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陈同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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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玉兰
玉兰又名望春,望着望着,春就降临了。
(一)
在校园,玉兰以仰望的姿态迎春。
节后返校,三棵玉兰霍然开放,迎接千呼万唤犹抱琵琶的春日,迎接欢势活泛的孩子们。
春光伸着懒腰爬上墙,泼洒着。团团簇簇的花,如白玉琢成,翘首蓝天,晶莹皎洁,更显得超凡脱俗的美。这一树树花如飞鸽信使,将春的讯息,推门送过来……
它们唤醒了窗台上的绿植与它一起喧闹。常春藤的绿叶如凝固的琥珀,水仙纤细的梗托着白丝丝的花、金黄黄的蕊,蝴蝶兰展翅欲飞,所有的花在玉兰的召唤下沸腾起来,压抑了一个冬天的蓇葖,再也藏不住满腹心事,訇訇然怒放在教室绿植角上,举起大大小小的杯盏,在三月的熏风中歌兮舞兮。和着“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的童音,绵远悠长。
起风了,细看那些白色花瓣,将飞犹作回风舞,飞落还成半面妆。伸手,一片,一片,在掌心安静流连。轻嗅,有余香幽幽,沁入心脾。
课间,孩子们陆续出教室,女生们蜂拥至中院的两棵玉兰树下,仰望,欢呼:“快看呀,一群白蝴蝶飞来了。”她们认真选捡花瓣,轻柔摩挲瓣羽,翘起小指捏花瓣凑一起,比谁捡到的更像舀满欢乐的勺子,片刻后四散而去。笑闹声清清,朗朗,曳曳。
更小的女生围着前院的那一棵,小手拉成圆,小腿编成圈,绕着树,唱着“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的童谣,嬉戏着,打闹着,惊得花瓣如急雨,绵密地撒在她们乌黑的头发上、娇小的肩膀上、鲜艳的新衣服上……她们用雀跃的小模样,迎接明媚的春日。
此刻,我竟也想像个小朋友,稍稍妥协一下,迟一点长大,迟一点成熟,迟一点,再迟一点,好充分弥补之前的亏欠,让生命在初升太阳光的抚触下,见证春花满枝,进而抵挡无法预知的因果,甚至,将暗夜过成黎明。
如此,当真是:白玉缀枝头,无绿(虑)也无愁。
(二)
在村口,玉兰以怀想的情愫守春。
回乡,车上播放着正风靡的歌声“不如见一面,哪怕只一眼……”,离小村不足一公里,拐弯,远远地,闪出一片烁烁的白,如冰魂雪魄,亮堂堂,只一眼,便让人沦陷。
树是堂弟和弟媳几年前种下的,替早逝的叔婶守着越来越老的矮墙短篱,迎着越来越老的归乡儿女,陪着越来越老的街坊邻居。人们望见玉兰花开,如望见叔婶盈盈笑颜,身心就跟着轻甜了。
村庄上星点的动静都被玉兰望着:冰开,雪融,风暖,玉兰扬扬眉梢;草青,柳绿,麦醒,玉兰翘翘睫毛;鸡鸣,犬吠,人笑,玉兰支支耳朵;新生,嫁娶,逝去,玉兰抖抖臂膊。
我们的思绪、身体,有时是被悲凄的唢呐催回村庄的,有时是被原始的哭声拉回村庄的,有时是被迎亲的车队扯回村庄的,步履匆匆,心到为止,鲜少停留。
玉兰也替我们望着。望着村庄的女儿出嫁,望着村庄的儿子成家,望着村庄的晚辈降生,望着村庄的父辈离世。玉兰抱着光秃秃的枝干,就那么立着,不说话,只是望着。
父辈的棺椁从玉兰树下抬出村庄,他们最后望一眼望着他们的玉兰树,去和他们的父辈团聚了,和祖先连根了。
新妇乘喜车从玉兰树下驶进村庄,她欣喜地望一眼望着她的玉兰树,跨入新的家族,坠入饱蘸幸福的甜蜜。
出嫁姑娘乘喜车从玉兰树下驶离村庄,她羞涩地望一眼望着她的玉兰树,自此山水有隔,归途无期。
新生儿的襁褓从玉兰树下抱进村庄,父母唤他们望一眼望着他们的玉兰树,小生命自此生根发芽,长成茁壮的树,灿灿的花。
此番回村,是九十二岁的四伯无疾而终。老人家扎根小村,教书、耕读,如更老的玉兰,望着更多的变幻:
民国大变革时代小村的移风易俗,他茫然无知地望着;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下小村的生灵涂炭,他义愤填膺地望着;新中国成立时小村的荣光焕发,他喜极而泣地望着;大跃进时小村的饿殍满地,他痛心疾首地望着;改革开放后小村的南下浪潮,他欣喜期待地望着;新时代小村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拈须颔首地望着。
他年复一年地望着,把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望成志于学的开悟少年,望成立家立业的英姿青年,望成解疑释惑的奋进中年,望成肩负大任的担当壮年,望成兼容并蓄的耳顺老年,望成平和中正的鹤发余年。
望着望着,把他自己彻底望老了,闭上眼再也不望了。像挂在墙角的镰刀,锈迹斑斓地老去,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送葬的车队长长,白的纸花,白的孝布,白底黑字的挽联,素洁的身影,催泪的唢呐,捱过白白的玉兰树下,鞭炮声声中,作别越来越模糊的家。
信风吹呀,玉兰就望着草木发芽,望着孩子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会为谁停下,悲欢离合只是刹那。
从撞见玉兰这一刻起,我该多听听“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听什么狗屁“不如见一面”!
(三)
在道观,玉兰以朝圣的方式惜春。
清晨,微凉。阳光透过薄雾,给古老的建筑披上金色的外衣。炼真宫的朱红宫墙在阳光下格外鲜艳,黄色的琉璃瓦,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两株玉兰,比邻媲美,道观忽然变得游人如织,清静之地不复清静。即使如此,道观依然弥漫着一种令人肃然的氛围。香炉里燃尽的纸灰忽然扬起,又像雪片般飘落,殿前院中,瞬间就像有仙气笼罩。
《重修炼真宫记》碑载:盖谓裕州北一里之许,地势高耸,林堤圜围,风气及佳而景号为之春暮,名曰炼真宫,乃东汉湖阳公主修真之所也。史上历经几次毁损重建,香火绵延至今,底蕴可谓深厚。正因如此,生长在观中的玉兰树,年复一年的,也沾了些“仙气”。
在明瓦重檐下,香烟缭绕,钟磬有声。玉兰捧出一树毛茸茸的花苞,然后次第绽出洁白里透着淡粉的花朵,是虔诚的供奉,也是时间往复里的参悟。
漫步观中,总绕不过湖阳公主。那日,她端坐在他对面屏风后,眉眼带笑,欢喜,疾走如风。听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话音铿锵,掷地有声,她知晓他节高洁如玉兰质。欢喜只能到此,只能如此,滋生着惆怅,心痛亦珍惜。
近代的金岳霖对林徽因亦如此吧,喜欢到让对方觉得禅意,足够了,再多,就会是伤害。自此,古寺深门,长风落霞,青灯明灭,一念菩提一念他。
花开,是一树一树的希冀;花落,是一场盛大的静寂。花谢花飞,霞光易褪,只是众生依旧芸芸,佛像依旧慈悲。
与春风同坐,两树花影从这边移到那边,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两只归巢的蝴蝶,一黄一白,甚爱那只黄粉的,灼眼,轻声唤停,它便心有灵犀地落在砖墙缝隙里长出的野草旁,屏息,用手机定格这一瞬间。
此时,墙根下青苔在悄悄蔓延,参拜的人念念有词,当年捐建殿宇的功德碑,刻痕被岁月磨得越来越模糊,道童轻拂衣袖擦拭着……是的,人们会将那些值得铭记的东西代代相传,敬之,惜之。
忽然,元好问的方城八景之《炼真春暮》于夕阳中跃上心头:风摆残花点药炉,东君无计可支吾。道人日诵黄庭罢,曳杖松林看鹤雏。黄昏、落花、道士、小生灵、禅修,这丝丝绕绕的关联,终于被炼真宫的玉兰花系在一处了,绾成了春日的盘丝结。
结散,成就了1942年少年黄永玉与老僧李叔同的千古奇遇。一个风华正茂,一个行将远离,在玉兰花盛的开元寺偶逢,又遗憾失之交臂。如是,17岁的摘花少年一生保持的纯真率性,至死方休的纯粹简单,是对因爽约未见到圆寂大师的最虔诚祭奠,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的最好注解。
斯人已去,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亦是梦,留得玉兰千古笑春风,独不见当年种花人音容,匆匆复匆匆。
玉兰——望春,就如我望春天,薄雾中的朵朵玉兰,淡淡芬芳飘逸而出,透着逾越不了的超然;如春天望我,是一低头的羞涩,是一举手的婀娜。
玉兰——望春,也一定在望着你,望着我、望着他……
*作者︱陈同贤:方城县第五小学教师,方城县作协会员。「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