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过乐过

灵眼相加 2024-09-24 16:10:48

文&图/时兆娟

母亲篇 苦过

我啊,闰年闰月整九十了。本来就没啥毛病,是村上诊所医生非说我有毛病,使急慌忙打了个120给我拉来了。你看我有劲得很呢,我坐起来给你看一下。

哎哎哎,这鼻子上吸这个氧气管真麻烦,还有这个泵,医生也给使上,非说我这心脏上毛病,不敢下得快,一分钟就那一二十滴,急死我了。

俺那个人啊,走了整整四十八年了。那时候俺孩儿们都还小。大女十七,大儿十五。可惜了俺那俩孩子的才性。都是学校保送让上高中的。我说不行,上不起了,底下还有一儿俩女,五个孩子都得让上点学,认点字,出门认得路。那时候有人给俺提,说找个劳力,帮助养几个孩儿。我心想,那会行,谁会真心对别人的孩儿啊,俺不找。

人家问我:“您那人都嫩好?哪儿好啊?你嫩坚决。”我说就是好,哪儿都好,比您谁都好。我六岁没妈,跟着婶子大娘长大的。家里有个哥,娶来个嫂子。俺爹带着我,住到街北头生产队那保管屋里。有人给我说媒,西北山的,我不去。俺从小就在街上长大,不想下乡住山里。

后来,那人派了几波子人来说,我没回话。他后来亲自找来了,喊我姐,问我为啥恁大佯,托几波子人都不回话。我给他说,俺家就这条件,要啥没啥,可陪送不了啥东西。他说看中我这个人了。我说要是成了,可是不准嫌弃我,不能让我受那家气。俺俩就一家了。

他是个党员,还是个民兵营长,成天带着民兵训练,威信高得很。74年,天热,他带着群众种棉花,连天晌午打农药,累住,偏瘫了,也不会说话,急得很了含含糊糊喊“妈”。

75年发大水,河水漫灌出来,到处汪洋一片,家里就那点粮食也发霉出芽吃不成了。咋办呢?

出去要饭。近了怕人家笑话,跑远点,十处八里,谁也不知道哪村的,少丢人。几个大的嫌赖,不去,小的六七岁,也不想去,我朝她屁股上打几巴掌,左手拉着小闺女,右手用棍拉着她爹,分开去要。

他爹不会说,一进人家家里,“啊啊”着干着急。那时候家家贴领袖像,他跑到人家屋里,捣捣相片,意思是介绍自己,人家就赶紧给点东西打发他。

要一天,能要回来两小布袋吃的,黑馍啊,花卷啊,红薯啊,啥都有。快到黑了往家赶,几个大的在村外老远就接住了。回家倒在簸萝里,孩子们抢着捡着吃。一直要了仨月饭。就那俺也没给组织伸过手喊过难。

后来有人给驻队干部反映,驻队干部给俺争取的救济粮,支书也号召村上各家给俺兑粮食,一下子拉来四口袋,有麦啊,黄豆绿豆啊,还有红薯干啊,可真是解了俺那大难了,俺到现在都感谢人家啊。

76年,俺那人犯病,住到县医院。俩大孩儿在医院伺候他。他从床上摔下来,俺孩儿往上扛不动,爷儿几个比着哭。到底也没救过来。家里穷得连个棺材都做不起。大队里给弄俩栗木轱辘子,凑凑和和下了葬。棺薄情不薄,还给开个追悼会,俺孩儿们哭啊,哭得死去活来。

你说我这命多苦,小时候没娘,半截子没那人。就那我志气不倒。一天吃不了三顿吃两顿,吃不了两顿吃一顿。俺苦过,苦着过,熬着过,孩儿一年小,两年大,要不几年难就做过去了。可不是么,俺一群人弄那一辆架子车,也能装装拉走了,无非经常吃饭吃到半夜。

现在,现在这日子,要啥有啥。平时我没事就爱上街,去时走东边,回来走西边,有喊姐的,有喊姑的,姑奶的,还有喊婶子大姆的,喊奶老奶的。

我给你算算,我五个孩子,里孙外孙十一个,重孙也已经十几个。这个给钱,那个给买东西,我都说不让他们买东西。他们说,给我钱我光舍不得花,啥都买。

早上我自己炖俩鸡蛋糕,晌午得做一顿,因为小儿媳在工厂里吃饭,晚上她回来做,我跟着吃就行。大儿大儿媳在省城管他们孙子,小儿常年打工在外。我不爱住闺女家,在自己家,舒服,我想找谁拍话找谁拍话,都对得好。

你看我身上,不瘦吧,以前苦着过,苦过,现在得得很。俺孩儿们都说,他爹没活够数,让我替他多活活,享享福。我耳不聋,眼不花,你说,能活一百就行,我可不想那一百二。

女儿篇 乐过

你看我多大?六六大顺了啊!我一儿俩女,孙子孙女四个,外孙子也四个。我大孙女孙子都上大学了。我说等一毕业就让那个大孙子回来,他爸给他铺的有路,不让他在外拼搏,太苦。他们都说我管事管得多。不管中不?我是老大,操心出力,习惯了。

我小时候上学,只听一遍,啥都会,成天考试第一名,学校里哪个老师都稀罕我,看见就喊我,逗我。就是俺爹一有病,一去世,我就接班干活了。

俺弟弟俺俩都保送上高中了。高中老师、初中老师都还跑到俺家里动员,一听俺妈说这情况,卜砸卜砸嘴就走了。我干活有眼色,快。生产队里收完小麦放荒,谁抢到是谁的,我光捡那麦垛底坡,耙子一圈一勾,把住,算我的了。

我出生落地那时候,俺奶一听我是个闺女,就说,“耷拉着吧”,你想想,不稀罕啊!俺弟弟不行,他娇,不舍得使他,不会干活。

我搂牛腰恁大一捆麦,他搂猫腰恁大一捆。人家问他为啥恁少,他说耙子坏了,可不是,等他收拾好耙子,早就抢完了。就那俺弟弟俺俩也亲。

那时候俺妈蒸点黑馍,蒸点花卷,也蒸几个白馍,都有数。俺妈春上收拾一篓子鞋底子,能赶到年下穿上就不赖了。一群孩子,一人一双,我做第一双鞋是毛边,十五岁,怕俺妈嚷我,钻在屋里偷偷做给他穿。

生产队里放电影,俺俩都急着看,俺妈不让,得搁屋里纺线穗。那心里急啊,扒着墙头往外看。等俺妈一出门,俺弟俺俩拿个白馍,一人一半,吃着跑出去看电影了。那时候的馍,吃着甜,香。

看完电影,半夜了,俺妈不让睡,非得把那俩线穗纺成。纺就纺,反正也看完电影了。第二天俺妈一数,白馍少个,问我,没吃。问俺弟弟,没吃。那馍上哪儿去了?老鼠拉走了!哈哈哈哈……

这几年俺弟弟不在老家,想亲也亲不着。这回俺妈一有病,俺弟弟这才回来,说伺候到俺妈好了他再走。俺闺女说要请他大舅吃饭。他不去,非要在跟前伺候俺妈。你看俺弟弟,说话多贤惠,给妈说话就没用过高腔。同样一句话,他说着就是好听。

我从小在家干活干怕了。我也当过民兵营长,打枪十发子弹,个个十环。家里穷,邻居小姑有一双黑带袢鞋,我穿上在地上转一圈,就高兴得不得了。

进城走亲戚,小姑给我五毛钱让坐车,我不舍得,步行二十多里跑回家,跑到供销社三毛五买个带花边的小手绢。用了几天洗洗搭在绳上,谁给偷跑了,哭一场。

十九岁,我给俺小姑父说:“我在农村干活快累死了。帮我找个活吧,啥活我都能干,不给你丢脸。”我教俺姑父咋给领导说我家困难,让人家可怜咱。

俺姑父一说,厂长说,就有个给家具把件抛光的活,我一个女孩子不一定干。我干,只要能挣钱。也没论过上下班,早上七点我就提前进厂,晚上干到八九点,一月三十五块,给俺姑交二十生活费。

我手快,干着掖着藏着把着,四十挣过,五十挣过,最多一月挣七八十。我给俺姑多交五块生活费。那些正式工抢不到活,去厂长那告状,说我们这临时工太厉害,活都给我们抢走,他们挣不住钱了。

二十一,有人给我说媒。我坚决要嫁到城里可咱没城市户口。城里人头抬得高,人家看不起啊!终于有人给说了个工程师,长相一般,家底薄,人也瘦,一圈子人不愿意。

特别俺妈,想让我近点好帮她干活。哭了几场,有点怨恨他们不理解我。家里嫩穷,又是农村人,哪儿有咱挑剔人家的份啊!一百块钱彩礼我没动一分,交给俺姑让攒着给俺弟弟寻媳妇。用我自己的钱,套了两双被子,买了个太平洋床单。脏了,白天洗洗,晚上铺上,就那,成天干净净地。

不管咋样,一胎生了个儿。这不,前几天俺孩儿生日,我在微信上给他说:“孩子,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是妈妈的母难日。听见你的第一声啼哭。医生说是个男孩儿,虽然经历过三天三夜阵痛,妈妈坚强地笑了,你是我拿命搏来的孩子,是我的靠山,我的希望……”俺孩儿可孝顺,每天回家都要到我跟前坐坐,说一定会和媳妇好好孝顺我,让我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

结婚后,靠着婆家的关系,我也进了一家企业。十年后,我看效益不景气,第一个辞职下岗,开始养猪了。我不怕出力,啥都会,给猪打预防针,我俩腿夹着,一晌能打几十头。择猪娃(劁猪)一个一两块,我自己择。养了十多年猪,赚了点钱,太累,不干了,一亩四分地的猪场,盖成了两个大院子,一小套一小套的,都在外边租着。

不喂猪以后,我开始鼓动俺家那人承包工程。他聪明,自学成才,有些傲气。我替他出主意,找人脉,管账。那些年账恁难要,俺一笔也没瞎钱,都是我去要的。

那人五年前走了。心梗,一句话也没交代。没办法,我带着俺孩儿们,还开开心心地过。我不发愁,有啥好愁的。

我朋友多。这世上人可多,三观不一致的,格局小的,爱占人便宜的,生活作风不正派的,玩不一块儿的,离远点就是。有些老姊妹都几十年的感情了,想念了,拿绺韭菜,买个板鸭,大家吃吃说说,玩玩笑笑。都开心。

你看我这首饰,金镯子,俺孩儿母亲节给买的。我还有大金链子,俺闺女不让戴,说太招眼。咱也不炫富,也不哭穷。我不爱糟蹋东西,苦日子过过来的。

哎,妈,这饭你还喝不?不喝剩下我喝了。我又不嫌你脏。俺妈想吃啥,我就是少穿几件好衣服,我都给她买。俺妈年轻时太作难,太受罪。还替我养大了一个闺女。

俺闺女说,要我可着劲给她婆买好东西吃。俩闺女都忙,前些年在房地产上都挣了点钱。这几年房地产不如以前,不过还行,都是管理层,嘴都会说,也还一月万儿八千的。就那我也不要她俩的钱。

她们刚开始,不如她哥厚实。我给俺孩儿说啊,如果拆迁了,你日子过得去,也得让你妹妹们过得去。俺孩儿说,他懂,他知道咋办。我现在啥也不许愿,因为不知道拆不拆,啥时候拆,只要他姊妹几个互相心疼,不隔气,我这日子啊,乐过,乐着过!(2024.9.18日)

*作者︱时兆娟:方城县作协副主席,现任教方城七小。「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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