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努力了一百多年,我们对甲骨文还是知道得太少太少

愚鲁说文化 2024-03-28 05:18:16

若说上古文献是一头大象,则我们目前看清的,也就一根象牙的尖尖的1/3。怎么可能这么寸,于这一范围,正好见到夏朝的历史?

甲骨神器的现世无疑是整个人类史的大事。其对于中华民族的意义,更怎样往高了说或大了说都不过分。诸多意义中,最直接的无疑是:甲骨文之前,殷商看得见但摸不着,摸着了也不敢认;甲骨文之后,世人皆认可商代为我国确实之朝代;随之,《尚书》、《史记》等传统史学的可信度激增。夏朝亦由此不复虚诞,一切都在向着“本该如此”的光明处攀援……

但,尽管甲骨神器之现世,百又余年,发掘和研究更一直没断,但我们仍然知之太少太少。大家是否有这样的问题:甲骨文里有夏朝吗?甲骨文之前有没有文字?哪儿呢?什么样?会不会因为载体的易朽而尽已湮灭?等等。先说结论:这些问题,我们目前一个也回答不了。——的确,有些头绪,毕竟努力了一百多年,但我们距离可靠的答案仍然非常遥远。

本文试整理一些相关的头绪,权作为大家思考时的一些参考。

1935年,傅斯年先生前往安阳视察第十一次发掘,右一为梁思永先生,右二为法国汉学家伯希和。

甲骨文里有夏朝吗?

一直有人说,甲骨文中无“夏”字,爰不可能有“夏朝”。首先,甲骨文不仅有“夏”字,且有多种写法,基本囊括了“夏”的所有涵义。主要是,这种逻辑根本不成立。若反过来,因为的确有“夏”字,“夏朝”就一定存在?《山海经》里的神兽都有名字,“龙”、“凤”更极为常用……它们存在吗?文字既是对客观事实的编订,也时常是信念甚至妄念的凝结。甲骨文的“夏”便充分反映着这两点(见下文)。

以目前掌握的甲骨来看,有“夏”,但无夏朝历史的记载。其实,若我们很快从这点甲骨中发现了夏朝,才是咄咄怪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妇好墓发现。图为出土卜甲。

其一,已发现的甲骨集中于商代中后期(甲骨文虽非商代独有,西周故地亦有出土,但商代第二十三代王武丁时代的甲骨尤其多),而商代差不多有500年,手头这些甲骨仅止其历史的些许片断。其二,甲骨的出土地过于集中,不宜视甲骨文为当时中国的唯一文字。在那个一衣带水如千山万水的时代,不该没有其他古中文的发育空间。今已发现古彝文等古中文,略似甲骨文。其三,学界公认的被解读出的甲骨文仅为已发现的1/3左右。

武丁时代青铜觚

亦即是说,虽然高才如“甲骨四堂”、陈梦家、胡厚宣诸先生,已能写出《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周史》等鸿文,但我们只是读解出商周个别时期的局部地区的小部分甲骨材质的文献。其余大多数文献什么意思?其他时期的文献呢?其他地区的文献呢?其他文字的文献呢?其他材料载体的文献呢?若说上古文献是一头大象,则我们目前看清的,也就一根象牙的尖尖的1/3。怎么可能这么寸,于这一范围,正好见到夏朝的历史?

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镶嵌绿松石铜牌饰与绿松石龙形器

如此,我们既有可能从目前的甲骨里找到夏朝,也有可能从新出土的甲骨里找到夏朝;而最大的可能是,在今后“认知提升”和“材料增加”的双重加持下,我们认出一些夏朝的影子。但即便是从商代文献中找到了它,也不能说它一定存在。《尚书》、《史记》里都有夏朝,不还总质疑它的存在吗?只不过,若夏朝见诸于更早的文献,确乎大增其存在的可能性。

根本上,须以夏朝文物文献的互证回答这一问题,如殷商文物及甲骨文、史书的互证。时间?机缘?能力?缺一不可。

运气真的很重要。图为刘一曼老师介绍安阳花园庄东地甲骨坑发掘时的情形。图为复原甲骨坑。

甲骨文之前有没有文字?会什么样?

本文认为,肯定有。

若甲骨文之前没有文字,商人的智慧当比他们的人殉制度恐怖得多得多。这套文字太完备了,竟至产生不同的书法风格,如武丁甲骨之雄、帝辛甲骨之严。书者皆堪“殷世钟颜柳”。仅以几百年间那么几个巫师或国王,就能业余(主业搬家)创制出这样水准的文字体系?不必再叙其书法之美、造字之严、体量之大……仅就“今天还在用”这点,甲骨文足以是“人类史上的第一文字”。无他,“今天不能用”才是古文字和现代文字的普遍关系。

郭沫若:“实一代法书……乃殷世钟颜柳。”

如北非古埃及文字、中东古楔形文字、南亚古梵文,仅留给现代阿拉伯文、波斯文、突厥语、印地语、乌尔都语等等以极其微末的余续。基本可说,西方现代文字(统称)是以其祖先文字为材料乃至精神激励而新造的文字,但甲骨文完全就是现代中文的亲爷爷。最直观的,甲骨卜辞中的不少字与《说文解字》的大篆完全相同,如“四”,皆是四条平行横线。

《说文》原以为“这才哪儿到哪儿”,大篆和上古文字不可能挨着;许慎若见过甲骨实物,当立即改口为“真的快到了”。

和今天的写法太像了

今天看得很清楚:1、何止于“四”,一、元、天、方、甲、乙、丙、丁等字的甲骨体与稍后的字体几乎一样(同期的更一样),我们便常以甲骨文辨别金文。2、金文又挨着大篆,大篆紧挨小篆、隶书……就说“夏”吧,其中一种,金文体略如一个人拿着工具看天;篆书体则大率省去了工具,晚期隶书体又去了手;甲骨文呢?也就不太看天而已。——看眼日历,此时此刻,多少书法班就在教隶书?

“夏”字的甲骨文、金文字形。没找到很好的图片,大家凑合看。

自甲骨文到现代中文,“真的快到了”,不是亲爷孙是啥?若无积淀或传承,商人能凭空造出这样水准的文字?

但凡讲点道理,都得承认,中国文字的历史一定比商代中后期及其同时代、距今三四千年前的吉萨大金字塔早得多得多。妄自揣测,也许就在伏羲制二爻之后不久,亦即发明了最早的抽象表意符号之后不久——近万年之前。以甲骨文和现代中文的爷孙关系看,夏朝文字或更古的文字也不过是“早期甲骨文”而已(“老太爷您好”),绝非什么全无头绪的“天书”。

“夏”字演变

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在哪儿?会不会都没留下来?

其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发现的龙山文化晚期的文字符号。其地,西安城外花园村;其断代,早于殷商甲骨一千多年。类似的发现还有不少,只是体量不如殷商甲骨文大;因缺乏足够的印证材料,也不能无疑地确定它们就是文字。目前,我们常以“文字符号”或“字符图案”等概念描述这些甲骨文之前的文字。世界范围内,古文字的确证都有类似问题;中文学者比较谨慎(自信),不自欺欺人罢了。

仓颉大神

自信何来?大家知道,现代考古学传入中国并不久。对于这样厚重的文明,若把“考古基本完成”比作“盖一座房子”,现在则仅仅在设计图上点了个点儿。殷墟都完事儿了?二里头才发掘了多少?三星堆才多少?有人算过,照现在的进度,后两个项目各自还需要两三千年才能干完。而这样的项目,全国不知凡几。历史的惊喜还有很多很多,“这才哪儿到哪儿”?

三星堆:“历史的惊喜还有很多很多。”

过去,发掘赶不上破坏。

甲骨来自药铺,在王懿荣、刘铁云诸先生之前,多少《大雅》化为了药渣;中国甲骨名著于世,其副作用是,多少《春秋》被有钱的文盲锁进了保险箱,竟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甲骨文之前的文字在哪儿?最好的情况,其重要线索,正在那些尚未被解读的商代文献里;次一等但也很好的情况,还躺在那些已被保护起来但未及深度发掘的遗址里。

——实在不忍去想坏的情况。

初代甲骨文大师刘铁云即《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

可感安慰的是:1、随着考古学的前进,实物或文献必定越来越多,我们离中华文明的源头必然越来越近。甲骨文之前,中华文明都谈不上溯源,而是有没有独立源头的问题。2、经过百多年来考古与史书的比照研究,完全可以说,我们的史书非常靠谱。网上总有这个“颠覆”那个“震惊”的,或有现代考古学在细部上对传统史学的矫正或补充,但后者从未在“有没有夏朝”这种级别的问题上趔趄过。

安阳甲骨文发现地纪念碑

由此而看,中华民族更无愧于是钱穆先生所言“历史最完备之民族”。类似于甲骨文的形成过程,如此重要而特别的“记史传统”也必会经历一段非常漫长的沉淀。此一迂曲的积淀过程,不可能连只言片语也留不下来。想明白这一简单的道理,便又会增添几分向我文明的来处远征的信心,今后必能够坦荡而确实地回答“甲骨文里有夏朝吗”等问题。

这些问题对很多人不重要,但对另外的很多人,怎么形容其重要性都不为过。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尚书》,孔子等“春秋三传”,司马迁《史记》,刘鹗《铁云藏龟》,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钱穆《国史大纲》,郭沫若《殷契粹编》,胡厚宣《殷商史》,拙文《有没有几千上万年前的东西现在还能直接用的?说一个:中国文字》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9月1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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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鲁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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