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1年8月，咸丰十一年七月，围绕安庆的攻防战役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城外太平军仍然在舍命救援。8月24日，英王陈玉成、辅王杨辅清的军队为解围尽了最后一次努力，当天重占城北集贤关，直抵曾国荃围城后壕，与安庆已经是遥遥相望。

第二天一早，陈玉成、杨辅清率领大军，在安庆城西北与北两个方向，向湘军阵地发动了猛烈进攻。

曾国藩重要幕僚赵烈文当时并不在战场，他后来采访当事人，在日记《能静居日记》中记下这几天的惨烈战况，单看这些文字，就看得人寒毛直竖，冷汗直流。

“前月中旬，援贼至石牌，进扎集贤关。二十日、二十一日扑东门外长壕。二十二日巳刻大股扑西北长壕，人持束草，蜂拥而至，掷草填壕，顷刻即满。我开炮轰击，每炮决血衢一道，贼进如故，前者僵仆，后者乘之。”

太平军在农历七月二十二日，也就是8月27日，发动最猛烈的攻势。太平军每人手持一束草，顷刻间就填满了“广二丈，深几三四丈”的外壕。湘军连忙开炮轰击，每开一炮都可以在太平军人丛中轰出一道血肉飞舞的缺口。但太平军仍然前赴后继向前冲锋。

“壕墙旧列之炮，装放不及，更密排轮放，调增抬鸟枪八百杆，殷訇之声，如连珠不绝，贼死无算而进不已，积尸如山。路断，贼分股曳去一层，复冒死冲突，直攻至二十三日寅刻，连扑一十二次。”

湘军有火器和弹药补给上的绝对优势，凭借猛烈炮火进行火力压制。太平军在一天之内连续扑向壕沟十二次，尸积如山，后队要把前队的尸体拉开才能继续前进，但都宣告失败。

在鏖战当中，发生了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差点令到湘军防线被破。

“攻方急，一勇掷火包，线长未燃，被拾起回掷，时我壕沟内遍地火药，包发轰然，其一、二处守者皆溃，奔退十余丈。贼过壕者已七、八人，统领曾观察国荃见事急，亲下斫贼数人倒地。溃卒见统领自战，皆复返，枪炮复续。”

二战战场上，经常有手榴弹投出后，因为引线长未爆炸而被敌方扔回的事情，类似这一幕也在安庆城外上演。太平军把湘军扔过来的炸药包扔了回去，结果引爆壕沟内的火药，湘军崩溃了，眼看防线就要被攻破，曾国荃亲自抽刀上战场，值得注意的是，他砍的不是溃卒，而是直接砍翻太平军。湘军看见统领亲自上战场，士气复振，太平军又被压制下去。

“贼见不可攻，其逼胁为前队之众已尽，乃退。凡苦战一日一夜，贼死者万数千人，我军死者百余人，用火药十七万斤，铅子五十万斤。”

从巳刻（早上9点）到寅刻（凌晨3点），苦战一日一夜，阵亡人数相差却极为悬殊。湘军靠的是什么？就是优势的火力。一天之内总共用了火药十七万斤，铅子五十万斤！数量可谓十分惊人，造成的杀伤有多大，可想而知。

太平天国面对火器犀利、弹药后勤又充足的湘军，仍然只会用血肉之躯冲击对方防线，战术呆板，结果就是不断送人头，将士牺牲得毫无价值。

外援不能至之下，安庆终于城破。

“至七月杪，北门地道成，晦夜四鼓，前营开字营官程又忠（本皖城守贼，今夏投诚），薄城西北门，缘城而升，城破，会地道亦发，我师蜂拥而入，守贼皆饥倒不能抵御，城上炮架至以铁链锁炮手其上，以防其逸。见军至，跪地乞死而已。逆目张朝爵、叶矮子不知下落，陈某、吴某皆死，杀贼凡一万多人。”

七月杪，就是七月最后一天，阳历是9月4日深夜至5日凌晨。第一个冲上城的程又忠，就是后来的淮军名将，在嘉兴城外被太平军打死的程学启。

程学启从安庆出来投降湘军，叶芸来把他留在城中的妻子和幼子都杀掉了，程学启悲愤之极，立誓“灭贼以报国家”。因为他熟悉北门情况，就提议在北门挖地道陷城，城破时又身先士卒杀进城内。安庆城中缺粮已久，守军连兵器都拿不起来。守将吴定彩、叶芸来及一万多太平军战死。湘军进城后，开始了保留节目，也就是烧杀抢掠。

“男子髫龀以上皆死，各伪官眷属妇女自尽者数十人，余妇女万余俱为兵掠出。房屋贼俱未毁，金银衣物之富不可胜计，兵士有一人得赤金七百两者。城中凡可取之物扫地而尽，不可取者皆毁之，坏垣劚地，至剖棺以求财物。惟伪英王府备督帅行署中，尚存物十七，余皆悬磬矣。”

安庆是英王分地，英王府就在城内，也是英王军队的重要后勤基地，储存了大量军需物资。所以陈玉成才不顾一切地把一批一批太平军、捻军向着湘军的铜墙铁壁上去撞，从来没考虑过弃城突围。相比之下，忠王李秀成的地盘在苏南苏州一带，救援安庆自然没那么用心。洪秀全搞的这套分地制真是把整个太平天国都拖垮了。

安庆城中也不是所有守军都阵亡，守将张朝爵就跑了，在城中缺粮的情况下，他居然有力气跑？

“贼绝粮已久，通城惟伪目张朝爵私藏米五石余于屋顶，余处俱无颗粒。”

张朝爵身份尊贵，是洪秀全表弟，因此城中没有人管得了他，在城中“余处俱无颗粒”的情况下，居然私藏几斗米在屋顶！也难怪他有力气可以驾驶一条孤舟，冒死突出重围了。

逃回天京后，张朝爵没有受罚，后来还被封为力王，不知是不是寓意他有足够的力气可以突出重围了？

城中其他人没有粮食，那吃什么？赵烈文记载得很清楚：

“人肉价至五十文一两，割新死者肉亦四十文一两。城破入贼居，釜中皆煮人手足，有碗盛嚼余人指，其惨至此。”

这段看得人触目惊心，城中缺粮，只能吃人，城破的时候，守城士兵还在煮吃人肉。乱世中人命实在微不足道。

赵烈文日记的价值，就在于客观真实，自始至终都没有隐讳湘军的罪恶，尤其是对战俘的处理。

“城将破，援贼见火起，尚来扑围二次，不得进，越日始退。计是役前后阵诛贼不计外，其夏间鲍军门攻破援贼刘玱林，降者四千余，疑其内应，尽杀之。自四月至今，城外各贼营陆续来降，亦皆戮死又八千余人。前日援贼前队驱胁良民，死于炮火者一万数千人，今城陷复杀贼及万，共死三万余人。”

陈玉成之前5月底在挂车河败于多隆阿，无法援助麾下头号猛将刘昌（玱）林率精锐守卫的集贤关外赤岗岭四垒。刘昌林孤立无援，被湘军鲍超部击破，湘军杀死了包括刘昌林在内的所有4000人。之后城外其他投降的太平军也尽数被杀，总数多达8000多人！赵烈文统计一下，安庆前前后后，没算上湘军自己的损失，总共杀了三万多人。

面对如此多的人命，赵烈文胸中十分悲痛：

“军兴以来，荡涤未有如是之酷者矣！闻收城之日，五鼓攻陷，杀戮至辰巳时，城中昏昧，行路尚须用烛，至今阴惨之气犹凝然不散，尸腐秽臭，不可向迩。嗟乎！无边浩劫谁实酿成？闻之非痛非悲，但觉胸中嘈杂难忍而已。”“暴骨如莽，此间亦有露骸数千具，臭气尚郁勃，飞蝇集处，攒黑成片，望之惨然。”

“无边浩劫谁实酿成？”这个问题赵烈文在当时找不到答案。到了今天，仍然是说法各异。或者，死一两个人是悲剧，死几万人就是一个数字而已，乱世杀戮，人命当真如同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