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七月》:史书里看不真切的西周初期社会,这里有

愚鲁说文化 2024-03-29 00:17:58

虽是文学作品,免不了有夸大乃至走形的成分,但《诗经》并非后来的唐诗宋词等纯文学,还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技巧,与事实的距离显然比“秦时明月汉时关”等等近得多得多。

《七月》来自《豳风》(音“彬”),88句,《国风》中最长的诗。《国风》一般也就十几二十句,为何《七月》需要如此大的篇幅?主要是,它把西周初期的生活从年初写到年尾,从平民百姓写到公侯贵戚。此一西周版《清明上河图》较彼北宋《清明上河图》,包举更广而甚广。

据清儒姚际恒,一篇《七月》等于:《月令》加《风俗》加《五行志》加《礼仪》再加《通典》——鸟语虫鸣、男耕女织、星象历法、庠序礼仪、国家官制……无一不有。便是只当文学作品去读,亦自徜徉于耕作图、采桑图、田家乐图、食谱、酒谱之间,“洵天下之至文也”。

本文试对《七月》这一鸿篇略作梳理,并结合《豳风》里的其他诗篇及常见的史书、史论,综合看看三千年前西周初期的社会——尤其是寻常人家的生活。

古代耕作场景

还须问:如何推断《七月》写的是西周初期呢?

最直接的依据来自诗中的历法。我们直接看《七月》的前四句: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音“闭”,大风猛烈)

二之日栗烈。

——是否觉得奇怪,“七月”、“九月”很好理解,但这“一之日”、“二之日”都是什么?七月一日,九月二日?那不对啊,这两个日子何至于寒风呼啸呢(“觱发”,“栗烈”)?事实上,《七月》一诗同时用了两种历法,此即姚际恒感慨的“《七月》简直是一部《五行志》啊”。

“七月流火”即“大火星下沉”,天气转凉,需准备过冬的衣服了。

前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用的是《夏历》,言:七月“大火”(星宿名)开始西沉,天气转凉;九月开始裁制、分配寒衣。——今人常误用“七月流火”表达“太热了”。——三、四句便不一样: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用的是《周历》:周历正月(“一之日”)即夏历十一月,周历二月即夏历十二月。这两句是:十一月寒风呼啸,十二月,呼啸转为凛冽。——为何如此写?

周人的首领文王即天文历法大师

清代学者何楷提供了历史地理上的考量,认为“一之日”、“二之日”为豳地的常用历法。豳地即今之陕西彬州附近,西周故地,故而惯用周人历法。的确说得通,但为何还要用“七月”之《夏历》呢?事实上,汉以前,我国各地的历法并不统一:

孔孟的四季就和屈原、吕不韦的不同——《春秋》、《孟子》用周历,《楚辞》、《吕览》则用夏历。若《七月》仅用一种历法,或可推断其为《国风》所常见的“在家的创作”。而作者频频“倒时差”,或可见它乃一种“在路上”的创作。

——在路上?什么路上?

正对得上西周初期的头等大事,即周公东出平定殷人武庚叛乱。旧说又多以《七月》乃周公所写,知:此“路”便是“东征之路”。还可看:《豳风》七篇,虽说冠以“西方周地”的方位,但《东山》、《破斧》等诗直接写的就是周公东征(傅斯年等即认为“豳风”是“鲁诗”)。

综合来看:1、《七月》同时用周夏二历,可见其创作时间为一先秦历史的过渡期。2、《豳风》诸诗正贴合西周初的军国大事,知其乃自周人在东征过程中合并各地歌词而成。《七月》既并非仅写陕西一地,更可展开当时华夏大地的全景。

中华文明奠基人之一周公画像

西周百姓的一年:劳碌,等级森严,但也有快乐时光

西周人民的一年都做什么?

我国史书自共和元年(前841年)才有较清晰的月、日可稽,其时,已至西周第十代周厉王——西周初期的情况便几乎只可参考古籍中的臆想、推测、转述或依赖近些年来的考古科学。这就更显出《诗经》及《七月》的珍贵。虽是文学作品,免不了有夸大乃至走形的成分,但《诗经》并非后来的唐诗宋词等纯文学,还没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技巧,与事实的距离显然比“秦时明月汉时关”等等近得多得多。

唐诗虽好,史料价值不如《诗经》,文学性太强。

更重要的,具体到《七月》这首诗上,其88句,实在太细致了。回到本节的问题,西周人民的一年都做什么?第一个词是“劳碌”,既要忙自己家的事,还要忙公侯派下的任务以及替国家种田(“南亩”),还需在相关官员的监督下(“田畯”),从年头忙到年尾……具体而言:

三之日于耜,(音“四”,一种农具)

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

馌彼南亩,(音“叶”,送饭)

田畯至喜。(音“俊”,农正官)

——正月准备农具(参考上文,“三之日”即《夏历》正月),二月下地干活。妇女儿童齐上阵,并不闲,送饭送到“南亩”边,即国家公田旁边。农正官看着高兴啊(“田畯至喜”),跟着吃点儿?喝点儿?唉,主要为看着我们干活!多说几句:由此可见,《七月》的作者应非周公本人,而是一位农民的首领,或可就是一名低级的农正官。他也许就在周公的队伍里,边走边唱,采诗官随且记下歌词。

河姆渡遗址共出土骨耜170余件,其中2件骨耜柄部还留着残木柄和捆绑的藤条。

三月呢?四月呢?

春日载阳,

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

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

蚕月条桑,

取彼斧斨,(音“枪”,一种利器)

以伐远扬,

猗彼女桑。

——春天来了,白天渐渐长了,只给男人们送饭吗?不够活命啊,也不够交差。妇女于是提上深框(“懿筐”),沿小路(“微行”)奔向桑田。中华女性三千年前就这么能干,不仅会采桑养蚕,还要拎斧子修剪桑枝(“取彼斧斨”)——以期枝条别到处乱长(“以伐远扬”),桑叶才能肥美。五月、六月、七月……男人伺候庄稼,女人伺候男人兼伺候蚕,累则累矣,总算有所收获,您就看剩下的几个月:

八月载绩。

载玄载黄,

我朱孔阳,(深红色好漂亮)

为公子裳。

……

八月其获。

——八月就可以开始织布了(“载绩”)!布染成黄的黑的(“载玄载黄”),深红的料子尤其鲜亮——正好拿它给公侯家交差(“为公子裳”)!这一段充分看出当时的社会等级森严:百姓不必说,一年之中一刻不得闲;农正官好得多,但也跟着操心;唯公侯阶层全不必劳动,衣、食自动送来。但《七月》并未对此显出怨恨,词调明快,更可证明:其作者虽非周公那个阶层,也非最受压迫者。

《周礼》记载:为鼓励天下女性采桑,古代皇后会以“躬桑仪”亲自示范缫丝、织布等纺织步骤。

最后几个月:

九月筑场圃,

十月纳禾稼。

黍稷重穋,

禾麻菽麦。(音“书”,豆类总称)

——九月筑好打谷场,黄米(“黍”)、小米(“稷”)先后成熟,十月庄稼开始入仓……后转回“一之日”(十一月)、“二之日”(十二月)、“三之日”(正月)。西周人民的一年即此等级社会里辛辛苦苦的一年。其主要工作,目前来看,在于“耕”、“织”两项,其实不止:

一之日于貉,

取彼狐狸,

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

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音“纵”,一岁小猪)

献豜于公。(音“坚”,三岁大猪)

——十一月,十二月,寒冬已至,耕、织都过去了,但老百姓还要协助公侯贵戚狩猎。打来狐狸,给公子做件皮袄(“为公子裘”);打来大型动物(“豜”),乖乖献给国公(“献豜于公”)。又是辛劳,又是等级森严,唉。但本节题目为何说“西周人民也有快乐时光”?注意这一句:“言私其豵”,打到小动物,自己可以留着。此其快意之一也。最主要的快乐时段还是谷物入仓之后:

二之日凿冰冲冲,

三之日纳于凌阴。

四之日其蚤,

献羔祭韭。

……

朋酒斯飨,

曰杀羔羊。

跻彼公堂,

称彼兕觥,(音“四公”,兽角酒杯)

万寿无疆。

——十二月凿冰建室储藏副食(“二之日”),正月把肉、菜来收藏(“三之日”);二月拿出韭菜、羊肉献祭……两杯美酒配着硬菜(“朋酒斯飨”),还有那待宰的美味羔羊!——此即本文开头所谓的“自徜徉于……食谱、酒谱之间”,确是西周人民一年中最酣畅快意的时光。——但“劳碌”、“等级”二事决然跑不了,还须挟着喜悦齐登公堂,举杯祝贺国君万寿无疆。但也看得出,他们怀着安慰和喜悦。

古人与马闲适相伴

西周百姓吃什么?住什么?

看得出,《七月》写的是太平景象。

1、全诗虽带悲愤气,但无讽刺味,尤其是最后一段“朋酒斯飨,曰杀羔羊……万寿无疆”,有酒有肉,颂圣之声震天,分明写的是聚众狂欢。可看《豳风》里的《狼跋》,同样有西周公侯,但写的是“公孙硕肤,赤舄几几”——那个大胖子啊穿双红鞋子,鞋尖还翘翘的——满是讽刺味。2、周公的东征是得人心的,可看《豳风》里的《东山》、《破斧》:征战三年,九死一生,军士却引以为傲。

——那,全诗的悲愤气是从哪儿来的?

社会阶层彼时不可更改,气不太着;故而,诗里的悲愤应还是从“劳碌”来的,具体言之,西周人民吃得太素而住得太差了。的确,一年到头能吃几顿羊肉、喝几坛好酒,但莫说是3000年前的西周人,30年前的现代人也不可能天天好酒好肉地吃。自然,平时吃得非常素:以致于能吃饱、不叫饿就已算是“太平景象”。至于住的问题,比吃的问题稍好:空地多,自己盖,起码有地方住,但住的也差。

先看吃,《七月》有云:

六月食郁及薁,(音“玉”,山葡萄)

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剥通“扑”,打枣)

十月获稻……

——羊肉不算日常饮食,不再多说;黍、稷是人们的主食,但“十月获稻”,之前吃什么?这段诗全面展现了当时百姓的日常饮食,还是那个字:素,且素食还是匮乏的。收获之前,余粮显然是不够吃的,六月还需吃郁李、山葡萄(“薁”),七月还需秋葵、豆子(“菽”),八月还需打枣充饥……西周虽已进入农业时代,但仍保留着浓重的原始色彩——并未完全告别“采集”的人类史阶段。

西藏出土的石叶、石核、石片、刮削器等。4万年前的采集、狩猎工具。

此外:

七月食瓜,

八月断壶,(葫芦)

九月叔苴,(麻籽)

采荼薪樗,(音“出”,臭椿)

食我农夫。

——余粮不够吃,便是加上水果、秋葵、豆子,还不够吃……七月可以再吃点瓜,八月可以吃些青嫩的葫芦(“壶”),九月再从地里捡些麻籽。总的说,每当粮食不够吃,只好“采荼薪樗”,即以苦菜为食,臭椿为柴,勉强养活这些农夫(“食我农夫”)。——必须提醒大家,回忆一下上文,这已是当时的“太平景象”了。古代真正的吃饭问题是什么样?史书上太多了,不忍引述,大家多少听过。

这才是真正的吃饭问题

再看住,就一个字:差。“差”有两个方面,一是农忙时节根本没空住,是的,直接住田里,忙完了再回屋里住:

七月在野,

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

——七月便直接住地里。二是即便回到家,唉,那住的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

塞向墐户。(用泥涂门)

嗟我妇子,

曰为改岁,

入此室处。

——需先点火将屋里的老鼠都赶走(“穹窒熏鼠”),再用泥巴塞紧北窗(“塞向墐户”)……老婆、孩子难道就在这种环境里过年吗?

此所谓:一吃一住,是《七月》悲愤之气的来源。大家看到了,便是一年到头一刻不停歇,且自家劳动多是为了公侯阶层,但作者并未抱怨——“为公子裳”、“献豜于公”云云——直叙其事而已,亦即“累”、“身份低”并不是问题。唯在吃、住二事上,“采荼薪樗,食我农夫”明显带着情绪;而“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乃近至于控诉。根本上,《七月》还是现实主义的,并非甜腻腻的赞歌。

今天已很少见的“扑屋”,因草房子总发出“扑扑”声。

小结

也正因《七月》是紧贴现实的,才可看作西周的《清明上河图》,才可补阙《春秋》、《左传》、《史记》等煌煌史册所未及之处,才可既是文人之间消闲的华章又是指引中华民族向其源头摸索的火把。推而言之,《诗经》之一贯被作为“经学”,非“文学”,也在于此。推而言之更远,中国之文、史、哲自古不分家,也在于:它们不是三种学科,而是中华文明的砥柱,有着不可分割的对文明的责任。

【主要参考文献】无名氏《诗经》,孔子等“春秋三传”,司马迁《史记》,牟庭《诗切》,姚际恒《诗经通论》,刘毓庆《诗义稽考》引傅斯年、何楷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8月9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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