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愚见，王词还有一大特色，其较比典型的“学者之词”、“大家之词”所不那么典型者，正是真正的大词人所应有的：情根深种，易安、稼轩皆是。自两宋经士至王士祯王渔阳，同为学者词，属王夫之的用情最深，最诚，骨架最好。

王夫之王船山先生，论其为人的忠贞，论其为学的博深——孔孟以降，千古几人而已。但这也造成了一种绝大的遗憾，即：王船山先生的文学能力，其文、其诗、其词……被他留在历史中的两部巨大的背影——“抗清义士”、“学问大家”，遮去了太多太多。此处且不论王先生的诗、文，那是太大太大的话题，单看他词人的一面，看几阕他留下的词。——不对吧？过誉了吧？没怎么听说王夫之还能作词啊？

——事实上，王先生足可说是明清最好的词人之一，乃至于较之宋人亦不遑多让。

可看几阕他的咏物词，稍细品之，和常见的咏物很不一样。其《清平乐·咏雨》：

归禽响暝，

隔断南枝径。

不管垂杨珠泪迸，

滴碎荷声千顷。

随波赚杀鱼儿，（注：雨落于水，波其翻矣，鱼儿疑是有人投食？纷纷上浮）

浮萍乍满清池。

谁信碧云深处，

夕阳仍在天涯。（注：旧时“涯”与“池”同一韵部，虽然以现代汉语读着不押韵）

是否和常见的咏物很不一样？首先，全词无一字正面写“雨”，甚至连一个“水”字都没有，但雨的气势、力量感，涨得哪里都是。如何做到的？许是“断”、“迸”、“碎”、“杀”、“乍满”一系列力量感十足的字的应用。更难得的是，即便用了这么多掷地有声邦邦硬的字，但全词整体读来又是婉转的，新巧的。此外，技法好，意思也极好——“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这场雨便忽地不复下在人间……

——而给下成了天上雨、宇宙雨，下成了煌煌青史兴亡消息……且刚且柔，且远。

再看第二阕咏物，题为《玉楼春·白莲》，这次是咏白莲。如第一阕，全词依然无莲，依然写成了开阔与婉转并举，但比《咏雨》多了不少王先生“我”字的投射，更关己情。其有：“荻花风起秋波冷，独拥檀心窥晓镜”——虽说我处境孤冷，几欲粉碎于风雨秋声，但此心依旧，依旧勃发着新鲜的生气；还有：“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便更是王公船山现实人生的写照。抗清虽败……

——先生筑土室于故乡衡阳的石船山下，学问以终。岂不正像潜行于夜的大河？

最后是《更漏子·本意》，这更是一阕非典型的咏物。1、咏的是“滴漏”这种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计时器之一，本不常有专咏于此的诗词。2、借物抒情不稀奇，稀奇的是抒情抒到诚挚无已，且竟以滴漏这种过于促狭琐细、戏剧性不强的物象状此深情。滴漏者，“声缓缓，滴泠泠”，写完了；转而抒情，“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那一滴滴流去的时间，点点都是滚烫澄明的少年心啊……

——较比同期词人，尤其和王先生同一类型的“学者型词人”，他的特色异常鲜明。

文学史家论之，曰：一者，言皆有物，以其太干净、太热忱的“少年心”，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叶恭绰）；二者，气格遒上，由雨、莲乃至于滴漏，皆能见心性，见历史，见天人合一，深得《骚》、《辨》遗意（朱祖谋，叶恭绰，张毅等）。个人愚见，王词还有一大特色，其较比典型的“学者之词”、“大家之词”所不那么典型者，正是真正的大词人所应有的：情根深种，易安、稼轩皆是。自两宋经士至王士祯王渔阳，同为学者词，属王夫之的用情最深，最诚，骨架最好。

——同期的王渔阳就太完备了。好看归好看，但情根不深，气劲有限；敲骨无声。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3月21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王夫之《船山全书》，朱孝臧《疆村语业》，叶恭绰《广箧中词》，张毅《词林观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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