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著名漫画家丰子恺,曾对李叔同有过这样的评价:
“他是一个‘做什么像什么’的人,无论诗词音乐,还是绘画戏剧,他样样认真到极致,就连出家,他也比别人做得决绝、彻底。”
诚然,世间盛传的李叔同的确是一个决绝之人,出家后对待往日妻子的“狠心”,更是常为人津津乐道。
李叔同有两位妻子,发妻俞蓉儿与日本妻子雪子,尤其与日本妻子在西子湖上的诀别场景,常常令人唏嘘不已。
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船,一男一女各立船头。
李叔同的妻子俞蓉儿(左)与母亲“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大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是慈悲。”
这是教育家黄炎培记忆中的场景,历史没有真相,这段对话是否真实,如今已不得而知,但“弘一法师”对俗世的绝情,却深深印在了人们的心里。
可是,人们却忽略了另一个女子——俞蓉儿。这世间纷纷扰扰,羁羁绊绊,“爱”总会留下它的蛛丝马迹。
而恰恰是因为这个被李叔同狠心“抛妻弃子”的女人,让我们看到了弘一法师“绝情”背后的“有情”。
1897年,18岁的李叔同奉母亲之命,迎娶了比自己年长2岁的茶商之女俞蓉儿为妻。
李叔同尽管是旧式包办婚姻,但李叔同与俞蓉儿也算是相敬如宾,婚后几年,俞蓉儿为李家生育了3个儿子。
那时的李叔同对维新变法极为推崇,积极鼓吹新说,并刻了一方“南海康梁是吾师”的印章,以示对变法的支持。
婚后转年,变法失败,外界哄传李叔同是康有为、梁启超的同党,为避祸端,他只得带着母亲与妻子,从天津迁居上海。
直到1905年,李母病逝,俞蓉儿又随丈夫一起扶柩回到天津。
关于李叔同与发妻的感情,史料很少提及,但从丰子恺记载的他与李叔同的对话中,可窥得一斑。
李叔同李叔同曾对丰子恺说,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婚后那五六年,他的三个儿子亦都是在这个时期所生。
可见在上海的日子,李叔同与俞蓉儿夫妻感情很好,十分和睦、融洽。
然而,母亲的离世让李叔同的世界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在天津的大宅院里,整日触景生情的他,决定东渡日本留学,暂时离开这个伴随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
对于任何一个已婚女子来说,丈夫不在身边,都是一种难耐的煎熬。
但作为一个旧式的传统女子,俞蓉儿接受了丈夫的选择,女人本就应该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丈夫要去留学,她便死心塌地地等着他回来。
丰子恺然而几年后,当她心心念念的丈夫从日本回国时,她那夫妻重逢的美梦几乎在一瞬间破损了,他竟然带回来一个日本的妻子。
尽管李叔同将日本妻子安置在了上海,并未入住到天津的家,但他却以妻子之礼将她娶进了门,这种做法,不可不谓是对封建礼教的一种挑衅。
当时的李叔同大部分时间在天津教书,可每逢休假必回上海陪伴日本妻子,这也让俞蓉儿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在那个封建思想仍旧根深蒂固的年代,妻是妻,妾是妾,怎能乱了规矩?只是当时的俞蓉儿没有意识到,他的丈夫已经不再是留洋前的那个李叔同了。
李叔同据李叔同的三儿子李端回忆:“母亲属虎,父亲属龙,故我的老保姆王妈妈说他们夫妻是相斗的命相,一辈子合不来。”
这位王妈妈在李家五十多年,先后侍奉李氏祖孙三代人,从李叔同的母亲一直到李端,她的话多少反映了俞、李在后来的生活上有些隔膜。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俞蓉儿自小在茶叶行中长大,是典型的旧式妇女,而李叔同始终追求新思想,留学归来后更甚。
因此,夫妻俩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思想差距越来越大,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李叔同(坐者)如果没有“断食”一事,他们也许就这样度过一辈子,对俞蓉儿来说,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已是一生最大的满足。
可是,谁又能清楚地知道这世间的因果呢?
那个时候,李叔同的身体一直不好,孱弱多病,自认为不能长寿,所以一直在寻找强身健体的方法。
1916年夏天,他偶然听到朋友提起在一本日本杂志上读到过的一篇文章,讲的是“断食的修养方法”。
文章中说“断食”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治疗疾病,甚至还可以在精神上生出伟大的力量。
于是,那一年寒假,李叔同没有如往常一样回到上海陪伴自己的日本妻子,而是去了杭州大慈山的虎跑寺,进行“断食”实验。
虎跑寺旧照这一次“断食”,给李叔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身心体验,虽然起初略感不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心安乐愉悦之感日益强烈。
断食后的李叔同,不仅食量大增,睡眠也比之前安稳了许多,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神经衰弱也得到了缓解。
在虎跑寺“断食”的那些日子,自觉身体的舒适,对清单饮食的喜爱,对大量佛经的拜读,都成为了李叔同日后出家的重要契机。
后来,如众所周知的那般,李叔同没有同家人商量,抛妻弃子,径自跑到虎跑寺,剃度出家。
李叔同俞蓉儿得到消息,以为丈夫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不开,便跑到寺院来寻人,可是无论她在房门口如何苦苦哀求,李叔同都避而不见。
俞蓉儿思夫心切,索性跪在寺门口不走,看到这样的场景,同行的人不免都落下了眼泪,而李叔同只是托人捎了一句:
“当作我患虎疫死 , 不必再念。”
据李端回忆,李叔同的出家,对俞蓉儿的刺激是非常大的。
劝说无果后,回到天津的俞蓉儿还是常给李叔同写信,但每次都被原封退回来。
李叔同(左)其实,妻子的信件,李叔同全部收到了,只是从未拆开过,他托人在信封后面写道:“该人业已他往,均原封退还。”
同修都劝他看一看,不想回信不回就是了,为何还要这般退回呢?
“既然出家,就当自己死了。如果拆阅,见家中有喜庆事,定会开心,若有不祥事,易引挂怀,还是退了好。”李叔同这样说道。
可是,他真的如世人所说的这般,抛妻弃子,对妻子家人了无牵挂么?
其实,在出家之前,李叔同已将俞蓉儿与孩子,全部托付给了自己的结拜兄弟李绍莲照顾,只是当时的俞蓉儿并不知晓。
李叔同(坐者)李家上下不负所托,给予了俞蓉儿母子莫大的关怀与照顾,成了孩子们除姥姥家之外,常去串门的首选亲戚。
除了早年夭折的长子李准外,每年暑假,俞蓉儿都会带着两个儿子去到李家小住。
“我的母亲和李绍莲的夫人要好,她有两个孩子,和我们也能玩在一起。”后来的李端回忆起年幼时在李家玩耍的日子,仍然觉得温馨。
有了李绍莲一家的关照,多少缓解了俞蓉儿因李叔同不在身边而导致的寂寞与伤怀,而这一切都是李叔同在出家前为家人安排好的。
李叔同1922年,年仅45岁的俞蓉儿离世,这个在苦闷中等候了丈夫4年的女人,终是郁郁而终。
那时的弘一法师已转居温州庆福寺,发妻正月初三过世,弘一大师直到正月下旬才接到兄长从天津寄来的家书。
于是,在给温州庆福寺住持寂山和尚的书信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段珍贵的文字:
“前数日得天津俗家兄函,谓在家之妻室已于正月初旬谢世,属弟子返津一次。但现在变乱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一时未能动身也。再者吴璧华居士不久即返温,弟子拟请彼授与神咒一种,或往生咒或他种的咒,便中乞恩师与彼言之。弟子现在虽禁语之时,不能多言,但为传授佛法之事,亦拟变通与吴居士晤谈一次,俾便面授也。”
李叔同从这封信来看,已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并非一个无情之人,不仅与家兄保持着书信往来,并且在妻子亡故后,还计划回乡吊唁。
虽然李叔同未能立刻启程,但羁绊他启程的原因却让世人窥探到了他内心的秘密。
一是因为“变乱未宁”,当时正逢军阀混战,直、奉军阀矛盾激化,战争一触即发。
二是因为想等待外出未归的吴璧华居士传授他“往生咒”,他希望可以学会“往生咒”后,再启程。
李叔同此时不惜破“禁语”之戒,央请寂山和尚说情,希望吴璧华居士可以面授他往生咒。
李叔同(中)从当时的情形来看,他急切地想学习往生咒,很大程度上应该是要替俗世的亡妻超度亡灵。
此时的弘一法师是位出家的僧人,对他来说,俗世中的一切琐碎事务已然成为过眼云烟。
如果他没有学会往生咒,即使回家一趟,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所以,相形之下,学习往生咒为亡妻超度,应该是李叔同没有动身启程的主要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叔同对俞蓉儿并非绝情,心中还是有所惦念的。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俞蓉儿离世多年后,李叔同对当年未与妻子商议、自作主张出家一事,也深感愧疚。
李叔同他曾对侄子李圣章说:“自己的出家,事前没有和你三婶母商量,很对不起她。”
一代佛学宗师,在晚年说出这样柔情的话,着实令人动容。
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也许,李叔同早已看透这世间一切留不住、一切皆浮云,才放下这一世俗身,许身佛门。
但在“得”与“不得”之间,谁又能想起那个深陷俗世尘缘的女人呢?对她来说,那佛门无上的清凉之地,再极乐,也难免有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