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在许昌坐镇,一连接到夏侯惇和李通两路的捷报,心中十分高兴,夏侯惇原是自家同族兄弟,又已爵封列侯,有了骠骑将军的职衔,此次立功,只用手谕抚励一番,也就算了。对于李通却从此加倍赏识,知道他壮年有为,才堪大用,因此越发有心倚重。班师回朝之后,先他个招募精兵,操练人马的重任,托付给他,以后南平袁术,北灭公孙瓒的几次战役之中,都用李通作为后军统帅,对于掣划后勤,筹运军粮,补充兵员,全作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每次告捷息征,评功论赏,曹操都把他名列前茅,奖掖备至。
官职也迤逦上升,成了曹操倚靠信任的心腹大将。有此曹操亲统大军,进攻袁绍,因为出兵过众,而且又是长戍远征,粮草饷银,开支浩大,这个抚靖后方,筹粮募饷的繁难差使,少不得又落在李通身上。这次的官渡之战,抡起来是曹操一生成败兴存的枢纽关键,不但曹操本人为这一战役劳损心机,使尽智力,才得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就是驻扎阳安肩负粮饷重任的李通,也弄得废寝忘食,心神劳瘁,在争夺延津时,战势纠缠胶著,难分胜负,旷日持久,曹兵粮草日渐匮乏,屡次用檄令催促后方,速予接济,偏值春荒时候,青黄不接。
李通虽然对所辖郡县,都已严令饬促,加紧崔征,并派得力将校,去往各处搜罗征购,却仍然得不应需,无法满足军前支况,是年连年慌乱,实底虚薄,一般民户,度日尚且艰难,有些大户人家,虽有存余,但都准备找机会卖个高价发发利市,哪个肯其为公忘私,痛快拿将出来,接济军用?一个个装腔作势,搪塞支吾,眼见得石头里榨不出油来,郡守县令们也都甘受饬责,无计可施。李通为此急得茶饭无心,火星乱冒,正在衙署中焦急万状,踱来踱去,老仆李忠忽然拿进一纸名帖,上写着沐恩治下邓贵。李通急切间想不起这个人来,还是李忠在旁提醒道:“这个人老爷在汝阳大营,曾经见过,他就是老爷所救那个女子邓月娘的父亲。
”李通这才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来,便问道:“他怎么又到了阳安,来见我又为什么?”李忠道:“他听说老爷正为筹粮为难,他是来贡献计策来的。”李通听说邓贵为献计而来,忙叫李忠请进二堂,和他相见。邓贵见了李通,先行礼谢他搭救女儿的恩情,李通搀扶还礼,请他坐下,看那邓贵此时越发衣着阔绰,面容舒展,更显得气宇轩昂,神采奕奕,毫无局促之状。告坐之后,说起来意道:“草民自那年乱后携眷回到朗陵家内,把商铺和田地整顿了一番,恢复成了个样子,这两年来,始终往来周口洛口一带,雇船贩运粮油布帛,买卖十分顺手得利。除去在朗陵南关外置了几百亩田产,又在朗陵四关乡镇,都开了粮行货栈,也常由阳安地面贩货南行,因知将军公务繁忙,不敢前来冒瀆相见。此番闻知将军为了筹措军粮,不甚得手,故而前来敬谒,有个一得之见,特来献上。
”李通听说,急忙向他请教。邓贵说道:“目前汝洛一带,因连年频遭战祸,乡民携家逃难的颇多,健壮男丁,外出谋生亦复不少,田地荒芜,收成本差,值今春荒,存粮之户实属不多,官粮收购价格,一向定而不变,市上粮价却有增无落,即使公平征购,谁肯吃亏缴卖,将军只着眼于所辖郡县,当然有难可为,如今河北一带战局正紧,绝非短日可能结束,惟恐今后更难于筹措了。
”李通听他说的透彻爽直,赶忙问道:“老先生所言确符实况,李通连日正为此事焦思苦虑,不知有何高明之策,能以教我?”邓贵答道:“目今黄河上游,周口洛川一带,去岁皆获丰收,粮价平稳,且购求容易,老汉因经商之故,常往交易,人地颇熟,将军如能写一札谕与我,并在洛口码头,募集船只伕役,派兵护送,老汉愿代任驰驱之劳,随船前往,拖当地官府为助,委托熟悉商户,代为收购,登清账目,每五十船为一批,凑齐便行,不向这里返回交纳,迳由洛水支流,取路北行,将军先用飞骑报往前军,由那里募集车马,派兵往洛河北岸中途等候,两下汇集,交纳清楚。
我这里空船返回,陆续收买装运,几个往返,保能济得大军所需,使兵心安堵,士气振奋。即使三数月间,不能奏凯班师,渡过春荒之后,新粮一熟,就地征购,亦就不如今日之难了。”李通听罢,不由得高兴非常,喜出望外,站起身来,向邓通深施一礼,说道:“老先生此策真是高超之见,使人洞开茅塞,只是李通身为朝廷大吏,职责所司,却无此解难医危之能,真真使人汗颜无地了。”邓贵笑道:“老汉全家受将军之惠,久怀感激,能效区区之劳,乃份所当之事,将军如此过谦,其实不必。
”李通道:“我这里准备公文银两,就派妥实将校,募船百只,另派五百名健壮兵士,随船押运,事在紧急,就请老先生为国宣劳,速此一行吧!”说到这里提笔写了公文札子,命人备齐纹银五百两,交与邓贵,吩咐军政司即时选调兵卒,筹募船只,派得力将校二人,随同前去。手下人接令一一照办不误,邓贵更不谦辞,告别即行。
书中暗表,此番买粮运粮之事,仗着邓贵经商多年,人地两熟,而且人性机智,善于机变,又有地方官府相助,居然办得妥妥帖帖,一帆风顺,把他对李通所言,真是说到做到,露足脸面,李通对他由此非常重视,每逢相见,真是敬如上宾。其实邓通此行,因为擅长言谈,不惜小利,把随行将校和地方官吏全都结交拉拢成一体,再与粮商互相勾结,在粮食价格上面,略施手段,早已沾了不少的实惠,却还在李通面前落了个立功露脸,十分光彩,这就是他聪明乖巧,旁人学不来的本事了。
邓贵自从毛遂自荐,给官府筹运军粮之后,回到朗陵,在地方上着实增添了不少的风光,城里买卖也因经营得法,获利丰盈,手头比先大为阔绰,从此便在家里,顿整家私,经营产业,不肯再出去受那行商走贾的风霜之苦。一方面把南关故居,大大翻盖营造一番,扩充地基,大兴土木,盖建得堂舍辉宏,园林美奂,谁个见了不啧啧称赞。新宅落成之日,邓家广开盛宴,便请戚友,相识的自然都被请来,有那些好巴结阔人的,虽不相识,也都送份礼物,赶来祝贺。
邓贵是个有心人,便诚心一改从前俭啬之风,故意手头放得洒脱,选那有钱有势的人家,广为结交,不上半年光景,朗陵县内一般豪绅富商,常都与他常常来往,亲密异常。对那县衙中科吏两房几个有头面的人物,更是慷慨结交,善用银钱开路,有些大小事儿,南关邓员外一句话,县衙里就能顶用。从此乡里人等,全都惧他敬他,成了朗陵县内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起先曹袁交战,本来不易分出胜负,只因袁绍晚年糊涂颟顸,只知重用郭图、审配,轻慢冷淡了一个足智多才的谋士许攸。许攸被曹操重礼招降,献出奇计,曹操一举攻下冀州,袁绍急惧交加,呕血身死。两个儿子袁尚袁谭,自相残杀,俱遭殄灭。曹操奏凯班师,回转中都,从此再无北顾之忧。兴动大兵,直压新野,迫使刘备渡江南行,屯居夏口。曹操乘势招降刘琮,得了荆襄重地,从此长江以北,成了统一大业的局面。曹操听信荀彧之言,暂时息兵,经营国事好,一面标示各郡县邑,召令流民返乡,安心农事,一面下令军中吞田积粮,严禁扰民,以为长治久安之计。同时对手下文武群臣,论功行赏,酬其劳瘁,把那李通爵封列侯,叙为上将,交与他健卒十万,精心操练。李通感曹相知遇之恩,更是专心刻意,指挥教演,日夜勤劳,一些旁的念头,全都不在心上了。
忽有一天,李通从操演场上,回转大营,用过饮食,正要料理些例行公事,忽然小军来报,有一个从朗陵城里来的斯文先生,说有要事求见。李通心中纳闷,吩咐请进帐来。小军遵令把这个远方客人领进帐来,李通打量来人,见他举止斯文,衣着整齐,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只是身形矮小,躯体瘦削,獐头鼠目,两只小眼睛滴流乱转,一望而知是个精灵机智的人物。此人走进帐来,向李通深深一揖,口称:“晚生王歆,为了受人之托,有桩事体,前来告谒,唐突冒瀆之处,将军见谅休怪。”李通一边还礼,请他坐下,一边说道:“先生从邻邑至此,想是专诚而来,不知有何见教?”王歆答道:“小可此番前来,是受将军故人邓贵老先生所托,特来与将军执柯作伐。
”李通听说不觉一愣。王歆接着说道:“小可此番所说就是邓府千金,将军昔年在汝阳城北所救的那位月娘小姐··········,”说至此处,这人见李通似有阻拦之意,赶忙往下说道:“邓老先生一生乏嗣,老夫妻两个只此一位千金,爱如掌上明珠一般。这小姐幼年之时,也曾延师教读,颇通些诗书文字。相貌是将军见过的了,在朗陵城内,真可说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材。论起家室,虽不是官宦世家,也可算是富豪人家,乡绅门第。
论年纪比将军小得八九岁,邓老先生因感将军大恩,保全了他这个女儿,因此近两年,有多少远近的名门巨户,托人前来求亲,俱都未肯应允,只望与将军结成丝萝之好。月娘小姐,感将军救援之德,亦有愿侍终身之意。邓老先生因小可谊属至交,故而委托前来,执此斧柯,以谐朱陈之好,将军谅无推辞的了。”李通听罢,对王歆言道:“先生所言足感盛意,不过方今中原甫定,江南未平,李通身为朝廷将官,又感曹公知遇,正当以身许国,公而忘私,无心早谋室家之乐,望先生回去,代我善复邓老先生,与小姐另觅佳偶,莫以李通为念。至于汝阳前事,奉命平逆安民,原系分内当为,李通早经忘怀已久,再提此事,反而引人谈笑猜疑,是陷李通于不义了。
”说到此处,端茶送客,更不往下多说,迳归后帐,将个伶牙俐齿的媒人,给僵在那里,只好讪讪离去。亏这王歆甚有耐性,过了两日,又来婉言相劝,李通仍是坚持不允。又过了几天,王歆忽又前来,却不求见李通,只把老伴当李忠约至外面,谈了许久。李忠回营,进帐见了李通,几番嗫嚅,欲言又止,李通见状问他王歆又有何言。李忠老人家是个诚朴忠厚的性格,不会撒谎,只好实话实说:“王歆对他私下言讲,月娘小姐因前者在古庙遇救之时,曾与主人裸裎相对,自认此生不能再与旁人为偶,已与他父母说明志愿,除主人之外,不肯别嫁。如主人不允,邓家小姐,只好永居闺中,终身不嫁。
求我向主任转达此情。应允这桩亲事的才是。”李通听罢,触及前情,沉吟半晌,问李忠道:“你是我多年贴近的老仆从,依你看来,此事应当如何处断?”李忠说道:“我看那个邓月娘,人才本来不差,邓家又是郎陵巨户,前者征袁绍之时,邓贵又为筹措粮米,对我军出过些力,主人家年到三十有几,也该是个成家立祀的时候,早晚也要操持这桩事体,依老奴之见,不如爽快应允下来也罢。”这番话近情近理,竟把李通说活心意,愿娶邓月娘为妇,李忠当时出去不久,把那等候音信的王歆请来,说明允亲之事。李通取出纹银百两,交与李忠买些钗环缎匹,作为彩礼,再取银五十两作为对王歆作媒谢仪,言明明春择选佳期,迎娶月娘到阳安成亲。王歆带好彩礼,收了谢仪,高高兴兴,告辞回转郎陵,回报邓家去了。
转瞬间,已是春暖花开,邓家把妆奁备得丰富阔绰,屡次托王歆来营催娶,李通只好托人在阳安郡内,大营附近,买了一座宅子,作为公馆。油饰粉刷,置买家具,俱是老家人李忠和手下几个心腹将校代为办理。择选吉日,把邓月娘迎娶过来,邓家因李通家内人少,雇了几个仆妇,买了几个丫鬟,随同前来服侍支应。李通和邓月娘成亲之后,夫妻恩爱和好,自不待言。邓贵夫妇也常来走动,看望女儿女婿,亲戚往来,着实亲近。
过了两年,时值中原底定,朝事粗安,曹操纳钟繇、王朗之言,重新划分郡县,把豫南数县,俱都划入阳安辖境。因为李通久驻此地,人地两熟,便把他升授了新添设的阳安都尉。除去辖治地方之外,仍旧统领着原来的万余人马,成为国都许昌的屏藩重镇。从此李通便成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实权大吏,威风煊赫,邓家有了这样一个位显权高的姑老爷,自然也更在朗陵城里,增添了不少的威风体面。邓月娘二十几岁上,便成了个光彩体面的都尉夫人,自己心中得意,更不必说。
恰巧正在这一年上,生了一个儿子,李通戎马半生,有了后嗣,心中自然也十分高兴。月娘的老娘刘氏,因怕夫婿公务繁忙,无暇管理家务,女儿年轻,不会照顾婴儿,便把月娘母子,接到自己家里,照料抚养。李通因不时要到所属郡县,巡视考察,处理公务,朗陵又是他直接管辖之地,隔些时便要因公来到,为了夫妻团聚亲近孩子,兼图起居方便,自然也就住在邓家。朗陵县令为了回禀公事,前来参谒李通,少不得也要稍稍拜会一下邓贵,把他当成半个上司老太爷一样的恭敬看觑,邓贵运逢时会,自然也就成了朗陵地面威风十足的头面人物了。
就邓贵的晚年处境来说,真可以说是富贵双全,舒心快意,如果要懂得知足常乐的道理,岂不是个人世间的快活神仙?无奈他天生是个贪心不足,欲念填胸的人,尽管家大业大吃用不尽,却还嫌财发的少。尽管良田百顷阡陌相连,却还嫌产业不够。尽管仗着女婿官大,人都对他尊敬高看,却还嫌手内没有实权,不能在地方上为所欲为,想到哪里就作到哪里。因此时不时的总要出入公衙,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逞些威风,捞些好处。仗着绅富们保举,衙门里趋奉,一来二去,竟把个朗陵县的亭长,弄到手里。
这一来仗着手中的权势,讹诈勒索,重利盘剥,冒收钱粮,加征税银,什么损人利己的坏事,全都作了出来。尤其最恶劣的一桩,是和衙门里勾通一起,把头几年战乱时期,逃难外出的小户人家,抛弃下来的田产地亩、假造田契、改换户籍,给转移侵占道自己手里,不上一年光景,竟自把那本来有主,暂时无主的荒废田地,弄到手不下数百亩之多。有些逃难的人家,回到乡里,看到田亩被占,胆小的只好含泪忍气,再去离乡背井,出外谋生。有那胆大些的,寻他理论,都被他贿买假证,串联官府,整治得有理无处诉,反而吃了苦头,只好罢休。朗陵县令,又是个贪猾老吏,见他手段狠辣,心机歹毒,又碍着他女婿李通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怕惹翻邓贵,激怒李通,丢了自己的纱帽,只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由着他在朗陵县里为非作歹,犯法胡行。只闹得民怨沸腾,天怒人恨。
邓贵不但不知懔惧,反而扬扬自得,比以前更加放胆胡为起来。李通起初见邓贵作了朗陵亭长,本来觉得在自己的该管地方之内,有些不大方便,但当面不好阻拦,只好背地里和月娘说了几句。月娘却说这是地方上绅商推荐,县衙委派,他父亲本来不愿,又实在不好回绝,把这些话向李通面前支吾搪塞,李通只好不再多管。况且他军中的事务繁忙纷乱,所管的县邑又多,每来朗陵不过十天八日就要往旁的地方,邓贵的所作所为更没人敢把风儿吹到他的耳边,也就不再操心多管了。
有一次也是该当出事,离朗陵南门外十几里处,有个叫张亮的老汉,妻室早亡,只留得一个儿子,名叫张承业。父子二人,孤苦相依,只仗着祖上所遗的五亩田地耕耘为生,前些年因逢战乱,父子两个避兵逃难,去往洛阳一带,在黄河两岸,代人使船拉纤勉强糊口。如今北方统一,大乱已靖,父子两个商议几次,也想落叶归根,重回故里,仍旧拾起务农旧业,便用在外几年,苦熬硬攒的几个钱,置买了些必须的农具,高高兴兴转回朗陵而来。不想到了老家,却见几间茅草房屋,早已被拆毁得基址全无,踪影不见。当初在房前屋后的几亩田地,更早已界址全无,和不知谁家的大片田亩,畦陌相通,连起了麦浪起伏的一大片。张亮见状大惊,无奈先到自己表弟周凤的家里,探问情由。
寻到周凤居处,也是人去房无,不见踪迹,只得找到几家乡里旧识,打听下落。乡里人对他说道:“周凤的家早没有了。这个人却还在,他如今在那河滩旁边,搭了个芦席窝棚,住在那里。”张亮听说赶忙带着儿子寻到河滩旁边,果见有两间粗陋的窝棚。张亮唤了两声,周凤由窝棚里出来,张亮一看,只见他满脸胡须,面色黧黑,形容枯槁,简直不是几年前分手时那壮实精悍的样子。周凤见着张亮父子,又喜又惊,赶忙把他们让到芦棚里面坐下,自己点燃芦柴烧些开水,让他父子喝着。
表兄弟两个互相叙说起别后的情况,张亮先问周凤:“近况如何?为什么家也没了,却搬在这河滩芦棚里来住?”周凤叹了口气,对他说道:“如今我们这朗陵地面,和当初不一样了!兵灾战祸,目前已然不再有了,这两年雨水调和,年成也算不错,只是没有我们老百姓的活路。如今南关的邓贵,家业发达,手眼通天,作了我们这里的亭长,这个人仗着他有大靠山好亲戚,县令老爷也要让他几分。
手黑心辣,专一在我们这没钱没势的穷苦人们身上想生法打主意。我因自小没有产业,不懂种田,只靠在那些无人管的荒山坡地上放牧些牛羊,孳生贩卖,有闲时再织些芦席,从来也能过得生活,不想这个邓亭长上任以后,却硬说我放牧的山坡是朝廷的官地,牛羊吃的青草,织席用的芦苇,也全是官家所有的东西,应当纳税,着人把我传去,要我一总补缴出历年欠税。我哪里缴纳得起,他就要把我关押起来,我再三央告,写了一张借银文书,算是托他借银补纳。今年春上,他派手下家丁把我的牛羊芦席全部抢去,说是抵还我借他的本利银子。我找他理论,说不过他,去到县衙告诉,衙里人说这是借债讨债的私人纠纷,县衙不管。他又放出风来,叫我识些时务,不然就要使出手段要了我这条性命。
我万般无奈,只好变卖了那两间房,当本钱到乡镇上做些小生意,勉强度日。用些木柴旧席,在这河滩上搭盖了这个窝棚,作个遮蔽风雨的栖身之地罢了!如今我们这里有许多人因受不了这个老贼的欺压,都想逃往别处起谋生路,你们父子两个,却又在这个时候回来怎的?”张亮道:“我父子两个当年是为了避兵灾战祸,才逃出去的。树高千尺,叶落归根。我从小侍弄田地惯了,不回来种我那几亩田产,总在外面漂流,算个什么?再说你这侄儿也上十八九岁了,我还想耗上两年工夫,多下工夫种田负苦,攒几个钱,给他娶房妻室,混个小小的家业哩。
只是方才看到我那两间草房,已然不见,那块田怎么也和人家的连通畦陌,寻找不出基址界限,不知是个什么原故。表弟你在家里,一定知道是怎个情由,快快对我说知才是。”周凤听了,半晌不曾答言,叹了口气,叫声表兄:“还提你那田哩!两三年前,邓贵对人就放风垫话,说你父子已然逃到远乡,再不能回来。
他怕田地荒芜可惜,先替你们缴纳钱粮,雇人耕耘。你们逃难走时向他借过不少钱作为外出谋生的本钱和行路盘费,详细账目等将来一总结算。那时他家已和李通连成姻亲,县令都趋奉他,旁人谁敢说话!去年他接了亭长的任,就向县里递上禀帖,说明你欠他家的银子,本利核算已然超过田价有余,又受你临行嘱托,替你缴纳过不少的田赋课税,理当转成他家产业,就在衙里使了花费,重新注明田亩四至,立成新契,早算是他邓府家的产业哩!”张亮听到此处,不禁怒火中烧,心情激愤,脸色变得白纸一样,坐在那里浑身打颤。承业赶忙过来扶住爹爹。
周凤接下来对他劝道:“你诺大年纪不要这样生气,倘若气出个好歹,岂不更是麻烦?你父子两个一路奔波,且在我这里暂且歇下,吃些东西,安息一宵,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常言道事缓则圆,这不是一句话办得了的事情,慢慢再想主意吧。”说到这里熬了些糊粥,拿些干粮馍馍,招呼他父子一同食用,晚上就挤在周凤窝棚里,歇了一宵。
张亮次日清晨,嘱咐承业在家等候,自己带好田契,来到邓家求见邓贵,家丁传话入内,叫他在大门外等候,看着邓家新盖的三重院落,齐七间宽窄的高大瓦房,前面黑漆大门,泥金匾对,后面是一个引通护城河水,明池暗渠,花木扶疏的大花园子。前面大门坐北向南,后门花园北墙里面,是一重飞檐画栋的精致楼房。
由大门到花园之间,占了好大的地方,足足有好几层的宽敞院落,瓦舍明堂,好一派富贵逼人的兴隆气象。张亮在大门外面徘徊观望,等候许久,才听里面传出话来:亭长在前厅传见。
张亮随着家丁进去,到了厅上,看邓贵几年不见,确是发福的很,一张肥胖白脸,衬着那鹰鼻鹞眼,巨口薄唇,更有一派高傲狠毒的神气。坐在太师椅上,看见张亮进来,假作不知来意,问他:“几时回乡,到此何事?”张亮一个老实乡民,不会浮文虚礼,见面就质问邓贵,不该讹诈霸占他的祖遗产业,要邓贵偿还他的五亩田地。
邓贵听后哈哈大笑,叫声张亮:“你这老儿,是穷迷了心窍,还是在外面听了什么人的主使,回到家乡来向我罗唣寻事?你父子两个由家乡走的时节,从我这里借走二十两银子,说是到外面去作生意,三四年来始终本利不见,核算起来,怕不早有四五十两?临行时你口说把几亩地托我替你照看,我替你交了几年的钱粮课税,直到去年春上,我白花花几十辆银被你拖累得在外面飘着,就是我家业大些,这样拖延下去也吃累不起。
你用了我许多银子,我不把地亩来折核了待怎的?抡起来你还应再找还我些银子才算公平,我不问你要就是了,你怎么还来寻我厮闹?你敢是成心来和我寻事不成?”邓贵这一番话,无中生有,把个张亮气得浑身哆嗦个不住,大声喊道:“邓贵,你会编谎也不是这样个编法!我几时向你借过钱来?你说我借你银子,有什么证据?谁是中人,借约在哪里?我好端端五亩田放在那里,就被你这一番鬼话,生骗了去不成?”邓贵道:“你该我银子不认账,这不打紧,借约在我手里,你要几张?却不能在这里让你看,中人也有,也不能这样平白的出场和你陪工夫打对质,你有本事去告准了状在县里,再去约出四乡绅董,备酒席约个日子,我自然把证据全拿出来,让大家看了公断,然后同到县里打这场官司。
方正我手里有朗陵县颁发的文书田契,现有衙门里的关防大印,打在上面,我却怕你撒泼打赖不成?”张亮听了火从心里冒到头顶上,大声嚷道:“邓贵你这天杀的老贼,真是个坑害人的魔鬼!地契好端端在我手里,几年来我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是我父子俩的命根子,怎么你这里又会有了什么田契,这不是见鬼不成?”邓贵说道:“你说你有田契,那是战前的老文书,经过朝廷派官府中人,从新查勘核对,早就被算作无主荒田,注销作废的了。你再拿出来讹人,也只是一个废的,还应该把你送到县衙,问你个用假契骗人的罪名哩!”张亮听说气的干张口说不出话来,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那折叠着的契纸,哆嗦着抖开来,向邓贵杨晃着道:“我家祖辈相传,就是这张田契,上面现有官印盖着,怎么你敢把它说成假的?我和你不在这里说,我只凭着这契和你同到衙门里说去。
”张亮左手拿着契纸,右手就要去抓邓贵的衣领,要揪着他一同出去。旁边的那些豪奴家丁们,见此光景,一齐扑上来抓挠张亮,把他揪搡住了。邓贵趁此时机,过去将张亮手中的田契,一把抓了过去,用力几撕给撕成稀烂,碎屑纸碴落在地上,被厅前一阵风吹得飘零四散。张亮见契纸被撕,自己连个说理的凭证都没有了,又急又气晕厥在地上。邓贵喝令家丁们把他搀架出去,送到大门以外,放在地上,扬长回去,把大门一关,不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