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想找一本书,特意去了一趟本市书城。
没找到想要的书,就随意逛了逛,发现了一本韩峥嵘、王锡荣合注的《战国策译注》。
韩先生因为著有《古汉语虚词手册》而大大有名,有人甚至说,这本词典中文系学生应该人手一册。
我打开《战国策译注》,翻到第一页,文字是“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以告颜率。”
翻看韩先生的译文,很通顺,很准确,但其中的“而”字他并没有译。
我放下,离开,回家。
一路上,我在想:
为什么所有的古籍注释和译文,都不注虚词,也不译虚词呢?
是这些虚词不重要吗?如果不重要,那文言文为什么又要使用呢?如果不重要,为什么有那么多虚词词典呢?
后来,我大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就是:对于水平很高的学者来说,比如韩峥嵘,虚词或许真的不重要。
道理在哪里呢?
我举个例子,诸位就明白了。
我记得我学开车考驾照那会,倒车入库时,停车位四个角上都有驾校插的杆子。教练在教我们的时候,他说:
你往前左打方向30°或45°往前开,在左后车轮离左前杆20公分时,向左打方向盘到底往后退,然后看右后车轮离右后杆20公分时,打正方向直接往后退就可以了。
教练为什么要强调左打方向多少度?离杆多少公分?
具体多少度和多少公分,我有些记不清楚了。但我刚开上车,要倒车入库时,因为停车位再也没有杆子了,我还有些不习惯。
现在我是老司机了,已经不需要杆子,完全凭感觉了。
这就是,车位无杆,心中有杆,此之谓得心应手也。
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初学文言文的孩子们来说,虚词,就是驾校车位上四个角上的杆子。孩子们没有杆,就不容易学会开车。
而像韩先生这种大家,他的《古汉语虚词手册》,大约相当于《驾驶新手宝典》。他都能写书了,那些虚词,肯定是烂熟于心了。因此,当他要译注《战国策》时,肯定就不会把“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的“而”字放在眼里。
你想呀,他已经是文言文的“老司机”了,无论怎么译,他都能把“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这句话译得信达雅。
可是,中小学的孩子们,对于文言文,他们还是没有拿到驾照的新手啊,他们真的需要像“而”字这样的停车位“杆子”吗?
显然是需要的。不然,驾校吃了饭没事干弄那么多杆在那?
但我们的学校、出版社,从上到下,都认为不需要。
学校老师甚至说,你可以忽略虚词,就当它们不存在好了。
学驾照到后期,快要去考试了,教练是不是会跟你说,你现在可以当车位上的四根杆子不存在了。
老师和教练是不是殊途同归呀?
问题的关键在于:学校老师从一开始就不跟孩子讲杆子的作用,而驾校教练最初是要跟菜鸟们讲清楚哪一步该看哪根杆子的。
我读古文观止将近五年,在虚词上,我也差不多是老司机了。多数时候,我一眼就能知道这个虚词为什么要用在这里?用了为什么好?如果真要译,该怎么译?
现在,我裸读《后汉书》的时候,我是真心觉得有些虚词实在是用得妙啊,如果去掉了,语气、意味就没有了。
就像一个钢铁直男面对女生的时候,时常会错意。直男说,你上一句话和这一句话,明明字都是一样的,那意思肯定一样啊?女生会说,你没听出来我两句话的语气不对吗?
是的,语气,就是语气,造成了相同文字的不同含义。
虚词真正的作用,是要帮助文字,把说话人的真正情绪给表达出来。
《后汉书光武帝纪下》:辛酉,诏曰:“往岁水旱蝗虫为灾,谷价腾跃,人用困乏。朕惟百姓无以自赡,恻然悯之。其命郡国有谷者,给禀高年、鳏、寡、孤、独及笃癃、无家属贫不能自存者,如律。二千石勉加循抚,无令失职。”
其中,“其命郡国有谷者”的“其”字,就表达了上位者诸多的情绪,有命令,有希望,有威胁,等等。
如果没有这个“其”字,整篇文字就硬邦邦的,失色不少。
就像有人说,“一叶落知天下秋”和“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两句话的意思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后者加了一个“而”字,句子顿时就有了起伏。如果说前者是语调上的一条直线,那么后者就是语调上的一条曲线。
学驾照的人,停车位四个角上有杆子,能帮助新手尽快成为老司机;停车位上没有杆子,新手当然也能考出驾照来,但是否顺利就人言人殊了。
我还是希望给初学者多注一下虚词。当他们最终不需要特别留意虚词的时候,那他们一定是心中已经了然了。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是一个欣赏者了,应该能咂摸出文言文的美来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