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棕榈落叶,苜蓿发黄,池鱼浮荡,这兆头,他大概又要来了。
我「啪」关上窗。
杨阿妈笑吟吟,端了一盆水进来。这盆水本应该是给我洗漱用的,我等着她,她却没有端过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染成天蓝色,小巧精致,又用火漆封上,印着一对麋鹿角。
「周少爷来信了,周少爷来信了。」她说。
我接过信,粗鲁拆开。
跳过肉麻的情话和相思诉苦,找到关键句:
下月初六,盼吾归。
呸,谁盼你归!
我随手丢在梨花木梳妆台上。
「他说什么?」杨妈问。
「废话。」我说。
「若有个准信,我好准备起来。」杨妈说。
「不用准备,您告诉别人他要来?只会丢我的脸,万一希望落空,您也抬不起头来。」我说,「让他们消停会儿吧,成天打探我们府里消息。」
杨妈被拆穿,表情悻悻。
我说话不客气,她也忍着,忍到我成为真凤凰,好一齐飞。
实则已是周三公子的墙头草。
放消息出去,说我俩好事将近。
风言风语传遍街巷,假的也变成真的。
我姚子衿成他们口中痴心妄想、攀附权贵之货色,周三公子数万万身家,怎么看得上我呢?
到今天的地步,一半拜谣言所赐。
还有一半,是我的过错……
2
那是1936年的秋天,我乘船从英国回来,最恼的,是离了二等舱,去头等舱看热闹,如此遇到周秉昱。
刚一见面,他大放厥词。
「听闻娇纵者多为美女,小姐您是否娇纵,在下十分好奇。」
我见他白皮粉面,生得精致秀气,似乎很少晒太阳,定是钱银和美酒供养惯了的,没心没肺。
左右莺燕簇拥,还能腾出机会来寻我开心。
她们珠光宝气,香气扑鼻,我衣着朴素,学生打扮。
戏谑嘲弄声起,我不言语,转头就走。
他追来,拉住我说:
「你住哪里?晚上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我需要人陪,你正合适,对我胃口。」
我愣了一阵。
等反应过来,狠狠踩他一脚,跑开了。
从此被他惦记上。
我非头等舱客人,因为大多他已熟稔。
他没费心力,很快找到我。
我一次次躲他,拒绝他。
想到苏州的未婚夫,他先我半年回国,巴巴等着我。
我就谨言慎行,不让周秉昱轻薄。
正中他怀,他对挫折感兴趣,整日在二等舱活动,吃饭、打牌、阅读,如影随形。
见到我时,迎上来,笑靥如花。
他在我房门口放花,红的、粉的、假的。
又邀我去头等舱的酒吧,甜的、酸的、醉人的。
慢慢的,我被他打动,温和以对。
来往多了,乘客关注起我们。
对我指指点点。
无论我去哪里,都能听到他的传闻。
似乎只有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故事。
澳门最富裕酒商大夫人嫡出,最受宠的小儿子,外祖父母在英国有庄园和爵位,社交圈的小王子,……
还有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周少爷约会过的女子中,有六人早早离世,所以暗示他克妻。
甲板上漫步,听到几人说他与组织「蓝麋鹿」什么关联,又说与我姚家什么关联。
我留心听,等我挨近,他们嬉笑着忽悠过去。
可眼神里,满是怜悯。
我不免忐忑,疏远了他。
船几日后靠岸,一下船,就听说父母家突遭大火,我那未婚夫婿救火去,三人齐齐亡身。
3
我直奔苏州,家宅烧得乌黑,热烟子还未灭,细细白烟蒸腾,一片废墟。
顿时天昏地暗,瘫坐于地。
人们说我扫把星,我回来,就出事了。
未婚的婆家听了进去,我上门求援,将我赶出门。
姚家本就清贫,没有留下家业。我孑然一身,无财无工作,将要去往何方?
周秉昱找来,说:
「子衿,何苦留在苏州受气,上海给你置一宅院,你搬过去罢。」
我带着老佣人杨妈,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上海。
这一去,我是个什么东西,心中明明白白。
杨妈却以为我有财产,自己找的院子。接手周秉昱的信件,打听清楚他的家世,笑得合不拢嘴。
杨妈说:「您从哪儿认识的这位爷?仪表堂堂,出手大方。这玉镯,他托我转交给您。说实话,不要挑三拣四,把人拦在外面,太不好看!不如见一面,给他点盼头,兴许他送得更多。」
巷口卖桂花糕的婆子说:「这位小姐,我会看相。天喜桃花,阴差阳错,红尘姻缘,今生无解。」
十岁的邻居姑娘说:「我娘告诉我,你给了她六千银元买家具,你真有钱。」
她娘说:「小孩不懂事。姚小姐,家具满不满意?那扇小门还没封,要不要找工匠来?」
周秉昱说:「这屋子设计得好,小门通你卧室。我白天不来晚上来,照顾你名节,你可千万不能没良心。」
4
那夜,我还拈花打扮、沐浴熏香。
黑漆漆的室内,我不敢点灯,静坐等他来。
他进屋,比以往沉默,依着月光点了一线香。
当缭绕的烟钻入鼻腔时,他也钻到了被子里。
他的吻落在脸上,脖颈上,耳垂上。
我屏息应承,身体微微发抖,不敢动弹。
他胡乱摸索。
「你穿的什么,如此复杂。」
他吭哧吭哧半天,连领口都没解开。
这是冰绸旗袍,阳光中发亮的粉色面料,清秀温柔,来上海后订做的。
我心想,真是暴殄天物了,应当明里欣赏。
无奈地自己解开扣子。
他手微凉,覆盖我滚烫的肚皮,突然一惊,变得狂放。
没了刚才的毛手毛脚,好像理清了章法。
5
他终于如愿以偿。
我醒来,天将亮,灰色的光穿过窗户的玻璃,只闻几声晨雀悦耳的鸣叫,婉转可爱。
暗暗提醒自己,需给窗户加上帘子。
他还没走,睡在我旁边,我的头枕着他手臂。
我推推他胸膛,说:「你该走了。」
他抽走手,背过身去,睡得实在。
我说:「莫要装睡。」
他方才起身,一头棕发乱蓬蓬,衣服也是褶皱着卷起,后背的脊骨在薄薄的皮肤下。
我想起它的触感,摸上去时,他跟触电一样。
我依旧躺着,手捏着被边,除头外,整个盖住。
他闪躲着不敢看我,稍偏头,对我肚子那一块的空气说:
「那我走了。」
我小声「嗯」。
他掀开被子,脚方落地,又定住,退回来,将我的身体往一旁推了推,露出身下暖和的一片床褥。
「你做什么?」我问。
他不说话,半响后,说道:
「我料你是童女。」
此一句,又有了先前纨绔的语气,使得弥漫整夜的紧张暧昧氛围有所缓解。
我羞恼着,蒙上了头。
他一阵窸窸窣窣,等我再抬头时,屋内已没了人。
6
他人在上海,几乎夜夜来,有时什么都做,有时什么都不做,仅观察我。
捏我的鼻子,摸我的脚丫,梳理我的头发。
我心情好,附和他几句。
心情不好,不理他,他撒泼打滚引我注意。
此人心性,时如贵爵,高傲脱俗;
时如泼猴,乖张顽劣。
我怕人听见,忙制止他。
他跳起来一个搂抱,我们就滚到了床上。
屡试不爽。
7
邻居不认识我,却听过周秉昱的名号。
想来周家在上海有些龙头地位。
初搬来弄里,杨妈口音不同,受了一番排斥,她暗暗记恨。
周秉昱做客时,杨妈好茶好水奉上,又将院门大敞,路过的人都能看清楚屋内的模样。
这时,她洗衣服,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来;或走出去,提个篮子漫无目的却神采奕奕地晃。
惹得邻里好奇。
一旦他们聊上,她趁机说:
「周少爷来了,和我们小姐正说话呢。」
邻里一阵唏嘘。
对她的态度就变了。
一年间,一次两次也罢,次数多了,他们好奇:
「两位什么时候办酒?」
杨妈语塞。
众人了然,不免讥笑。
我叮嘱她:
「本无所依仗,我与他半生不熟,无需夸耀。」
她此时精明,道:
「我早看出来了,我们的东西,哪样不是他给办的?您还诓我,当我老了好糊弄!」
我不语。
她又说:「既然他养着你,还疼你,干脆吃定他,让他躲不了。」
我感兴趣,问道:「怎么吃定?」
杨妈说:「下次来,我把他迷晕,送你屋里。一次怀上,那不最好!」
我笑了,「您想得挺美。」
「您放心,我一定办妥。」
可还没等她下手,我就有了。
8
人说怀孕会傻的,我倒觉得我聪明了。
杨妈之前的法子根本不妥,周秉昱什么样的花花公子,缺我肚里一个孩子?
恐怕前债太多,连他们府中扫地的阿三也学会了处理情妇的手段。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一犹豫,他就因公事去了英国。
几日后,来了一吊梢眼小鸡嘴的老气女人,自称周秉昱堂姐,叫周素。
她斜眼瞧,不屑道:「你有什么可稀罕,我看不出。周家听说你,出动我请你去吃下午茶。」
杨妈噙着泪,挥挥手,祝我赶快熬出头。
我半推半就。
路上,周素讲:「你现在的财务典了去,也能混个半辈子不愁吃。等会儿若问起你的打算,你就如此说。」
我问:「为什么?」
「你自己考虑。」她只回一句。
到了周家,不见周秉昱父母,只有近百岁的老妇,撑着睡眼等我。
周素叫她「祖母」。
我也跟着叫「祖母」。
老祖母上来一句:
「你什么打算?」
我照着周素教的重复:
「我,我现在的财务典了去,下半辈子不愁吃喝……」
老妇人摇摇头。
对周素说:「给她些银钱,放她走吧。」
出来后,周素大呼一口气。
我说:「我其实不止这个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都不重要,拿了钱赶紧走。去香港,还是去国外,随你的便。」
「我要是不走呢?」
她道:「你英国博士毕业,沦落至此,到底是因为没钱。现在钱足够了,天地之大,远走高飞,岂不快活?在上海贪恋什么呢?」
说的有道理,精准打动了我。但看她的意思,是要背着周秉昱行事。
她又补充一句:「若你求周太太的位置,劝你死心罢。小心命都没咯。」
我便收拾好东西,把不能带走的全当了,换成银票,携周家给的两万钱搬去了香港。
9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当时没听周素的,把东西全当掉。有些首饰古玩,香港不好流通,相当于摆设。
将来养个孩子,迟早坐吃山空。
杨妈有了管家的威风,倒不在乎生活的开销,用得随意。对外说我是富人遗孀,跑香港来是因为祖籍在香港。
她往宅院里雇了一个女仆,唤作小娥。有人差使,她轻松许多。
我白日里缝补和写作,偶尔侍弄花草绿植,推了上门的拜帖,也不去掺和上流社会的酒宴。
渐渐的,周秉昱好像淡出我的记忆了。
直到有一天,小娥打扫橱柜时,偶然看到从前他送的信。
我还留着,没有丢掉。
她甫一见,便喃喃道:「蓝麋鹿……」
正好被我听见。
当时船上几人说起的,不就是「蓝麋鹿」吗?收了这么多次信,我竟没联想到。
我拉她过来,细细询问。
她说:
「我从小父母拮据,将我送到香港外婆家抚养。哥哥留在父母身边,我们鲜少见面。哥哥总抱怨条件不好,要来香港找我。
「我托人荐他做司机,他听了赶过来。原以为是件好事,可半年后,他突发大财,自己买了房子,让我过去跟他住。我心想不对,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为蓝麋鹿工作,具体做什么,我倒问不出。」
我说:「然后呢?」
她哀叹一声:「他顶忙碌,见不着人影。我去读女校,住学校里,更见不到他了。
「后来有天,巡捕房找来……唉,光秃秃的草坪上,气绝了!说是吞药自杀,他的钱,原是赊账的,先用,等几月再还。钱还不上了,也没有积蓄,竟是空皮囊,我信他鬼话。
「可是,不见得他会自杀,里面什么原由谁说的清呢?我将东西搬出去,房子是不敢碰了,上完学,回外婆那儿住了。
「他活着时,与人通信,用的纸大概如此,印着鹿头,蓝色的封,真是罕见,我绝不会记错。太太,您知道什么吗?」
我回:「说实话,我并不知情。」
小娥又说:「我打听过,这信流通起来快,寻常送一月,它半月就到了,可见是有路子的。」
我思考半晌,对她说:「信我是随便收的,寄信人并不相熟。我也谨慎起来,你且别说出去。」
「放心,太太,我绝不说。」
10
我研究周秉昱的信。
信封上涂个地址就完事了,好像管家和下人送的物件,无需走官方流程。
回想他离开上海的几次,不论在哪儿,消息来得又快又即时。
我吃腻了的糕点,他过两日就送别的来。我听戏闷了,他心电感应似的,回信讲笑话逗我。
苏州老家出事,他也很快找来。
如此说,他定有消息渠道,专为他服务。
当时我听了周素的话,离开上海,没告知他,不过因为想快点与他分开,不愿做笼中雀鸟。
他的人生究竟如何,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是怎么生活的,我一概不知。
风流纨绔,必有支撑的手段;也不见得傻的,我却当他是游手好闲的憨货打发了。
原是我消息掌握得不够多,了解不深。
我倒真怕起来,因为这蓝麋鹿牵扯上小娥兄长的人命了。
隐隐的危机感浮上心头,仿佛见到周秉昱杀人不眨眼的画面,他拿枪抵着我额头,让我把孩子交出去,我不给,他就开枪了……
腹中一阵抽痛,肚皮上浅浅凸起,我摸到孩子踢的脚印。
我扶着肚子躺椅子上,每想到周秉昱,肚里和心里一阵酸疼。怀着他的孩子,为他受累,竟得知他匿影藏形的一面,平添忧虑。
我一恨,拍了肚子两下。
终于消停了。
11
那一日上街,碰到了熟人。
他是我英国留学时的师兄,姓方名礼。
方先生陪他夫人买菜,与我打招呼。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回应了他。
他看我肚皮大,关心了几句。
当时他太太的眼神就不对了,大概女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方先生曾追求过我,我有未婚夫也未放弃,直到我回国才断了联系。
我在香港住,是遮掩了姓名的。
他太太回去一打听,街坊邻居说我姓杨,寡居,可方先生唤我姚师妹,又唤我子衿。
她借故上门拜访,叫我姚妹妹。
杨妈忙出来打圆场,说:「我家太太那日认错了人,和方先生是不认识的。」
我说:「我怀孕迷糊了,方先生叫我,我认不出,不好直说,就攀谈了两句。回来细细想,才确信他把我当成——姚,姚什么?」
「姚子衿。」方太太说。
「对对,是我的错,麻烦您回去转告方先生。」
她半信半疑,客气地走了。
12
夜里,我正睡着,肚皮感觉被摸来摸去。
睁眼,见一人头匍匐着,滚烫的手掌摩挲我侧躺的肚子。
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说:「别喊,是我。」
我扭开灯。
周秉昱的脸我有些认不出了。
头发长了,人也消瘦很多,形同枯槁。
跟发福的我相比,他像饿了许久似的。
他苦笑,又有些讽刺,说道:「可找到你了。」
我说:「你吓到我了。」
他沉默一阵,说:「肚子里是我的吗?」
我说:「大概是。」
他突然抱住我,身上一阵冷气,音带哭腔:
「怪不得找不到,怎料你是孕妇?你跑香港来做什么,是我对你不好吗?」
我推不动他,只一个大肚皮稍微隔开我们距离。
「我堂堂周少爷,为见你,夜里翻墙,你不让我抱一会儿!」
我说:「你尘太多,弄脏我衣服。把它们脱了,我们慢慢说。」
他褪了衣服,爬进被窝里。身上冷冰冰,只有手掌是热的。
他挨近我,被我手臂上软乎乎的肉惊到了,又捏又搓。
恍惚中回到一年多前,那夜下大雨了,我想他会不会来,一直等到凌晨。
他推开小门,浑身湿漉漉的,身上滴落雨水。
刚进来就晕了。
我扶他到床上,他说:「我哪受过这种苦。」
我说:「怪不得一淋雨就倒。」
他没力气说话,闭着眼睛,嘴里呓语,把我的胳膊大腿全捏了一遍。
睡一觉,他全好了,可我的胳膊上的痕迹好几天才消。
如今,他又找到我。
我想,我对他的情,还是没能消。
叹口气,一转头,发现他靠着我肩头睡着了。
13
他如上次一样,睡醒生龙活虎,仿佛昨晚面色憔悴的人不是他。
杨妈见到周少爷,没有好脸色看,更多是声讨我。她总归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也是我的过错。
我跟她说,周秉昱死外头了,他得罪了人,我们不跑,不隐姓埋名,就会遭殃。
在上海住的几个月,我没学会什么,学着邻居造谣的本事渐长。
杨妈听后一脸难过,让我安心养胎,说我怀着周秉昱独苗,将来定有出头日,也不追问我何时怀上的。
现在周秉昱回来了,才知都是戏弄她的。
小娥不认得他,我说这是我表哥。
我告诉他,我的身份是个寡妇,姓杨,你得陪我演下去。
他说:「你把孩子生下来,我领你进门。」
我说:「你家门这么好进,当时我就不会被赶出来。」
「谁赶你出来?」
我不想引发矛盾,所以说的含蓄委婉。
「没人赶我,我自己走的。你的堂姐周素来找我,带我去见你奶奶,或者外婆,她们给我钱,我就来香港了。」
他满脸惊讶:「我没有堂姐,也没有外婆。倒有个奶奶,但她在新加坡。」
我们相望无言。
他问我周素和奶奶的长相。
我说给他听。
他听后有了猜想。
我问他:「蓝麋鹿是什么?」
他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解释,我腹中一阵抽痛。
14
我生了一个儿子。
周秉昱和杨妈都不见了。
护士将我孩子抱来喂奶。
病房来了位不速之客。
周素,她还是老气横秋,面色蜡黄。
我并不恐惧她,甚至她还给我带了补品来。
她说:「如果当时知道你怀孕了,就不会放你走。」
我说:「你是什么人?」
她不回答我,只淡淡地讲:「我带你去见个人。」
于是走进来几个女仆打扮的,将我衣服穿戴齐整,一边一个架着我,扶我到车上。我的孩子还留在医院里。
我问:「周秉昱在哪里?」
她说:「你等会儿就不想看见他了。」
车开到一处小别墅门前,石砖空地,站着几个黑衣西装的保镖,都戴着墨镜,胸口一铜元大小的胸针,金属质地,印着蓝色麋鹿角。
他们身形高大,见到我和周素,规规矩矩点头。
原本被他们挡住的地上,躺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被绳子勒出血痕,额头也是青紫一片。
他嘴被堵上,浑浊的双眼一看到我,呜呜呜叫。
我认出他了,我那位命丧火海的未婚夫。
15
周素说:「是他吧?你的未婚夫,何烨。」
我说:「他怎么还活着?」
「我从云南找到他的。他穷困潦倒,偷东西被抓,又欠了一屁股赌债。我说我是周少爷的人,他就问我要钱——」
何烨仍不断地扭动,发出怪声。
我说:「为什么绑他?」
「我是帮你绑的。你父母家的火,就是他放的。」
我一脸不可置信,像听笑话一样,说:「有什么证据?」
「姚小姐,这些话本来不应该我说,但想必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周秉昱的堂姐。我只是为他服务跑腿的一个下人,但我必须听我真正主人的话——」
「那位老太太?」
「是的。」
「你是想说,周秉昱唆使他放火的?」
「他找到蓝麋鹿,希望能进入这个组织赚取佣金,他用你作为敲门砖,换得少爷的首肯。」
「……把我卖给周秉昱?」
「是这样。周少爷给了他一大笔钱。可惜此人嗜赌成性,很快就用光了。他背着你赌博,花费你娘家的,你父母接济他很多,甚至卖了两家店铺——」
「我不知道我们家有店铺!」我惊讶道。
「那是给你的嫁妆,」周素说,「唉,他拿到钱,准备逃之夭夭,临走前怕自己的行为暴露,在你父母家放了火,烧死他们两个,又伪装成他进去救火的模样。大家看他冲进去,他不见了,自然说他葬身火海。」
我颇受震撼,已说不出话。
「那,那周秉昱……」
「周少爷没有唆使他放火,但帮他摆平了债主,而且隐瞒了你真相。何烨拿了钱,先去往上海,死性不改,又赌上了,后躲债去到福州和云南——」
我头晕目眩,虚弱得快要倒下,后面上来几个女仆将我稳住,我无力地靠着她们,看地上人的眼神冷漠又怨恨。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第一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蓝麋鹿最开始是一个风水团体,专为人解读命理,翻转人生。周少爷相会过许多佳人,却没有孩子,于是有个破解之法——」
「做什么?」
我脑中浮现出许多奇门八卦的讲究来。
听说用对了方法,不仅可以繁衍子嗣,还能财帛如裕、腰缠万贯。
周素沉默了。
周秉昱为了后嗣,牺牲了那些爱他的女人吗?
我想到她们,立马反应过来:「你救了我!」
她还是沉默,但我知道这是肯定。
过了一会儿,她道:「见你走得那么爽快,我们都想,你是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你不愿意,那就无用了。」
「现在他有孩子……是蓝麋鹿的方法奏效了吗?」我绝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