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讲述上海大亨3:黄金荣以萃华堂亏蚀的钱财换来自己高升前途

航语的过去 2024-09-30 05:12:57

黄金荣原打算在满师后一二年,等自己翅膀长硬时,再另找出路,飞出桎梏他的樊笼。没想到今天在酒席上一时兴起,不考虑后步,就一转身跨出了店门。他卷了铺盖回家,躺在小屋里,蒙头睡觉。母亲为他焦急,他自己却一点也不担忧。第二天,早饭也不吃,就到城隍庙去找出路。

他在城隍庙东荡西逛,在一些商店门前徜徉,有的裱画店老板与姐夫熟悉,当然不会雇佣这个自动辞退出店的学徒,有的虽不知道他的底细,却不是同一行业,不会收留不熟手的伙计。最后,他找到环龙桥下逸的萃华堂裱画店。这家既售卖楹联幢轴、苏杭雅扇,又附设裱装作场的笺扇庄老板是微州人,在上海人头不熟,又无门路,只能在庙外开店。门市无人问津,作场司务双手插袖,平时靠别的店铺把来不及装裱的字画,转手过来一些零星生意。黄金荣过去也曾好几次来往接送货件,与徽州老板有些相熟。这次黄金荣上门,对老板说明来意。老板知道他是赵巧的徒弟,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些客户,十分欢喜,便留下当司务,答应每月付9000文工资。

黄金荣进了笺扇庄后,因为自己没多少手艺,所以愿意在接货上多花些力气。除了冒过去的名,把字画货件中途拦过来外,还亲自到书画家家里去接货。可拙劣的裱工,使人家上了一两次当后再也不理了。黄金荣不得不另辟门路。于是他就到城隍庙一带的茶楼和酒馆去兜揽客户。

城隍庙有三多:茶客多、香客多、客商多。而进香拜佛、买卖货物者也都要到茶楼来歇脚或洽谈。光绪年间,这里陆续开设的茶楼有宛在轩、乐圃间、东楼茶馆和最有名的得意楼。宛在轩非但有幽雅的环境,茶客也大多是文人雅士。楼内分内堂外堂,内堂每人一壶,外堂两人合一壶,上下午取价不同,外国人喝"特别茶"则另外加糖。每日上午,有一班爱好乐器者,奏弦弹琴,笛箫和鸣;住在南市的一些书画家常在此聚集,高谈阔论,品茗谈艺。黄金荣每次来也总能接到一两件画幅或屏条。东楼茶馆在大殿之旁,楼小人杂,都是来往客商,有不少行业在这里办"茶会",互相听行情,做交易。黄金荣初来乍到,听不懂他们讲话。原来城隍庙各家店铺,对顾客漫天讨价,而店主与伙计常用"隐语"来商量实价。比如称10文为"老有",100文为"阳春",300文为"旺百钿",1000文为"十阳春",5000文为"备千钿"。在"茶会"上,同行论价,更是满嘴行话,争吵不休。黄金荣非但插不进嘴,而且常常被人误以为是来偷听行情的而遭驱逐。黄金荣还到过鹤亭楼、凝晖阁、船舫厅、得意楼以及绿波廊。这些茶楼不是地处冷落,便是茶客稀少。有的开辟书场,叮咚声中,连说话也要压低嗓音。听一档书要买一次茶筹,一般人花费不起。最使黄金荣感到兴趣的是九曲桥北口的得意楼。规模最大,茶客最多。门口两边红漆大柱上挂着一对赭底金字的楹联:"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你也闲我也闲闲来。"底楼是一些来自四方过往客商和烧香拜佛者聚约歇脚之地,二楼是各种大行业如银楼、地皮、药材等"茶会"及掮客会合之处,也有两三桌是县衙门六房书吏、捕快差役的"地盘",三楼都是穿绸着缎的阔少,也有妓女借烧香为名,上楼憩息,借此与熟客邂逅调笑。从早到晚,茶客不断,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他们一面品茗,一面抽烟,有的手捧白铜水烟筒,有的横咬旱烟管。每天,总有两三个洋人,头戴礼帽,肩上掮着广告牌,向茶客散发一匣匣香烟,本人还衔上一支,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喊:"香烟好东西!"原来他们是老晋隆洋行派出来的外国香烟推销员。而最刺耳的是一个身穿僧衣、头梳盘龙髻的疯子,在茶桌之间来去穿梭,用尖喉咙叫着"阿要仙丹?!我要发财!"的怪声。人们以为他在乞讨,扔给他一两文钱。他却把钱扔还,但毫不客气地拎起茶壶,嘴对嘴喝个干净。

黄金荣初去得意楼,坐在底楼,在一桌桌挤满茶客的角落里寻一个坐位。可是他发现进门左首的一张大桌子却始终只坐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瓜皮帽上镶着翡翠方块,手握铁弹,一进门就朝南正襟危坐。另一个"小当差",先侍奉在侧,等茶楼堂倌送上茶具后,他把碗盖戳在茶碗的侧面,才恭敬地坐在下首。他们坐定后,茶楼内外,就有不少人过来请安,有的甚至下跪叩头。而那个面南而坐的人始终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比城隍老爷还要庄严和冷漠。有一次,黄金荣看到一个来自外乡的汉子,左手两指拎着袍衩,右脚先跨进门槛,来到那张桌前,拱手打揖。接着是双方的问答:"请问老大,"坐者依旧昂胸不动,只稍稍露齿,含糊问话,"你在门槛里没有?"

那汉子躬身回答:"不敢,沾祖师爷的灵光。"

"贵前人是哪一位?"

"不敢,在家不敢言爷,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师姓翁,名上玉下瑞。"

"贵帮是哪一帮?"

"敝帮是江淮四帮。"

说到这里,双方都缄默一会。黄金荣怕听不清楚,悄悄走近前去,只见主人把碗盖盖上,面色略露笑容:"敢问老大,贵帮有多少船?"

汉子又拱拱手:"不敢,兄弟初到贵处,一切全靠诸老大包容。兄弟或有脱节之处,请老大诉知敝家师。朝廷有法,江湖有礼。兄弟初来慢到,全仗老大海涵。"他唤呼堂倌泡一碗"镶红茶",双手奉敬,"兄弟先买一碗茶,奉敬老大。"

主人接过茶碗,以大拇指在碗盖上点了三点,作为答礼,然后轻声吩咐坐在一旁的"小当差"。

当差从衣袖里摸出一串钱,双手捧给汉子。

黄金荣原先对这位平时独占桌位的茶客感到诧异,今天这番举动更使他惊讶不已。他回到原位,就悄悄地问正来冲茶的堂倌。

"他呀!"堂信翘起大拇指,"是上海青帮的'码头官'!等于衙门里的四品府!

坐在旁边的一位老茶客对黄金荣讲述"青帮"历史:在清朝雍正年间,朝廷为了把从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江西、浙江、湖南等省搜刮来的田赋,由运河运到北京,建立"漕运"、雇佣二三十万水手,小船一万二千多艘,运粮四百多万石。水手们大都是失掉土地的农民和无业贫民,他们撑驾挽拽,泥水风雨,一年劳苦所得只有六两"身银",又要遭到专门镇压水手的"漕标"和"卫军"等欺凌。实在不堪忍受,就秘密结社,保卫自身利益和对官府的反抗。这种秘密结社先由安庆地方的粮帮水手开始,后来普遍各地,共有一百二十八帮,人称"安庆道友会",首领叫"当家"、"师父"、"老头子"或"前人"。据说他们曾和"绿林英雄"如王伦和"白莲教"、"捻军"等一起起义,树旗反清,但也逞凶恣行,扰害居民。到了乾隆年间,有江苏常熟人翁岩、江苏武进人钱坚、浙江杭州人潘清等三个"天地会"道友,结拜为异姓兄弟,在杭州北新关外拱宸桥粮船停泊之处,各建一庵,吃素念经。凡有漕运水手过往,可借居其中。日长时久,水手们相继皈依。于是以翁、钱、潘三人为首,将"安庆道友会",改为"安清道义会",自清朝起包揽漕运,设厂造船,开浚河道,广收门徒,这也就是"清帮"建立的开始。他们以达摩、罗清、陆逵等三人为"前三祖",先在杭州武林门外宝华山建立"家庙"和"家庵",订立十大帮规,并以"清净道德,文咸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道无学"二十四字为家谱。每一码头,设"码头官"一人,都由该地清帮的"老头子"、"师父"等担任,统辖全盘,包揽一切。他们既是帮里弟兄的保护人,又是不肖之徒的纵容者,在地方上具有无比的权威和势力。

"这位'码头官',是清帮前二十四代'理'字辈老头子"。那老茶客接下去说,"他手下徒弟少说有三千,上下九流人物都有,每月都要送银子孝敬他;谁出了事他就站出来说话,上天入地,都有门路,真是四通八达!"说着,又指指接了钱叩谢的那个汉子,"这个人是外码头的。按他们青帮规矩,新到码头就要来拜见'码头官'。老头子和同参兄弟还要尽地主之谊,吃住三天,送钱周济。"

黄金荣一面听,一面向那边翘首探视。现在在他眼里,那位"码头官"蓦地由神秘人物一变为侠义英雄,心里油然而起敬仰之意。他真想去和那大人物接近,投靠他,仿佛谁有了这座威武有力的靠山,谁的身后就有了不可动摇的支柱似的。可是他找不到门路,也缺少机缘,就只能怀着钦仰之心,对其投以尊敬的眼光。

黄金荣还喜欢到二楼小憩。这里茶桌分左右两排,中间留出一条宽长的走道,那些参加"茶会"的店老板和掮客们,分行分桌,互相议价后,匆匆赶回店里,将货物按"茶会"中议定的价格营业。他们一面打着手势,一面说着"一只、二字、三旺、四测……"等城隍庙特有的行话。另一边的师爷和捕快们,也三一堆,四一伙在私下办案,与求情者用手指比划着贿赂的数目,他们常常是空手而来,满袖而归。一把把白花花的银子,看得黄金荣两眼发花,心里发痒,真想走近去听听其中奥秘。他藉口推销苏杭雅扇与对方接近。那些捕快原先都不屑理睬这个才20岁不到的笺扇庄伙计,其中一个姓梁的得知他父亲过去也当捕快,提起名字来还是相熟的同行,就亲切地和他寒暄攀谈。黄金荣对这些捕快待之以礼,不但送给他们一人一把折扇,而且对方吃的喝的,茶水干点,不论多少,全由他请客掏腰包。他知道在这些人身上花钱,将来只有好处,不会白费。

日子一久,萃华堂老板见黄金荣懒惰,非常不满,对他不免苛待,黄金荣怀恨在心。

果然,在半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不仅让黄金荣一吐所受的怨气,也改变了他与捕快、青帮老头子的关系,更使他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一天,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手持一卷画笺,到萃华堂店里去要求裱装。店主答应五天后交件,那书生愿付一半定洋,但口口声声要求千万勿将此画遗失和损坏。店主拍胸保证,日夜赶裱。第五天傍晚,那客户来取件时,发现该画被店里掉包,以赝品冒充原画。双方争吵不休。那书生走后复来,竟带了三五个流氓,先在作场搜查,最后把其他客户送来装裱的五六幅字画取走,扬言要店老板交出原画去赎还。店主发觉这是流氓设下的圈套,既是破坏他这家店的声誉,又是无理敲诈。最后不得不涎着笑脸,去求教这个和流氓熟悉的黄金荣。

黄金荣先死样怪气不愿接嘴,后来搔搔麻子,念头一转,想到管这件事自己也可从中得利,就满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店里也不去,就上得意楼找那个姓梁的捕快头目。梁捕快听他说完,与同伙交换几句切口,然后要黄金荣跟着一起下楼。

原来梁捕快也是那青帮"码头官"的徒弟,他先把袍角从腰带里抽出放下,两指拎着袍衩,快步走到"码头官"的桌前,对老头子请安行礼,再偏身下坐,双方用切口暗语。黄金荣站在一旁,想听又不敢听地呆立着,只见"码头官"边听边朝自己这边用眼角瞄视,沉吟半响,手里的铁弹盘滚了十几圈,才微微颔首,很有把握地向徒弟交待:"三天以后,到这里来取画。五幅,一幅也不会少。是不是'掉包'就不再追究。不过下方要挨点'血',事情才摆得平,我老头子也有面子。"

梁捕快把话转告给黄金荣,还告诉他该赔偿多少,对老头子应酬谢多少。言谈中也有要酬谢他的意思。

黄金荣对萃华堂店主转告了梁捕快的吩咐,还要求送梁捕快厚礼。店主一算数目,急得要哭,非但裱画店要白做三年,而且一半家产要泡汤。他哭丧着脸请黄金荣帮忙另想办法。黄金荣脸上的麻子颗颗绽立,一拍桌子说:"天下哪有这种事,人家答应帮忙了,你却打退堂鼓?你晓得他们是什么人?青帮老头子!衙门捕快头!别人八人大轿请也请不动,就看我面子,一句话把事情摊平。你还要怎么样?你不肯用钱,难道还想捞进?人家不像我是'好吃果子'。你不要他们帮忙,不要紧,可已经开口了,还是要谢人家,一文钱不能少!否则,我金荣怎么有脸见人!"

店主懊悔不已,他心里明白,这位强横的家伙是借此发泄私愤。事到如今,已无法挽回,只得向人借高利贷,交给黄金荣,拿去将画换回来。

黄金荣为了讨好"码头官",亲自把谢礼送上,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要老头子以后多多包涵。在送礼给梁捕快时,见对方面露喜色,就乘机叹苦:做裱装手艺既低贱、辛苦,又无出息,希望能找到一个较好的差使。梁捕快看这个捕快同行的后代,长相可以,办事能干,而且很有江湖气派,也为他屈居裱画匠而惋惜。俗语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一堆银钱使他动了"侠义之心",就拍胸担保,在半个月之内,为黄金荣谋到上海县衙门值堂的差使。

黄金荣以店主亏蚀的钱财换来自己高升的前途,他向"萃华堂"老板辞职后,特地到城隍庙前殿,对着八个皂隶和城隍老爷等泥塑木雕,恭恭敬敬叩了几十个响头,向菩萨祷告,保佑他将来能实现"黄金满堂、荣宗耀祖"的愿望。

【沈寂,原名汪崇刚,浙江奉化人,1924年9月生于上海,肄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小说月报》《万象》《春秋》《紫罗兰》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40余篇,并出版小说集《捞金印》《两代图》《盐场》《红森林》。1946年起主编《幸福》等杂志,1948年创办人间书屋。沈寂结识了当时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柯灵、张爱玲等不少作家,亦熟悉阮玲玉、周璇、黄金荣、杜月笙、哈同等上海滩风云人物,出版有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影星周璇》以及关于黄金荣、哈同的传记小说《大亨》《大班》,是写老上海人物的行家里手。著名作家,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杰出电影艺术家"称号荣获者,上海文史馆馆员。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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