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他伤势不轻,就劝他说:"张如山同志!你下去吧,叫一排长代理你指挥。"
他耳朵震闭了气,要靠着他耳朵大声讲才能听得见。
"不!教导员,这个缺口就是我的指挥位置。我们不能让敌人从这个缺口进来。让一排二排拿着大刀,和我一起死守住这个缺口。这里是我们一连的阵地,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能让敌人从我们的阵地上闯进来!"
他喘了一口粗气,艰难地举起双臂,捏紧拳头说:
"我一定要为牺牲的同志报仇!敌人不让我们过人的生活我们也叫他去尝尝做鬼的滋味!"
他抓住王德胜教导员和我的手央求说,"把我留下吧,叫一排长代理指挥,我没意见,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在这里还可以帮助他出出主意,压压机枪子弹,传传话也能!还可以为大家助助威壮壮胆嘛,说明我连长还在这里呀!"
"如山同志,你的伤不轻,万一伤势恶化,担架排也好照顾你!"
我也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认真地对他说。
"教导员,我这点伤不要紧,这不是包扎起来了吗?我不要治疗,把还有的一点盐水和药物留给伤重的同志用吧。这里这么吃紧,躺在后面听枪声,会把我憋死!我要和同志们活活在一块,死死在一堆。我死也要拼掉他几个,也为我们的胜利多出一份力!"
多么好的干部,多么坚强的同志啊!
自己在双目失明、负了重伤的情况下,想的不是个人安危,而是阵地,战斗,战友!
我被他这种崇高的革命精神,深深地感动了。
一连指导员在安排好伤员之后,走过来悄悄地对我们说:
"教导员!我们连长性子倔强,对敌人恨之入骨呀,不答应他的要求是不行的,把他留下吧,我们派人多照顾他就是了。"
我和王德胜商量了一下,所谓后面,也不过是在围子中间几间被打垮了的房子里,安全谈不上,医疗护理也没有,现在,这里倒确实需要干部指挥部队,要人在这里给大家注意敌情。
于是,就同意他留下来了,我们叫他们在这个战斗间隙,开个骨干会议,研究处置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的办法,要高度发挥党团员的作用。
将近中午,在敌人连续几次冲锋之后,北面的鹿砦也被拉开几个缺口,西面的鹿砦也被拉开了两大段。
插到我们后方的敌人,已在后面开阔地上构筑工事。
我们架在南门外的一挺重机枪不断地对敌人进行扰乱射击,大概敌人立足未稳,怕遭我两面夹击,对我南门未组织大的进攻。
可是,我们和团部的联系已经被切断,电话不通,想从后面要点弹药也不行了。
我们召开了营的党员干部会研究对策。
上午,敌人的进攻是一个阶段,估计敌入的攻击,中午可能会停一下,下午的战斗会更激烈。
我们要求各连抓紧时间加修工事,做好准备工作,子弹不多了,要节省子弹,多用手榴弹、大刀,组织反冲锋。
并将重机枪的子弹分一些给各连没有子弹的战士,每人五发。
阵地一定要坚守到天黑,配合部队反击。
叫预备队在围内民房顶上堆工事,墙上要多掏枪眼,准备逐屋抵抗。
通信排、担架排收集桌子、板凳等东西送到前面去,以便及时设置障碍,同时,号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守在前面的干部在空隙中要勤走动,动员部队克服一切疲劳,防止战士因疲劳而误事,要提高警惕,粉碎敌人进攻,保持"铁钉"团的荣誉!
北风,也是个凶恶的敌人,它裹着雪后的奇寒硬朝我们身上钻!
我们大部分穿的是破单衣,只好弄一块毡子,剪个小洞从头上套下来,用绳子在腰间一扎,就算是很好的棉衣。
大家的手和脚都冻肿了,冻紫了,冻裂了,有的已往外流着血,有的手伸出来就象树皮一样,有的又象紫萝卜。
大家脸上象抹了一层很厚的墨漆一样,又是灰尘,又是沙垢,又没有水洗,真是成了黑炭人。
有些同志的手脚已经溃烂了。
很多同志没有鞋子穿,只得用破布、破毡子把脚包起来。
最困难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吃,本来粮食不多,加上我们第一次撤走后,敌人又抢劫一空,围子内又没有水井。
雪被部队来来去去筑工事搅掉了,地上盖着一层沙土。
全部精神都集中到怎样打退敌人进攻上面去了,倒也不觉得饿。
叫人难忍的是渴。
渴得喉咙里冒火,嘴唇干裂,舌头粗卡卡的好象长了刺,转动都困难,
我们不但要和敌人作斗争,还要同寒冷、饥渴和疲劳作斗争!
下午,敌人果然更疯狂,进攻的次数也更多了。
西面的敌人虽然利用干河沟,容易接近鹿砦,但这一段只有七、八十米宽,我们又在西围墙里用木头搭起跳板,站在上面可以观察敌人,又便于投手榴弹。
敌人攻了几次,都被我们打垮了。
北面的情况比较吃紧。
敌人在炮火掩护下,反复冲锋多次。
敌人曾几度突过第二道鹿砦。
张如山同志,根据一排长观察的情况,沉着地指挥着部队,他组织火力把敌人后续部队截住了,用手榴弹把突进来的敌人队形打乱,并命令两个班实施反击。
他自己爬出交通沟,靠着土墙,挺立在那里高声喊道:"同志们!杀出去!把这些家伙统统给我砍死,一个也不要留!"
我们的战士一听到连长的命令,就立即冲出去!
与敌人在鹿砦内外对杀起来。
有一个战士因体弱无力,一刀砍在敌人的羊皮大衣上,没有砍得进去,反被敌人一刀把自己的右胳膀砍断了,这个战士象发疯了似的猛力冲上去,把敌人撞倒在鹿砦上,另一个战士赶上去把这个敌人戳死了。
我们的战士就是这样,你支援着我砍杀敌人,我掩护着你向敌拼杀。
他们硬是用大刀、用手、用牙齿和敌人厮杀、搏斗!
敌人被勇猛顽强、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杀得丧魂落魄,抱头鼠窜!
接着敌人进攻的重点又转向西围墙,用山炮、迫击炮向我轰击。
在太阳刚要下去时,围子西北角的地堡被敌人摧毁了,敌人占领了围子西北角,小门也被敌人扒开来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们后续部队开始大规模反击了。
我叫三连汪海山连长乘机带两个排出南门,沿着鹿砦绕到西面,从侧面打击敌人,重新占领了围子西北角的阵地。
后续部队的反击,把敌人打退了,围子仍然在我们手里。
我们估计,明天敌人一定会拼命来拔我们这颗钉子。
西围墙的防守必须加强,我们连夜加修工事,补鹿砦缺口,堵小门,重点放在加固好围子里面的西边旧土墙工事,作为第二道防线。
同时,上级也命令我们要继续坚守住这个围子,团部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手榴弹和大刀。
部队已经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连一滴水也没喝。
为了歼灭敌人,守住阵地,大家在困难情况下还是紧张地抢修工事。
此时,负了重伤的同志,大多数躺在一间破房子的土炕上,什么医护都没有,但是,没有一个人叫苦呼痛的,这里没有半点悲观失望的情绪。
他们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痛苦和危险,而是整个部队的命运。
要求领导上不要为他们操心,希望我们指挥前面的同志坚决顶住敌人,守住这个围子,因为这是全军的前哨阵地,千万丢不得,总部、军部就在后面呀!
一个重伤员断断续续地说:"首长!请告诉同志们,叫他们不要为我们担心,要坚决消灭敌人,把革命闹到底!就是剩下一个人,也决不能让阵地丢失!如果敌人再来了,请告诉我们,我们还要再上去,干掉他几个,才能解除我们的心头之恨!"
面对这些同志,大家都很激动。
这些可爱的战友会死吗?决不会死!即使死了,也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活在后代的心里!
现在他们唯一的需求就是要点水润润喉咙。
我们很快满足了大家的要求。
此时,弄点水是不容易的,围子里没有水井,只有围子东北角外一、二十米处有个水塘,塘水都冻成厚厚的冰块。
敌人怕我们敲冰取水,早已用火力封锁了这个水塘,炊事班同志为了让伤员喝上水,冒着生命危险摸到水塘去打冰。
一连上去三个炊事员都牺牲了。
我们随即组织射击压制敌人的火力,又派了两个同志去,就这样弄回来两块大冰块,算是解决了伤员的喝水。
当我又一次来到一连阵地,见到张如山同志的时候,他除了双目已经失明以外,左胳膊和左腿上又各添了一处新的刀伤。
他全身血迹斑斑,真是目不忍睹,但是,他的精神却很好,正在一块石头上摸索着磨大砍刀。
他的身边,放着已经磨快了的三把大砍刀,每一把都磨得精光铮亮。
我拿起一把大砍刀试了试,真是锋利无比。
我蹲下来靠着他说:"如山同志,你的刀磨得真快啊!"
"刀磨得越快,砍起敌人来才越麻利!"张如山同志一边不停地磨刀,一边对我说。
"如山同志,我们答应了你和一连的同志一块坚守阵地,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教导员,能让我和同志们一块与敌人拼杀,我就已经满足了!谈到要求,别的没有,只有一件事,就是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了,请给我挖个坑,把我埋进土里,免得让野狗啃我的尸骨!"
张如山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恳求似的说。
这算得什么要求呢?
一个革命战士在战场上牺牲了,活着的同志把他掩埋起来,不是应该做的事情吗?
我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安慰这样的好同志,便满口答应了他的这个唯一的、起码的要求。
但是,在后来突围时,我虽然先让一名战士背着他,后来又让我的通信员背他走,但是突围之后,并没见到张如山同志。
我找遍了全营,都没有找到他。
最后一连的一个战士告诉我,他们的连长在背他的通信员牺牲后,他也被敌人的一发子弹打中而牺牲了。
几十年来,我一想到当时由于战事紧张和在敌人的强大包围中,而没有能满足张如山同志提出的掩埋他遗体这个最起码的要求,就感到非常的遗憾和万分的痛心!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谈,还是再让我回到当时的战场——被敌人包围的倪家营子之中。
这天晚上,我们忙乎了一宿没有休息,加修工事,挖交通壕,磨刀擦枪准备迎接和粉碎敌人第二天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