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原辽东经略熊廷弼被下令弃市,传首九边。
熊死后,一直有人为其叫屈。
后,辽东局势进一步恶化,大学士刘一燝言:“使廷弼在辽,当不至此。”
甚至连《明史》都评论说:“广宁之失,罪由化贞,乃以门户(党争)曲杀廷弼。”
那么,熊的死,真是冤吗?
经抚之争熊廷弼和袁崇焕的经历很相似,都是两次经略辽东,都在世人眼中“含冤”而死,但两者有一点最大的不同,熊是真正的“守”辽东,袁崇焕却是喊出了“五年平辽”的进攻口号。
熊第一次出任辽东经略是在萨尔浒大败后,当时正值开原、铁岭陷落,辽东一片混乱,人心惶惶,他上任后大力整顿军纪,斩逃将,造战车,挖堑壕,筑城池,收到了一定成效。
然而,作为辽东经略,在长达十个多月的任期内,熊只关注防守,不经略进攻。他提出整兵十八万,却又将这十八万人撒了芝麻,将他们分散在清河、柴河、三岔河、镇江一带布防,毫无集结兵力,与敌决战的意思。
要知道,当时明帝国虽然对金有过惨败,但距离三大征的辉煌也不过是过去了十几年,明人骨子里是看不上后金的。熊廷弼花了大把的银子,却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仗,受到弹劾,也就再所难免了。
泰昌元年,给事中姚宗文攻击熊“出关逾年,漫无定画”,认为不罢之,辽东“必不可保”,于是天启将其罢免,以袁应泰代之。
可惜袁应泰虽有进取之心,用兵却非其所长,辽沈之战明军惨败,河东之地尽归后金所有,努尔哈赤在沈阳屠城三日,袁应泰也在辽阳城破后举火自焚。
辽沈失陷后,天启以辽东巡抚薛国用为经略,参议王化贞任辽东巡抚。但是薛身体不行,处于病休状态,所以实际行使经略职权的是驻守广宁的王化贞。
王化贞是山东诸城人,原以右参议分守广宁,辽沈失陷后,远近震惊,此时广宁只有“孱卒”千人。危难时刻,王化贞勇气可嘉,“提弱卒,守孤城,……集散亡,复得万余人”,才使后金没有乘势进攻河西。
后来,王化贞又做了许多收拾残局、稳定人心的工作(激励士民,联络西部),使努尔哈赤将新都辽阳回缩到沈阳。
但不久之后,朝中一部分人认为辽沈大败的原因是撤换熊的结果,天启也基本赞同这一观点,于是处分了曾弹劾熊的姚宗文等人,重新起用熊为辽东经略。
熊二次上任后,与王化贞在战略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后者锐意进取,急于恢复,在战略上更偏重于进攻;前者却不愠不火,主张以防守为主。
王化贞打算以辽河为前线,沿辽河再设六个营,每营设一参将,二守备,分要害守之,伺机对后金实施打击。熊廷弼却认为辽河过窄,难以为恃,主张厚积兵力于广宁,同时在辽河至广宁一带多置烽火,以为预警。
两种战略孰优孰劣?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八旗满万不可敌,自然是防守更牢靠长久一些。
但是,这忽略了两个重要问题,一是民心所向,后金攻占河东之后,实行了高压政策,那些不愿做奴隶的人,纷纷拿起武器自救,“时金、复诸卫军民及东山矿徒,多结砦自固,以待官军,其逃入朝鲜者,亦不下二万”,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则日夜盼望官军来援,因此,不能将进攻束之高阁,让百姓期待变成遥遥无期。与人民的愿望相背离,也终将为人民所抛弃。
二是朝廷之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人的骨头是很硬的,当时朝中大部分的呼声,包括天启本人,还是要趁后金立足未稳,积极谋划反攻,恢复失地的。
所以,为了向皇帝臣民交代,熊廷弼还是提出了一个进攻方案,名谓“三方布置策”,简言之就是要从三个方面进攻——陆路从广宁;水路一从天津,二从登莱。
但很明显,这个方略就是纸上谈兵,根本行不通。用水师进攻后金的铁骑,能不能上岸都成问题,上了岸顶多也就是步兵,根本无法对八旗兵构成威胁。
王化贞与熊廷弼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想人民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主张充分利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来对抗后金,“(化贞)请鼓舞诸人,优以爵禄,俾自奋于功名”。而后者只是以一个漫无边际、遥遥无期的“三方布置策”忽悠天下臣民而已。
以腹黑心理揣度,熊比王要可恶的多。
虽然熊廷弼在军事上不擅长,但在文斗中却锐不可当。史书说他:“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其两次督辽期间,虽在战场上毫无建树,但是在和朝臣的口水仗中却从未有过败绩。
比如,第一次督辽期间,点名大骂兵部尚书黄嘉善、户部尚书李汝华“身担兵饷重担,皆图全躯保妻子,莫有肯为皇上拼死力争者”;
比如,万历四十八年,病休在家的他上疏批评:“朝臣太平优游,官盛任使;皇上深居静摄,禁不闻声”,并大呼:“请问皇上要辽东否?再问朝臣要辽东否?”言下之意,自己被罢免就是朝廷不想要辽东了,此语也被时人视为“要挟圣驾”。
再比如,天启二年正月,王化贞上疏,提到后金对辽民的凌虐,要出兵解民于倒悬:“臣愿请兵六万进战,一举荡平……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奴不复振。”熊廷弼马上像斗气一样,也上了一本:“抚臣(指王化贞)欲以六万人进战,一举荡平。恳乞陛下亟如抚臣约,乘冰急渡,免使兵因不战而怨,并亟罢臣……。”
除了是有名的“熊怼怼”,熊廷弼还喜欢强词夺理,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比如,第一次罢职之后,有人弹劾他经略辽东失职,他的反应是:“抗疏极辨,且求罢”,甚至公开“惯纱帽”,说到激动时,“语颇愤激”,即使皇帝在场,也从不忌讳。
再比如,对自己贪污行贿的罪名,熊廷弼在狱中这样申辩:“今天下事岂不皆以贪坏,而辽东尤甚。向来镇、抚、道、将以下,每任满,率人人渔猎官私金钱,多至数万计。”
熊廷弼不愧御史出身,笔杆子一流,也不管事实如何,自己是否有错。据说,他临刑之际,还在胸前挂一个小布袋,内有“辨冤疏”一封。
任何批评,都不能坦然面对,自然也就给朝臣留下了听不进任何意见的死硬印象,明史说他:“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朝士多厌恶之。”
万历帝在,还可以包容他。换了天启帝,自然就会看他极其不爽了。
因此,在与王化贞的论战中,熊廷弼成了少数派。天启赐予王尚方宝剑,准许他“便宜行事”。兵部尚书张鹤鸣更是撇开他,直接与王合作。
熊廷弼对此极为不满,他抱怨道:“我是辽东经略,四方援兵应归我指挥,张鹤鸣调遣,竟不与我知,我向兵部咨文,兵部也不告我,我徒有经略之名,却无经略之实,辽东的事,看着办吧。”
张鹤鸣则认为熊廷弼不应躲在山海关后方看热闹,冬季辽河结冰,正是后金骑兵渡河攻击的好时候,河西人心浮动,很多人打算后撤,值此危急关口,熊应出关到广宁前线去策应王化贞,以稳定人心。
但熊廷弼却不以大局为重,他继续上书抱怨:“张鹤鸣要我去策应王化贞,为何不是他来策应我?只有张鹤鸣俯同于我,我才能为陛下去做辽东事,否则,哼哼……”
熊廷弼可以耍无赖,天启帝却不行,毕竟江山是自己的。
为了解决经抚矛盾,统一事权,天启令大臣们讨论两人的去留问题。结果可想而知,大部分朝臣都主张罢撤熊廷弼,专任王化贞,天启对此持审慎态度,要求廷臣再议,然而这时,后金却突然出兵攻打河西。
明版“淝水之战”天启二年正月,后金五万人马西渡辽河,进攻西平堡。
西平堡是广宁外围重要屏障,与镇武堡、闾阳驿呈“品”字型拱卫广宁,副总兵罗一贯带兵在此驻守。
金兵来攻,罗一贯命参将黑云龙出城据战,然寡不敌众,黑云龙兵败身死。后金趁势兵围西平堡,并向南门发起猛攻,罗一贯率部坚守,发炮还击,后金伤亡多人。
明降将李永芳企图招降罗一贯,派使者进城劝降。罗一贯不但怒斥来使,还将之斩首,后金恼羞成怒,攻击更猛。
王化贞命心腹孙得功和参将祖大寿率广宁兵,总兵祁秉忠率闾阳驿兵前去救援,熊廷弼也派出了镇武堡总兵刘渠往援。
王化贞原本想用孙得功策反降金的原抚顺游击李永芳,没想到反被后者策反。
不久,明三路援军在沙岭遭遇后金,刘渠率部与之鏖战,连打三阵,稍占上风。但这时早已暗地降金的孙得功上前虚晃一枪,就大呼兵败,明军阵脚大乱,兵败如山倒。
刘渠见势不妙,慌忙撤退,逃至沙岭,落马被杀。祁秉忠带病作战,身中两刀三箭,在亲兵护卫下逃出重围,路上伤重而死。
孙得功一路狂奔至广宁,大呼金兵已临城下,广宁城顿时炸了锅,军民争先而逃,参政高邦佐出面制止,却毫无成效。
王化贞此时刚起床,正在看文件,部将江朝栋一脚踹开卧室大门,不由分说,架着主帅就跑,王也懵了,在江的保护下仓皇西逃。
后金击败三路援军后,继续围攻西平堡,罗一贯保持一贯作风,用大炮和巨石回应努尔哈赤的劝降,金兵死伤累累。
后来火药、矢石用尽,西平堡最终陷落,罗一贯自刎而死,城内三千士卒无一投降。
这时熊廷弼率部到达闾阳驿,听到战败,参议邢慎言请求迅速往援广宁,却遭制止。
随后,王化贞在大凌河遇到了后撤的熊廷弼,对着其失声痛哭,熊却兴灾乐祸:“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王羞愧的无地自容,“化贞惭”,但他还是止住悲声,建议守广宁,或者守广宁前卫,熊却说:“呵呵,太迟了,只能带着百姓回山海关了。”
这时参政高邦佐赶到,向熊报告金军并没进入广宁城,广宁还是一座空城,请熊带兵回去驻守,熊不听。
高邦佐说,既然经略不能亲去,能不能给我五千兵马前去驻守,熊依然不许,坚持要撤入关内。
随后,熊给王化贞五千兵马,负责殿后,焚烧粮草,自己则带着副使高出、胡嘉栋先行退入关内。高邦佐深感无奈,他死也不肯入关,走到杏山驿时忧愤不已,以自刎抗议。
熊的这一决定,争议很大。
先不说驻守广宁能不能守住(努尔哈赤在两天后入城),即便不去驻守,也可组织军民在关外选坚城防御,此时明军在关外的城池和大小堡垒多达50多座,粮草充足,完全可以凭险据守,大凌河、锦州都是非常理想的险地。后来袁崇焕也是凭此先后大败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
更重要的是,明朝在关外储备了大量的物资,熊却一声令下全部焚毁,明军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而仓促撤退的近百万民众,更是凄惨非常,“齐拥入关,居无屋,寒无衣,食无米,炊无薪。”
对此,明廷君臣痛心道:“调兵十数万,转饷二百万,发帑数百万,器械、火药、盔甲、鞍马、头畜、刍粮数十万,尽付于奴酋!而四方驱车驰马,海运陆输,臣等目不交睫,手不停批者,皆以助狂夷之毒焰。”
在此之前,明朝还能和后金打得有来有往,熊廷弼一撤,明军彻底失去了与八旗兵对战的勇气,直到袁崇焕宁远大捷后才稍有改观。
熊廷弼死得不冤广宁之战的两位主角熊廷弼和王化贞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们的问题有本质的区别,王化贞是能力问题,心不亏,熊廷弼是人品问题,更可恶。
王化贞轻进寡谋,屡次挑衅后金,轻启战端,危急关头又识人不明,望风而逃,但他并非一无是处,他勇于任事,积极进取,在当时人人视辽东为畏途的情况下,更难能可贵。
另外,王化贞的进攻方略也非一无是处,他主张联络蒙古进攻后金,虽然没有达成,但是从不久后蒙古单挑后金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为此努力说不上错。
而熊廷弼的问题更耐人寻味。明史专家孟森就认为:三方布置策是一个失误,登莱、天津的水师根本指望不上,是熊自己驻在后方的山海关,才使广宁前敌的指挥权落在王的手中。
此外,明代最重气节,而熊廷弼却拿王化贞战败作遮羞布,一同逃亡,且阻挠邢慎言救援王化贞,拒绝高邦佐回防广宁空城,熊这么做是“视生命太重”。
即便不是出于自身安危的考量,熊放弃河西,扩大失败,也是出于“将江山而泄私愤”,用作打击政敌王化贞的矛头。
此外,熊廷弼还有许多疑点值得注意。
其一,后金两次出兵的时间正好是明廷即将罢免熊的时候,第一次朝廷刚以袁应泰代之,第二次是正有意以王化贞代之。
熊廷弼放弃河西,正好符合后金“以辽河为界,河东归后金,河西归明朝,河西不设防”的战略目的。
其二,熊廷弼心腹爱将佟卜年家族与努尔哈赤有着密切的联系,佟家的佟养性、佟养贞都是降金的明将。天启帝就曾对此提出过质疑:“卜年系叛族,何擢佥事?”
综上,熊廷弼勾结后金,利用战败来打击政敌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再说一下熊廷弼的政治操守。
据《明史》记载,熊廷弼入狱后,为了活命,求助于东林党核心人物、精通刑狱的汪文言,而汪文言又求助于大红大紫的魏忠贤,许以“四万金”保熊不死,“廷弼令汪文言贿内廷四万金祈缓”。
另外,熊廷弼自山海关解往广宁的,十七万两饷银也下落不明。
而对于自己贪污、行贿的罪名,熊廷弼抗辩疏中也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只是利用自己巧舌如簧,无厘头的辩解而已(众人皆贪,我贪得比他们少,何罪之有?宁愿承担此恶名,有理由相信这十七万饷银的去处比贪污更不可告人!)
入狱后的熊廷弼小动作颇多,他打通关系让儿子进入监狱,与之密谋,被狱卒察觉,“逻者获市人蒋应旸,谓与廷弼子出入禁狱,阴谋叵测”。
此外,熊廷弼还写了一本《辽东传》,讲述辽东故事,为自己开脱,并让人带出监狱,在社会上刊行,制造舆论。
但事与愿违,这些小动作最终送了他的命,辅臣冯铨将此书献给天启,天启看后大怒,下令将其处死(本来在东林党人的努力下,熊的处决是一拖再拖,有望大事化小)。
“辽东传一册……曰此熊廷弼所作,掩饰夸功,希图脱罪。朕亲览之,竖发切齿。此盖熊廷弼奸谋不淂肆行于朝,今又敢以流言煽惑于野,且心怀不轨,辱国丧师,恶贯满盈,罪在不赦,而又刻书惑众,情益难容。”
与熊相比,王化贞的表现和境遇就要好多了。
俩人同被朝廷究责之时,熊廷弼是依然故我,虚言狡辩;而王化贞伏罪,又是哭,又是惭,态度端正。
广宁之战前,天启给俩人的责任划分是“经略、巡抚一体同罪”,战败后,一个是逮,一个是勘,“逮化贞,罢廷弼听勘”,王化贞的责任更大一些。
但是,王的处境却要比熊好得多。天启二年七月,有御史奏请早日把二人正法。天启同意,但大学士叶向高认为,不应因言官一句话就决定行刑,应按正常程序办理。天启四年九月,大学士孙承宗提议,为杨镐、熊廷弼、王化贞等人减刑。到了六年二月,宁远大捷后,又有御史提议,王化贞在蒙古人中很有声望,可以让他的妻子代其坐牢,让他前去联合蒙古一起对抗后金。三月,崔呈秀建议让王化贞出狱,戴罪练兵。同时,王化贞的老部下毛文龙也趁机上疏,愿意用功名为老长官赎罪。蓟辽总督王之臣更是提出一个很荒谬的建议:既然毛是王的门生,不如暂缓王一死,让他戴罪出海,监督毛,限期三年。如能成大功,可免死,不成的话,就按原罪处置。
但王化贞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死,熊死后七年,他也在西市被斩首(这里面应该也有熊被斩的因素,毕竟王是广宁惨败的直接责任人,从犯已经杀了,主犯怎可宽宥?)
但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对两者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据说,当年熊廷弼的囚车经过,北京街头的百姓一起向其投掷碎石,恨恨咒骂,同时还感叹王化贞冤枉。
看来,任何时候都得与人搞好关系。
大家认为熊廷弼死得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