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缅北系列。

怎么看待当下的缅北局势？未来的缅北局势会怎样发展？

本文尝试梳理一下缅甸政局发展的内在逻辑，找到其症结所在，本文较长，留点耐心。

我们从1947年的这个小镇说起。

位于掸邦境内的彬龙镇

彬龙镇位于掸邦境内，在掸邦首府东枝以东约55公里，与曼德勒、内比都呈三角形。

彬龙（Pinlon）也译作“班弄”，似乎注定是犯了“搬弄是非”的讳，如其名字，是今天缅甸政局乱象“是非”的策源地。

一、《彬龙协议》

1947年2月，在昂山（昂山素季之父）的倡议下，缅甸总督执行委员会（即当时的缅甸政府）、掸邦、克钦邦、钦邦四方代表，在彬龙镇秘密签署了一项协议，史称《彬龙协议》。

《彬龙协议》与会代表合影（图源网络，侵删）

签订这份协议的目的，是缅甸本部、掸邦、克钦邦、钦邦这四方为了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形成团结力量，共同争取独立。

问题来了，缅甸有七个少数民族邦（掸邦、克钦邦、钦邦、若开邦、克耶邦、克伦邦、孟邦），昂山为什么只拉着掸邦、克钦邦、钦邦来签署协议呢？

这里面有说道。

从1824年起，日不落帝国通过三次英缅战争（1824-1826年、1852年、1885年），占领了缅甸大部（大致是曼德勒以南部分）。1887-1890年，吞并了掸邦。1891-1895年，占领了曼德勒-密支那一线，后在20世纪30年代完全占领了克钦邦。

考虑到缅族主要聚居在平原和丘陵地带（缅甸七省），而少数民族则主要分布在山地和高原，有着传统土司的治理模式，为加强对缅甸的有效殖民统治，英国采用了“分而治之”政策：

在以缅族为主居住的缅甸本部，实行直接统治。在少数民族地区保留原有的社会组织和土司制度，委任当地各世袭土司代行管理，不隶属缅甸本部。

缅甸行政地图（图源网络，侵删）

缅甸地形图（图源网络，侵删）

从上面的缅甸行政图和地形图的比较，可以看出缅甸本部省与少数民族邦的地理分布关系。

1895年，英国通过“克钦山区部落法案”，设立克钦邦。

1896年，英国通过“钦山区管理法案”，设立钦邦。

1922年，英国通过“掸邦联邦法案”，设立掸联邦。掸联邦又由34个小邦组成，包括掸族邦、德努族邦、果敢族邦、佤邦等。

以上这三个少数民族邦都作为英国直属的“保护国”，与以缅族为主的缅甸本部是平行行政单位关系，不隶属缅甸本部。

可见，不仅缅甸是一个“散装”的国家，掸邦也是一个“散装”的少数民族邦。

特别交代一下克耶邦。

早在1878年，英国和当时缅甸的贡榜王朝就签定了条约，将克耶邦独立出来，既不作为贡榜王朝的管辖区，也不作为英国的占领区。

1947年签署《彬龙协议》的时候，昂山也把克耶邦邀请了过来，但克耶邦代表没有签字，以观察员的身份参会作为见证人。克耶邦认为自己已经有了“独立身份”，手里握有1878年的独立条约，没必要签字。

也就是说，在今天的缅甸联邦境内，在英国殖民时期，共有缅甸本部、掸联邦、克钦邦、钦邦和克耶邦5个平行行政单位，统称为“英属缅甸”。

这就解释了1947年《彬龙协议》签署时与会四方的政治诉求和心理状态，代表缅甸本部的昂山不拉其他少数民族邦签订协议，是认为其他少数民族邦都隶属于缅甸本部，归缅甸本部管辖，而掸邦、克钦邦、钦邦三邦的目的是与缅甸本部合作，谋求独立。

《彬龙协议》的原文不长，有9条，如下：

彬龙协议原文（图源网络，侵删）

其中几条是这样规定的：

-与会成员认为，通过与缅甸过渡政府密切合作，掸族、克钦族以及钦族地区将会更快实现自由。

-不会以任何方式剥夺这些边疆地区目前在国家政治中享有的任何自治权，这些边疆地区在国家政治中享有充分自治是一条根本原则。

-与会者一致认为，单独建邦是人心所望。

从上面的内容可以看到，《彬龙协议》的初衷，就是缅甸本部、掸联邦、克钦邦、钦邦这四方为了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和谋求独立，确实不是为了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缅甸，但是有建立一个名义上统一、事实上高度自治的联邦缅甸的意思表达。

五个月之后，1947年7月，昂山被刺身亡。

昂山（图源网络，侵删）

两个月之后，1947年9月，《缅甸联邦宪法》出台。

《缅甸联邦宪法》虽然加了一些约束条件，但还是尊重了《彬龙协议》精神，规定宪法颁布之日起10年后（1957年9月24日），掸邦、克耶邦等有权决定脱离或留在缅甸联邦。

以上《彬龙协议》和《缅甸联邦宪法》，关于缅甸本部与少数民族三邦的协议，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我们四个佃户立字为据，在克耶老佃户的见证下，团结起来，先把地主老财赶跑，把宅基地和田契要回来，当家作主人。赶走地主老财后，我们生活一段日子，彼此适应适应，再商量接下来是一起过，还是分家过。如果到时候想一起过，就一起过，如果想分家过，就分家过。如果分家过，那么谁也不能强人所难，好聚好散。反正就是一句话，决不动摇各自的一亩三分地。

也就是说，缅甸建国之初，在法理上（《彬龙协议》和《缅甸联邦宪法》）明确给了掸邦、克耶邦等少数民族邦的“独立权”，这就为日后缅甸军政府与少数民族邦的矛盾对抗埋下了法源，也是各少数民族邦争取权利或独立的法理依据，一直至今。

二、军政府上台

1948年1月，缅甸脱英独立。

当时，以缅族为主体的缅甸本部“大缅族主义”盛行。

吴努政府加强中央集权，收归地方权利，对《彬龙协议》所承诺给予各少数民族地区的权利，采取限制、削弱和收回等措施。

吴努（图源网络，侵删）

由此引发了1948年下半年民主联军（缅G、克伦族、孟族、钦族等少数民族武装）集体围攻仰光事件。缅甸内战爆发，武装冲突此起彼伏（对此次事件感兴趣的读者可参阅笔者上篇文章）。

嫌吴努的文官政府能力不行，1958年，吴努“被辞职”，奈温任总理并组建“看守政府”，军方势力抬头。

1958年正值《缅甸联邦宪法》颁布10年后，根据宪法规定，掸、克耶等少数民族邦有权决定是否脱离缅甸联邦。当年，缅甸军方与掸邦发生了“当阳大战”（萨尔温江西岸），缅甸军方是2万多人的正规部队，掸方则是4000多名缺乏军事经验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掸方大败。

位于掸邦境内的当阳

以掸邦视角来看待这场事件，标志着缅甸本部背叛了《彬龙协议》和《缅甸联邦宪法》，也即意味着《彬龙协议》和《缅甸联邦宪法》作废，那么掸邦就是一个独立国家了。

经过两年的“看守政府”后，1962年3月，奈温发动政变，建立军政府。此事成为缅甸军控政府的发端，此后军事利益集团一直把持朝政，虽然四次易名，但换汤不换药，本质一直都是奉行“大缅族主义”的军政府。

奈温（图源网络，侵删）

奈温政府解散民主议会，废除《缅甸联邦宪法》，搁置“少数民族邦自由退出缅甸联邦权利”，监禁少数民族上层首领，加大对少数民族武装的军事打击力度。当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掸族土司、原缅甸总统苏瑞泰被捕并死于狱中。

掸族土司、原缅甸总统苏瑞泰（图源网络，侵删）

奈温政府时期（1958-1988年），是缅甸内战最为激烈的时期，特别是缅G在缅北地区的发展（对此次事件感兴趣的读者可参阅笔者上篇文章）。

这里插说一下缅族与其他少数民族的矛盾。

三、缅甸民族矛盾渊源

缅甸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有135个民族，少数民族人口数量约占全国的35%。

缅甸独立后，缅族的“大缅族主义”膨胀，看不起少数民族。但反过来，缅甸的少数民族也看不起缅族。除了上面提到的《彬龙协议》的原因，还有两点：

一是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刻意制造缅族与少数民族的矛盾。

英殖民当局在缅甸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对少数民族邦主要是“拉”和扶持，对以缅族为主的缅甸本部则主要是“打”和压制，并有意识地将一些军政要职给掸、克伦、克钦等少数民族，不给缅族。

这样，缅甸的少数民族邦的上层普遍对英国有好感，比如掸族土司苏瑞泰（缅甸联邦第一任总统，象征意义的总统），不仅获奖学金留学英国，一战期间还曾在英军服役。

二是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缅族与少数民族一度是生死对头。

昂山在1940年8月就开始了与日本合作，制定“联日反英计划”，也是在昂山做内应下，日军在1942年（1-5月）不到半年时间就顺利占领缅甸。

昂山联日反英“30志士”部分成员（图源网络，侵删）

当时，日本以“驱逐英殖统治，实现缅甸独立”为旗号，联合缅族与英军作战，而少数民族邦则大都站在英国一方，比如在缅北抗日立下战功的克钦族。因此，缅族与少数民族在站日、站英的过程中兵戎相见，加深了矛盾和对立。

后来昂山见日本败势已定，认清形势，于1944年6月转投同盟国阵营，与缅G和其他少数民族邦站在了一起，得以保留了战后缅族代言人的资格。

但即便如此，“前科”是摆在那的，尤其是在缅北地区，缅族是直接参与同少数民族交火战斗的。在这样的背景下，缅族想要继承英国在缅北衣钵，缅北少数民族对其的认可度可想而知。

四、昂山素季-“彬龙精神”的化身

1988年，43岁的昂山素季登上了历史舞台。

昂山素季其父亲的像前（图源网络，侵删）

8月26日，昂山素季在仰光瑞德贡大金塔广场发表了第一次公开政治演讲，呼吁建立民主政府，实行民族和解政策。

昂山素季甫一登场，这位外表柔弱、身材单薄的女子形象就赢得了广泛支持。在昂山素季身上，承袭着“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衣钵和光环，人们把她视为1947年“彬龙精神”、“宪法典礼”的象征和化身。

9月，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成立，昂山素季被推举为“盟主”，很快发展成为全缅最大的反对党，这给军政府带来了空前威胁。

1989年7月，缅甸军政府以煽动骚乱的罪名软禁了昂山素季。1990年5月，缅甸大选，虽然此时的昂山素季处于软禁中，但其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仍然以82%席位的绝对优势赢得大选，这是缅甸40年内战中民众情绪的集中爆发！

缅甸军政府当然不会承认大选结果，继续软禁昂山素季，以“先制宪、后交权”为由拒绝交权给民盟。

由此，缅甸军政府开启了长达18年的马拉松式的“制宪之路”，昂山素季在这18年中，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软禁中度过。

时间来到2008年。

五、2008年缅甸联邦宪法

2008年5月，新的缅甸联邦宪法出台。在这部宪法中，军政府设置了“双保险”。

第一层保险，军方在各级议会中必须拥有25%非经选举产生的议会代表席位。这意味着，没有军方的许可，缅甸政府无法通过任何修宪议案。

-在缅甸联邦议会两院的664名议员中，国防军总司令直接任命其中的166名选举议员，且无需经过选举。

这还嫌不够，军方设计了一个“白手套”。这个“白手套”就是巩发党（联邦巩固与发展党），巩发党在议院拥有超过40个的席位。如果把该党议员算进来的话，军方在缅甸的议会就拥有了超过1/3的席位。

第二层保险，成立国防与安全委员会，负责缅甸的内政外交。这个委员会是缅甸军方效法泰国枢密院成立的，由军方控制，是缅甸真正的掌权机构。

重点是：

-国防与安全委员会有权宣布缅甸联邦进入紧急状态，当这种状态发生时，国防军可以接管政府、解散议会。

同时，军队将继续在缅甸政治方面发挥作用，三军总司令是缅甸各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缅甸政府的内政部、国防部和缅甸边境事务部的部长须来自军方。

有了被上了“双保险”的这部2008年缅甸联邦新宪法，军方就可以从幕后操纵政府，谁上台都无所谓。

2010年11月，65岁的昂山素季获释。

2010年11月昂山素季获释（图源网络，侵删）

六、“影子总统”

由上可见，昂山素季的获释，与军政府完成制宪息息相关。同时军政府释放昂山素季的时间点，选择在没有民盟参与的2010年的缅甸大选之后，意在让昂山素季“冷静冷静”。

这是内部，在外部，美西方国家的努力也“功不可没”。

昂山素季获释前夕：2009年8月，美国缅甸事务特使韦伯专程前往仰光会见昂山素季；2009年11月，奥巴马在新加坡与缅总理吴登盛会晤；2009年11月和2010年5月，美国务院助理国务卿两次访缅。

美国这么做，表面上是为改善美缅关系，解除国际上对缅甸的制裁，实际上试图对缅甸政权进行“和平演变”，建立亲美政府，这是漂亮国一贯的操作手法。

获释后的昂山素季，依托她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开始为2015年缅甸大选做准备。标志性的动作就是在2011年8月，昂山素季发表了一份《拯救伊洛瓦底江请愿书》，将密松事件推至舆论高潮，算是向美国纳了“投名状”。

包括密松在内的伊洛瓦底江上游规划7座流域梯级电站位置图（黄色位置图标）

随后，2011年10月，美国缅甸事务特使韦伯访问缅甸；2011年11月，美国务卿希拉里访问缅甸（50年来第一位到访缅甸的美国国务卿）；2012年11月，美国总统奥巴马访问缅甸（首位在位期间访缅美国总统）。

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与昂山素季会晤合影（图源网络，侵删）

2015年，缅甸大选。

昂山素季领导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NLD)赢得了1150个席位中的886席，时隔25年后再次取得压倒性胜利，赢得大选。

但昂山素季不能出任总统，原因是宪法规定，“与外国公民结婚或子女为外国人的缅甸人不能成为总统或副总统”。昂山素季的丈夫和儿子都是英国籍。

因此，昂山素季的政治搭档吴廷觉就任缅甸总统，昂山素季出任“国务资政”（即“影子总统”）。

因为实权旁落军方，昂山政府的施政措施处处掣肘，经济改革与民族和解成效不显，民盟和昂山政府沦为军方妆点门面的“吉祥物”。

时间来到2020年11月，又一次迎来缅甸大选。

七、奶酪不好动

军方支持的巩发党（缅甸联邦巩固与发展党）在竞选中惨败。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高票连任，继续执政。

2021年2月，缅甸国防与安全委员会突然宣布缅甸联邦进入紧急状态，扣押缅甸总统温敏、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国防军接管政府，缅甸军方再度发动政变。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昂山素季和民盟要修宪，去除2008年缅甸宪法中军方设置的“双保险”。

看到对手要动60多年形成的军方利益集团的奶酪，甚至还会遭到政治清算，缅甸军方自然坐不住了。要不怎么缅甸军方领导人说2008年宪法是“一切法律之母”呢？

这个军方领导人，也是发动这场政变的一把手，就是缅甸国防军司令敏昂莱。

2016年民盟上台时，敏昂莱与昂山素季握手祝贺（图源网络，侵删）

敏昂莱何许人也？

1956年生人，缅族，大将军衔，现为缅甸国防军总司令、缅甸国家领导委员会主席、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主席。

在其军旅生涯中，有两件事值得一说：

一是2002年，敏昂莱出任缅甸三角区总司令，在其铁腕治理下，实控了缅属金三角局势。

二是2008年，敏昂莱出任国防军第二特战局局长，策反彭家声手下白所成等四人，发起果敢“8・8”事件，里应外合推翻了“果敢王”彭家声。同年12月，将白所成所领导的原果敢同盟军余部改编为边防营（1006边防营），后将果敢特区改为果敢自治区，采取缅化政策。至此，缅甸军政府实控果敢，果敢也进入四大家族“统治时代”，贩D、涉H、搞D诈。

这两件事使敏昂莱在军中的威望急剧上升，得到当时军方最高领导人丹瑞的赏识，2010年敏昂莱接替瑞曼成为了缅甸国防总司令，成为军方全权代表人物。

结合现在的缅北局势，顺便提一下中缅经济走廊。

截至目前，中缅经济走廊的顶层设计，依然是2020年1月在内比都发布的中缅《联合声明》。

《声明》达成的共识是，形成中缅边合区、皎漂经济特区、仰光新城和铁路、能源通道的“3+2”新格局。

-双方同意，加强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推动中缅经济走廊从概念规划转入实质建设阶段，着力推进皎漂经济特区、中缅边境经济合作区、仰光新城三端支撑和公路铁路、电力能源等互联互通骨架建设。

三年多过去了，缅甸局势依然波谲云诡，这次缅北事件可能会引发缅甸政治生态的大变局。

下篇说果敢同盟军、克钦独立军、德昂民族军、若开军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