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卢家当时是万元户。
村里人见到襁褓中的我,惊叹道:「这么白,像个公主。」
所以他们都叫我「白公主」。
他们又说:「白公主落在白米缸。」
村里人无不羡慕我,说我命好。
真是如此吗?
我生于冬月十一,卢家给我取名「卢秋霜」。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秋草逢霜,生不逢时。
02
长到五岁,卢家搬离农村,搬到镇里。
我很喜欢那个家。
崭新的公寓,宽敞的房间,我在锃亮的木地板上打滚。
卢奶奶带我去参观镇上新修的蓝房子幼儿园,对我说:
「你比堂姐妹幸福太多,她们只能上老旧的幼儿园。」
幼儿园的小朋友童言无忌,见到我的家长后,对我说:
「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像你卢奶奶和妈妈。你一定长得像爸爸。」
另一个小朋友问:「你爸爸是不是外国人?」
我说,我不知道。
我从小没有父亲,家里只有卢爷爷卢奶奶和养母。
没有爸爸。
卢家都是上海农村人。
卢爷爷是个木匠,带着几个徒弟,收入稳定。
卢奶奶是个缝纫女工,用眼睛做精细活,是厂里出类拔萃的女师傅。
养母只是一个小厂里的底层员工,还是靠卢奶奶的人脉介绍进去的。
我的养母,说的好听点,她是个妈宝。
说得难听些,她是在啃老。
家中的开销一应由卢奶奶卢爷爷负责,养母赚的钱,只够潦草度日。
养母还有些与众不同。
她没有发育,稚童模样,眼皮很皱,皮肤发黑,满脸的痣,而且找不到配偶。
卢奶奶把这些都抱怨给我听。
为了养母的身体,卢奶奶每年买来医院不要的胎盘,中药名紫河车,与核桃芝麻制作成糕点。
这个糕点,只给养母吃。
她告诉我:「你妈就是来讨债的,男人也没有。」
我问卢爷爷:「别人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
卢爷爷说:「这叫做单亲家庭。」
03
我来不及思考什么叫「单亲家庭」,卢爷爷就去世了。
卢奶奶没日没夜地哭,哭坏了眼睛。
这对她工作很不利。
那段时间,养母总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不管家中事。
丧偶、负债、工作不顺,没有人可依靠,卢奶奶一瞬间苍老了很多。
卢奶奶抑郁了。
她变得神神叨叨,十分情绪化。
可是外人都看不出来,觉得她坚强勇敢,努力生活。
其实,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会拿刀片比划自己的脖子,摔碎碗筷。
我担惊受怕,去看她怎么了。
她恶狠狠盯着我,让我滚。
过一会儿,她把我搂在怀中,一边哭,一边把卢家买房欠了亲戚很多钱的事告诉我听。
卢爷爷去世,断了一笔收入,她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说,她一无所有了。
我听得很难受。
于是小小的我对她说:
「奶奶,你还有我呢。」
她抱着我,哭得更大声。
04
卢爷爷去世没多久,她们就把身世告诉我了。
那天,我在幼儿园里扮演了白雪公主。
老师给我额头贴了朵红花。
她听说我家的遭遇,对我很同情。
我说:「我会鼓励奶奶的!」
老师夸我「真乖」。
我开开心心回家,卢奶奶和养母神情严肃。
她们说:
「我们有话要讲。
「我们怕你长大后怪我们,不把实情告诉你。」
接下去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不是你的亲人,你是捡来的。你爸爸妈妈把你丢在路边,我们收养了你。」
卢奶奶又加一句:「你要懂得感恩。」
我当时五岁,但我听懂了。
我把红花贴在床头。
心想,我不是公主。
我只是个别人不要的小孩。
卢奶奶就像秘密藏太久,憋坏了,一朝打开话匣子,就破罐子破摔,不断显露给人看。
她不停复述,就算我一开始听不懂,也很快理解了。
每当这种时候,养母总沉默不语。
她们的说法漏洞百出。
之后,她们的解释日趋完善。
05
我琢磨这件事对幼小的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我很好奇。
第一,我是怎么被捡到的?
第二,我的生日准不准确?
第三,为什么不送去福利院?
我问卢奶奶第一个问题。
她说:「卢姨妈和姨夫回来省亲时,在路边听到你哭。你姨夫把你抱来,给你买了奶粉,整个村子的人都看见了。你才一个月大,我心疼极了,就把你留我们家了。」
我问卢奶奶第二个问题。
她说:「你有个出生证,上面写了你的出生日期。」
当我问到第三个问题时,卢奶奶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就不问了。
卢姨妈带着表弟来我们家做客。
卢姨妈是卢奶奶的小女儿。
卢奶奶掩上房门,对她说:「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聪明啊!」
卢姨妈说:「糊弄两句就完事了!」
卢奶奶对养母说:「你要跟我们说的一样!」
我在门外听到了。
表弟走来,幸灾乐祸道:「听说你是捡来的?」
我不吱声,也无力辩驳。
06
养母是个很没有主见的懦弱女人,对卢奶奶的话唯命是从。
当她把卢奶奶说过的「真相」再告诉我一遍时,十分坚定,看不出破绽。
我也就信了。
我让她把出生证给我看。
一本红色的小本子。
翻开来,有几个中文。
但我只看得懂下面的数字。
确实是我生日。
我说:「为什么不找警察叔叔呢?」
她说:「我们找了,不仅找警察,还登报了,等了很久没人来领,没办法,我们就收养了你。」
我又问了个问题,养母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卢奶奶冲进来,一把夺走出生证,劈头盖脸地说:
「你亲生父母是外地人,他们重男轻女,要男孩子,不要你,你是女的,所以把你丢掉了!你到底要问到什么时候?」
我便接受了这个说法,很多年。
从那之后,我活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生怕自己惹她们不高兴。
虽然卢奶奶很凶,可我还是非常信任和喜爱她的,并时刻谨记她的教导。
比如说:
「不要跟外地的小朋友玩,离外地人远点。」
「我们家翻身就靠你了,一定要听话。」
「你爸妈不要你,是我把你辛辛苦苦养大,你要知道感恩。」
……
我要知道感恩。
我深以为然。
07
卢奶奶总瞧不起外地人。
有时候,她辱骂厂里的外地打工妹,说外地人没有教养。
说她们犯贱,是狗仗人势的东西,生来就是贱骨头。
她骂的很难听。
我的亲生父母也是外地人。
我会觉得她在贬低他们,然后贬低我一样。
我看向养母,发现她点头附和。
心情黯然。
她们都这么想吗?
那我是什么?
我是小孩子,难过一阵,就不记仇了。
因为我发现,她们不仅骂我骂外地人,她们之间也互相辱骂。
养母说:「你个臭老太婆,蠢得无可救药。」
卢奶奶说:「你个蠢驴,长得那么丑,早知道不把你生下来。」
有时候,她们拿针互相扎对方,然后扭打在一块。
我去劝架,便会误伤我。
然后怪我:「为什么多管闲事。」
久而久之,我似乎麻木了,只冷眼看她们互斗,也不再纠结我受的指责是不是无中生有。
08
小时候,面对她们,我总觉得我做错了。
是我的存在让她们不开心。
所以,我会拉拉她们的衣服,露出一个笑脸,收到的是冷漠地回应。
我会攒一年的硬币和零钱,给卢奶奶和养母买两枝鲜花。
我牺牲我自己的时间,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来讨她们欢心。
多年来,我时刻记得我要感恩。
可很多事,让我动摇。
表弟假期来借住,早餐总是小笼包、油条和煎饼果子。
卢奶奶把我留在厨房,不让我看见。
让我白米粥配酱菜。
后来,表弟不在,我想试试,叫卢奶奶买早饭会发生什么。
她一顿怒骂,说我浪费钱。
我看见她给表弟塞了两千红包,让他学跆拳道和书法。
我想学钢琴,但我不敢说。
卢奶奶还爱夸大其词。
她对外说:「平常我没得吃,好东西都留给她。」
她对内说:「记住,是我每天早起给你洗衣服的。」
事实上,她们吃东西总不叫我。
我的衣服堆着一个礼拜也没洗,最后我自己学会了洗衣服。
有时,卢奶奶突然走来,没头没尾说一句:
「从前,你卢爷爷去世,多少人劝我把你送到福利院,我说,我要咬牙坚持下来,这个孩子,我要带大。」
「你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你是领养的孩子。」
她平静时这么说,愤怒时也这么说。
几句话颠来倒去。
卢奶奶不让我看电视,她说看电视会影响学习成绩。
有天,卢奶奶说:「下午写完作业,可以看电视。」
我开心极了,很快把作业写完。
刚打开电视,卢奶奶拿起鸡毛掸子,狠狠抽打我。
哭声惊天动地,养母看到了,却不管。
我试探地对养母说:「我感觉卢奶奶不爱我。」
她表情夸张:「你个白眼狼,要摸着良心说话。」
不问我什么原因,也不关心我被抽打后的乌青。
她不爱我。
09
卢奶奶抽打得狠,养母却打得多。
养母脸色很黑,而且总是心情不好。
如果看到我,就掐我、捏我、扯我耳朵。
身上总有淤青。
我喊痛。
她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我这是宠你呢。」
颠倒是非。
发烧时,我吃不下饭,养母扇了我一巴掌。
我哭着把一碗粥喝了下去。
她说:「随便吃点粥就够了,要求不要太多,白眼狼。」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她们爱我吗?
卢奶奶一定是因为抑郁,才这么对待我,那么养母,是什么原因?
白眼狼。
那是什么?
卢姨妈白了我一眼,因为卢奶奶告诉她,我期末考试成绩比表弟高。
她在政府部门工作,是卢家子女中最成功的一个,所以她底气十足,唯有儿子的成绩不够她长脸的。
她阴阳怪气说:「你这么聪明,教教你弟。」
我教他了。
可是我觉得很简单的东西,他要学很久才能听懂。
老师说我是天才,让我跳级。
卢家拒绝了。
养母凶巴巴说:「小学初中读慢点,认真点,基础打好,等成年出去工作就比那些外地人有学问。」
我问:「不读高中吗?」
养母说:「高中不是义务教育,要出学费。」
有次,表弟英语及格了,卢奶奶奖励他一块脸盘子大的米饼。
表弟吃不下,分了半块给我。
卢姨妈看见,大声呵斥:「不要给她吃!」
我吓到了,饼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狠狠甩我脸上。
「吃不死你!」
10
我听力很好,她们窃窃私语时我听得很清楚。
卢姨妈说:「让她洗洗碗,别养闲人,负担大。」
卢奶奶说:「不肯洗,上次说水冷。」
养母说:「我等会儿让她洗,不洗就跪地上。别把她宠坏了!」
饭后,表弟为抢功,说要洗碗。
卢奶奶夸他:「弟弟真乖,冬天的水太冷了,会冻坏小手的。你还太小,让姐姐洗吧。」
说完,几双眼睛看着我。
他虽然是表弟,但我们只差半岁。
我无奈,提出洗碗,她们就笑了。
我便觉得,她们骨子里也重男轻女吧。
或者因为,表弟是亲的,而我不是。
她们对我没有善意吗?
应该不会,她们只是脾气不太好。
是不是遗传的?
幸好,我和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不稀罕和她们有血缘关系。
这个想法一出,我立马否定自己。
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支持我:
你是对的;
你没有做错;
她们根本不爱你……
11
卢奶奶和养母工作很忙,五岁起,我就独自一人在家里。
曾祖母看不下去,70多岁年纪,坐一小时车来照顾我。
我从她那儿打听到别的消息。
原来,养母是家中长女,按老家规矩,得招女婿。
他们婚后没有孩子,养父很喜欢孩子,总去隔壁看堂姐姐。
久而久之,邻居害怕他和产妇接触多,不体面。
卢奶奶一怒,就准备寻个孩子,自己养,让别人无话可说。
我心想:好巧哇,他们需要孩子,我就出现了,她们果然是要我的。
那么我的出现,并非全是负担,对不对?
曾祖母说:「后来,你养父出轨厂里的小姑娘,几天不回家,你妈说:‘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们就离婚了。」
我苦笑几声。
他不是我亲爸,我不觉得可惜。
我只替养母感到悲哀。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亲生父母究竟为什么不要我?
送养、孤儿院,或者放在官方机构的门口,总比丢在路边强。
我被遗弃时一个月大,也就是年末。
这不是要冻死我吗?
他们如此心狠。
我又天真地想,或许是看见卢姨妈把我抱走了,他们才放心离开吧。
我摸着贴在床头的红花,幻想「公主」过什么样的日子?
有疼爱她的父母,住着豪华的房子,抱着可爱的娃娃,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
再多的,我想不出来了。
我不要求这么多。
也不在乎是不是领养或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只希望得到爱与温暖;
能得到照顾与平等的对待。
至少,发烧时不要打我。
就足够了。
12
我们搬家了。
搬得很远。
那是一间五楼的老房子,位于旧城区。
狭窄逼仄,蟑螂频出。
卢家为此又欠上一屁股房债。
卢奶奶说:「我们是为你上学方便,都是为了你,才这么辛苦,你一定要听话。」
我看着她发白的鬓发,说:「好的奶奶,我会听话的。」
养母说:「养不起你了,我不管你了。
「再过两年,你就出去打工,让你知道赚钱有多么不容易。」
我看着她年仅四十就佝偻的脊背和长满痣的黑脸,心想,她很不容易。
她们都是为了我,才这么辛苦。
我是个累赘。
我要报答她们。
我要知道感恩。
可为什么,我的眼神越来越淡漠。
想到她们时,心越来越冷?
13
我以为会一直这么下去。
转变发生在初一的暑假。
卢奶奶接到了一个电话。
有个男人,自称是我亲爸。
她们在客厅神色紧张。
我在房间僵住,突然很想吐。
卢奶奶说:
「我们送她学游泳学毛笔,对她很好,你放心。」
其实,游泳和毛笔,只是她们提起过一嘴,从来没学过。
卢奶奶把电话给我,然后拉着养母,用手机拨通了卢姨妈的电话。
电话里男人声音很温和,但有些老年人的沙哑。
他说:「我们要回老家了,弟弟不能在上海中考。弟弟想见你一面,可不可以?」
我问:「你是我爸爸?」
他说:「对的。」
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不要怪爸爸。」
我久久不说话。
他迟疑地「喂」了一句,然后道:
「你不想见我们也没关系,你给我个答复就好了。」
我说:「我暂时不想见你。」
挂了电话后,我又接起卢姨妈的电话。
她问我:「你刚才在电话里都听到了什么?」
我很害怕她,一五一十说出来。
卢奶奶她们也在一旁听。
我看见她们松了口气。
然后卢姨妈说:「他们遗弃孩子是犯法的。
「你接触太多,他们会被警察抓进去。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父母,你自己考虑。」
这个电话结束后,「亲生父母」变得真实些了。
我想到那本出生证。
我不去问养母要,因为她不会给我的。
趁她不在,我偷拿钥匙,打开抽屉,翻到那用层层文件袋和封纸包裹的资料。
我一一铺开来。
出生证、收养证、独生子女证……
出生证上,写明了医院和出生时间,还有我亲生父母的信息。
汪长贵,36岁。
胡桃玉,29岁。
看来,卢奶奶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他哪来卢奶奶的电话,又怎么知道我们从前的住址呢?
我把疑问留在心里。
那堆资料里,还有一张十分醒目的残疾人证。
里面写的养母名字。
卢慧。
她怎么是个残疾人?
残疾在哪儿?
等上了高中,学了生物,我才知道,养母患的是基因缺陷。
特纳氏综合征。
缺少一个性染色体。
临床表现为矮小、多痣、不育。
这就是养母的特征。
卢奶奶不知道,这是治不好的。
14
卢家的饮食,主食吃得多,蛋白质吃得少。
我不长个。
养母也不长个。
还好,我比她高了。
养母从来没来过月经。
我也不来。
卢家很少给我买衣服。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冬天穿一件薄薄的里衣和外套是很正常的。
上初中后,我身体越来越虚弱,手脚冰冷,体型浮肿,没有力气。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因为不爱动,我养成了写作的习惯。
我给杂志社或征文活动投稿,能赚到一些稿费。
初中的语文老师看我文章出色,主动帮我联络人投稿。
她又说我穿得太少了。
我就用稿费买衣服穿。
我害怕让家人知道,塞在书包里,在学校厕所里套上。
回家再脱掉。
那段时间,我写完作业后写稿,熬到深夜。
我觉得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
只有这样,我才能买文具和衣服。
我才能在放学途中买一个肉包奖励自己。
有一天,我在学校晕倒了。
医生说我营养不良,加上神经过度紧张。
昏昏沉沉时,我听到养母和卢奶奶的谩骂。
我醒后,她们戳着我的脑袋,质问我,烦心事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添麻烦?
我忍耐到了极点,抓起旁边的水杯砸过去。
得来更无穷无尽的恶言恶语和掐打。
慢慢长大,我习惯用她们一样粗鲁暴躁的方式,对待她们。
我在心里咒骂:「你们什么时候去死!」
对她们的悲惨,我暗自叫好。
我只想快点长大,不再受她们威胁。
所以也不费力讨好她们了。
我外在看上去阳光开朗,只有我知道,没有人能走入我冰封的内心世界。
我从不邀请朋友回家。
他们看到我的家,就等于看到了我的出身和背景。
知道我的外在全是假象,其实我丑陋不堪。
我拒绝男生的表白,也不敢喜欢任何人。
我不熟悉喜欢和亲密的感觉。
我将礼貌留给外人,痛苦和嫌恶留给家人。
我好像,和她们越来越像了。
15
我听见卢奶奶对养母说:「这个小孩跟我们不亲。」
养母说:「我早说过了,养不熟的。」
我考上市重点高中后,住在学校里。
因为那年成绩是区里第一,我拿到六万的奖学金。
卢家拿走两万还房贷,剩下的钱给我交学费。
应该还剩下很多,养母给我买了一件大红色的东北大袄。
我只在寒冬腊月挑灯夜读时穿。
我继续写作投稿,用稿费买了一部智能机,用来查学习资料。
她们知道后,断了我的生活费,说:「原来你有钱,早知道就不给你了。」
每年寒暑假,我去曾祖母家住。
她是我唯一敬重的亲人。
她会给我煮鸡蛋和鸡汤,我住一段时间后,气色会好很多。
我在手机里存了上千张她的照片,每一张她都笑开了花。
我希望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再也不回卢家。
可惜,曾祖母在我高三那年去世了。
百日冲刺那段时间,我全靠手机中外祖母的照片坚持下来。
一边流泪,一边学到深夜。
我感觉她还在我身边。
我曾想通过放浪形骸来报复她们,或者干脆自尽,让她们的盘算和期望全部落空。
可我又意识到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我迟早要离开卢家的,考试成绩是我唯一的资本。
一旦上了大学,我就有充足的理由住在外面。
对此,我期待不已。
我学东西特别快,从小到大成绩名列前茅。
我喜爱文学,更精通理科。
养母几乎没去过家长会,或者说,那是我的夸奖会。
她很自卑,不愿意接触外人,都是卢姨妈代她去。
卢姨妈对老师的赞扬很不屑,因为表弟只考上职校,修理轮船。
她不说我多么优秀,却说我在学校里早恋。
我激动辩解:「这是无中生有!」
她们不信我,也可能只是想拿我出气。
没收了我的手机。
我哭喊不得。
成年办理的身份证,刚到手,就被她们拿走了。
她们以此为要挟,让我周末节假日出去端盘子。
我不肯,她们就扣着身份证。
美其名曰:「这都是为了我好。」
高考前一天我发了39度的高烧,所谓急火攻心,大约是体会到了。
考场上我困倦无比,再次清醒,睡了半个多小时。
几场考试都差点睡着。
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秋霜,再坚持一下。
咬牙答完试卷,回顾十几年点点滴滴,我声泪俱下。
16
卢奶奶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高爷爷。
他有房、有退休金,还买得起金镯子。
卢奶奶拿了他的金镯子和每月一千块钱,就不得不让他时时刻刻留在身边。
高爷爷每天来,和卢奶奶住一间屋子。
养母看不过眼,要赶他走,跪在门前,把开门出来的高爷爷吓了一跳。
卢奶奶私下里骂养母:「你个蠢货,我们家现在的日常开销都是老高出的。」
养母说:「有他没我!」
高爷爷被吓后,要卢奶奶住他家,否则分手。
卢奶奶只好跟他去。
养母拉着又哭又闹不许卢奶奶走。
家里闹翻天。
卢姨妈姨夫和表弟也来劝。
他们要我说情深义重的话挽留卢奶奶。
我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出口。
养母看我犹豫的样子,当着几人的面扇了我一巴掌,骂道:
「白养你了,你才是该走的人,一点用没有!」
最后,他们达成协议,养母要求卢奶奶做好每天的晚饭,再去高家住。
高考完那段时间家里闹得最凶。
高爷爷和卢奶奶处于分手边缘。
卢奶奶不肯把金镯子还给他。
他堵在公交车站等,狠狠给了她几拳。
卢奶奶逃上车,他又抓住她头发,把她摔地上。
因为撞到脑袋,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她鼻青脸肿躺在病床上,卢姨妈和养母都围着她。
神色担忧、落寞,还有烦躁。
那场景,让我想起多年前我晕倒住院,被她们指责「添麻烦」。
风水轮流转。
我说不清开心还是难过。
只觉得厌烦。
我想逃离。
卢奶奶醒来后,把金镯子还了回去。
高爷爷因为打人被刑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