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四大家”之白朴:梧桐细雨,天教寂寞

愚鲁说文化 2024-03-28 05:17:52

一曲《沁园春》,绝妙好词吗?其实只不过是竭力不被错综复杂的夹缝吞噬掉。梧桐细雨,天教寂寞,叹他是。

古来读书人,大都汲汲于求一官做;延宕至今,依然看得见每岁辛苦、浩大的“考公大军”。但也很有这么一路人,朝廷主动给他们颇像样子的官位也不做,盖其家世太好或才名太大,或兼而有之——至于为何不做那官,试杜撰一说法,因他们大约都是“同时挤在几道夹缝里的人”。具体哪几道夹缝?一者,不满于朝廷,但又脱不开上天赋予的家世;好容易混过了这一道,抬头,又是个人的风雅之才、自小的功令之教——当空交出的大大的叉。

——但又并非真的没有任何建功立业的襟怀……遂基本给一丛夹缝夹死了,进退无凭。

如此,他们几乎都要写一种文章,或早或晚,总之抵赖不掉,即委婉谢绝做官的文章——此一类文章不可不硬拗“太平盛世,独我不行”,又不宜太过贬抑自己,过犹不及,连累家族名声或还在做官的亲友。其优异的一篇,“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的《沁园春》。开篇:

自古贤能,

壮岁飞腾,

老来退闲。

——很直接:虽是贤才,我已经老了。但这显然不够交差,爰有下文连续、痛切的自白:

念一身九患,

天教寂寞;

百年孤愤,

日就衰残。

——我……我是个生来无益(“九患”)也孤独的人啊(“寂寞”)……这脾气还不好(“孤愤”)。再下:

麋鹿难驯,

金镳众好,

志在长林丰草间。

即此三句,更深一层的自白,示人以不做官之余最向往的生活,谓:算啦算啦,人的丛林;我去真正的草泽里趴着了。再下,列出巢父、许由的例子,完全说白自己的选择,全词上片亦至此叙完。值得注意的是,巢、许二位之所以能安然隐居并流芳千古,主要因为他们生逢唐尧虞舜;那意思,谁让我歇着谁就也是尧舜啊——见上述,既要硬捧朝廷诸公英明,又不能贬抑自己太过。白朴精当拿捏住了这一分寸,是有这一类文章里的典范。

——下片开头极精彩:“越人无用殷冠,怕机事缠头不耐烦。”文明的帽子太重了……

我一个断发纹身的野人(“越人”),配不上这份重量。一则,这可算是对尧舜、巢许的找补,彼一说法大而空,此一说法更切实;再则,隐隐的似夸实讽。“越人”后来成了什么人?最有文化的中国人;“殷人”一贯又是什么历史形象?状暴虐以讽蒙元,而我又是个彬彬礼乐的传承者;暗戳戳是真正不愿出来做官的原由。果然,再下是“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蒙元非我意,算也是诗书、儿孙、鱼鸟溪山……

——最后,怕朝廷诸公还怀疑着自己究竟有多坚决,曰:

还知否,

有绝交书在,

细与君看。

嵇康写给山涛的绝交书,我还没说的、已说的,都在里面;忘了我吧,且放白鹿青崖间。——放我继续流连于勾栏瓦舍,放我继续写点令当官的老父亲呼作“玷污门楣”的戏词;放我午夜梦回,回到元遗山先生的膝下……宋金末世,国破家亡,白朴年少失母,在父亲的故交、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文化大师之一元好问的庇护下长大。父亲后来做了我杀母仇人家的官,希望我白兰谷也做官,希望我稍放一放元遗山叔叔,完全把他当父亲……

——一曲《沁园春》,绝妙好词吗?其实只不过是竭力不被错综复杂的夹缝吞噬掉。梧桐细雨,天教寂寞,叹他是。

写于北京家中

2023年12月9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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