有曾经召唤我丈夫到他的府第呀。像这样严重的诬赖人,让人对这事怎么忍受?而世上那些耍笔杆子的人还写有一篇赋叫《饼师妇吟》,来歌咏我的事情的,也都卖弄他们的才思敏捷,过分地进行形容,甚至有这样的句子说‘当时只因为他丈夫的轻易答应,竟使金屋和草房相离更加遥远了。’唉,回想那个时候,事情实在是出在强迫抢夺,宁王有气焰熏天的势力,我丈夫哪里还敢喘气呢?现在用‘轻一诺’给我丈夫定了罪,难道不是冤枉吗?所说的要恳请拜托您先生的,就是这回事啊。
马期仁说:“像你这样坚守义理,实在是应当赞美,正需要拿起笔来直接书写。用来劝勉人们养成好风俗,如果使其默默无闻,怎能不在九泉下也感到是件遗憾的事,经历百世也异常痛苦呢。我马期仁虽然不敏捷,可也因为稍有文词被人们不切实际的称道,应当替你们在世上表白这件事,说明事情的原尾。但是我恐怕这件事互相传播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对于见闻是欺诈,一旦来纠正它,免不了有人怀疑,愿意得到你们的姓氏名字,用来补上写史人的缺欠,可以吗?”
听到这话,青年人现出了不乐的脸色说:“如果在人间显露我的姓氏名字,那么我承担的惭愧耻辱就越加没有尽头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呀。”马期仁问道:“既然这样,那该怎么对待这件事呢?”青年人回答说:“请您先生按着以前所说的,把事情辨正清楚就行了。”
马期仁又问道:“历史上称赞宁王李宪能够看清权力的重要,洞察微细事物的先兆,才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李隆基,号称他是皇室中的杰出人物,竟然也作出这样不道德的事吗?”青年人回答说:“这是他的一般表现,还值得奇怪吗?然而在当时的各位王爷中间,他最愿意读书学习,虽然他依仗着皇上对他的偏爱,愚蠢也不免在他身上出现,可是他见到我的妻子依仗礼义保护自己,到底不忍心残害她。而其他皇室王爷干的事,就更不值得说道了。像岐王李范吃饭吧,他向来不把饭菜摆在桌案上,而是让众姬妾每个人捧着一样装饭菜的器皿,一个个地一边品尝一边吃它。”
像那申王李伪吧,他每当天冷冻手的时候从来不烤火,而是把两只手放在姬妾的胸怀里暖和着,不大一会的工夫就要更换好几个姬妾的胸怀,直到手暖和过来为止。那薛王李十业竟用木头刻成美人,给他们穿上黑色衣服,夜里举行宴会的时候就把他们摆出来让她们拿着蜡烛照亮,众多的女乐师杂乱地奏起音乐,众多的人杂乱地连唱歌带跳舞,她们手里拿着的蜡烛又非常特别,参加宴会的人要想疯狂作乐,蜡烛就黑暗如漆一样,事情完了就又光明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啊。
像这类事情,难以举例全说出来,不过也就是干尽了奢侈淫乱的事,礼法让他们糟蹋尽了,假使我妻子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还能够再出来?从这些事情中看,那么宁王李宪的贤德不应该不知道啊。喝完酒,青年人和他的妻子各写了一首诗赠送给马期仁。他们的诗各写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反映了他们夫妻恩爱的感情以及要求在人世间得以伸冤的心愿。
马期仁反复再三再四地玩味了诗的意思,慎重地把它收藏在行囊里。吃过酒饭之后,青年人就让仆人引导着马期仁到东面厅房里去睡觉。由于喝了酒,睡得很香甜,一觉醒来,听远方的寺院里已敲起了晨钟,近处各村庄的公鸡开始打鸣,东方的天空中呈现出刚刚明亮的红中透黄的曙光,继而早晨的阳光伴随着暗云大雾笼罩着原野。
马期仁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住处,只看到了自己身上沾满了露水还在湿着,自己的马还在那里啃着青草,看看四周,特备寂静,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他骑马回到秦王府把青年夫妻写的诗呈递给汤铭之和文元吉两位先生,他们倍加赞赏,感到奇异,认为他们的诗才算真正的唐代体式,让人们把他们的诗在郡东的石头上镌刻下来,以便它永远流传。后来,马期仁果然因为文学成就而晋升到翰林院,八十九岁才逝世,确实就符合了青年人说他前途远大的说法。汤铭之先生后来作吉安郡太守,曾经多次给人们讲述过这件事,那个详细程度就象上面写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