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讲述上海大亨2:黄金荣当小学徒在外面欺侮人,在店里被人欺

航语的过去 2024-09-30 05:12:58

母亲要儿子去当裱画司务,是为了让他"身有一技,不会肚饥";也想到有亲姐姐照顾弟弟,自然不会吃苦。那位姐夫也巴不得有一个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亲戚来当学徒,向赵巧手学裱托本事,懂得"作弊"的关子,将来可以忠心耿耿地为自己的店发财谋利。

自从进裱画店向赵巧手叩头拜师那一天起,黄金荣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成为裱画司务,每天能像师父那,吃好早点,坐在店堂里和人聊天。快到吃午饭时,才到里面作场去做准备工作。吃了饭,再瞌睡一个时辰,然后在哈欠声中,慢慢地动手。夏天天热,提前歇工。冬天早黑,无法干活。难得有一两天点着灯赶做夜作,还可以吃到一顿美味的点心……这就是好吃懒做的黄金荣对这手艺发生兴趣、连做梦也想当裱画司务的原因。没想到正式进店当学徒后,遇到的事情和所做的梦完全相反。除了学艺外,还要帮亲姐姐做家务,将姐姐每日忙不过来的杂务如:劈柴、烧火、淘米、洗菜、扫地、抹桌,一直到抱刚满周岁的宝贝儿子金寿等,他都要热心地帮上一手。黄金荣哪里吃过这种苦?冬天累得他出汗湿透内衣,夏天忙得他汗来不及流;而懂得"三步留一步,恐怕徒弟打师父"的赵巧手,对老板派来向他学艺的学徒,更有巧妙的一手。他搭足架子,卖足关子,从来不教一点托裱本领,却要黄金荣去做永远做不完的准备工作。第一年,他只要学徒做会两件事:一是调糊,二是浸"潢纸"。调糊是把托裱用的浆糊要搅得不厚不薄,又稀又粘,而且绝对不许有像沙粒那样小的面疙瘩。调成之后,用手指去试验,冬天不许太冷,夏天不准有热度。黄金荣在师父监视下,先用木杵在木桶里捣和,又舀在中瓷盆里用小石杵旋揉。一百圈,一千圈,左手换右手,右手调左手,转来转去,半天下来,双手再也旋转不动,而他的那颗大头已转得糊里糊涂。师父还不称心,常常借故要徒弟重调一桶。浸"潢纸"更是出人意料的麻烦,把装裱用的"潢纸"浸在用黄檗汁染黄的水里,不能浸得太久,又必须浸透。颜色不可太浅或过深,要恰到好处,否则纸质受损,色彩不匀,将会影响裱托的技工。自从学徒进门以后,师父忽然提出了最严格的规定:浸"潢纸"的水,一定要用城隍庙头门内那只义井里的井水,而且要"头堂水",即每天三更以后从井里吊起的头十桶,方才能保持水的清洁纯净,符合浸"潢纸"的要求。夏天还好办,冬天天没亮,黄金荣就被姐姐从热被窝里拖起来,挑了一担空桶,揉着浮肿的眼皮,摸黑到头门去挑水。那只义井是附近住家合用的公井,形状与众不同,有品字形的三个大洞,同时可用三只吊桶汲水。黄金荣总是第一个到,一口气吊三桶,正好倒满一担,挑回店去。开始几天,他挑走后回到井边来,见已经有人在吊水,他就无法遵照师父要挑头堂水的嘱咐,他和人家商量,与对方吵架,都没有用。最后,他姐夫教他一个办法:当他装满第一担水后,再把三只吊桶扔到井里去装好水,放在井旁,然后挽着扁担,把身体靠在西隅那只"惜字宝藏"的鼎炉旁,闭着眼睛等待。等到别人来吊水时,就气势汹汹地又是打招呼又是告诫对方:"这三吊桶井水,是我花力气打起来的。帮帮忙,不许动。动用一桶,罚你十桶!"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担水挑走。一路上加快脚步,到店里把水倒进木桶,又立即赶到义井,把那三吊桶水倒进桶里。不等别人动用,自己又抢着从井里打起三吊桶水,再警告一些等水的人不许偷用,然后挑起水桶回店。这样来去六回,把浸"潢纸"的水桶装满。有几次,别人等急,用了他吊起的水,还补偿地把水装满,黄金荣却不讲情面,毫不让步,先是吵,后是骂,还把对方的桶摔破。大家对这个蛮不讲理的"小和尚"又是气,又是恨,觉得他一点不像慈善为本的"小和尚",就以他身上最丑的标记为名,叫他"麻皮金荣"。

黄金荣在外面欺侮人,在店里被人欺。姐夫要他向赵巧手学本领。赵巧手却总是在学徒调浆或浸"潢纸"的时候,单独一人做裱装中最主要的工作:有时把"潢纸"覆托在字画背面;有时为"挂轴"加镶绫绢天地和边框;有时又做外包首、前引首、中隔水和后拖尾的手艺。黄金荣总是只看到一个起头或结尾。两三年下来,只学会安装轴杆,为画册镶边框、上下加板面等起码手工。姐夫怪他不用功,师父还在店主面前嫌他笨拙,只能做粗活,学不会细工。黄金荣又怨又恨。有时候实在压不住一肚子火气,不管"潢纸"好不好,外甥哭不哭,双手腰里一托,干脆坐在门槛上,假装睡觉。只有逢年过节,店里歇工,黄金荣在回家前,才抽空到外面去游玩散心。他最爱去的地方仍是城隍庙,横冲直撞地一口气跑遍东、西两园。东园是康熙四十八年所造,又称"内园"。周围树木葱茏,台沼树石,颇饶古意。高达数丈的"小灵台"与假山旁的"耸翠亭"相映成辉。西园更是琳琅满目,目不暇顾。他听到来庙拜佛的香客说起,这里原是明朝尚书潘方伯的故址,他搜刮了民脂民膏以后,大兴土木,建筑宅第、花园,定名"豫园",其富丽堂皇,不亚宫殿。园内有奇石屹玉,被誉为"玉玲珑"的玉华堂,有自己曾被母亲抱来找慧道人看过相、预言他将有后福的挹翠亭,有筑在碧绿湖两旁遥遥相望的船舫厅和湖心亭,还有清芬堂、飞丹阁、绿波廊、吟雪楼等等胜地。他还听到另一个香客说起:潘尚书的这座豫园引起一些大臣嫉羡和不满,上谏皇上,谗言他有欺君许上之罪,皇上下旨,派员查勘。尚书急中生智,将原在金山庙霍光大将军的神像迎入,改为庙宇,便轻脱了罪名。后来就在这里建造了城隍庙,豫园便成为城隍庙的一部分。黄金荣每次看到这富丽奢华的景物,就会想起这豫园的主人,以及庙前殿的霍光大将军和后殿的秦裕伯,他们不是武将便是文官。当了官就有权有势,有财有福,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享尽人间福禄,还威风凛凛受到世人崇敬。即使像父亲那样小小的皂隶,不也神气十足,让人们烧香叩头?

在两园之内,黄金荣最欢喜去的地方是石梁和得意茶楼。当时的石梁是长达104尺、宽约6尺的木栏石桥,与其他桥梁不同的桥身起迄之间逶迤九曲。据老年人说,原来桥下碧绿湖水上开满红莲,皎丽夺目。道光年间,英国军队占领上海,把总司令部设在城隍庙后园。英军在湖里洗澡游泳,把桥下红莲连根砍断,从此不再开花。黄金荣每伫立桥上也梦想自己将来也有一个拥有美丽花园的华贵住宅。他经过石梁,又到庙前。各种小吃摊散发诱人的香味,使"小和尚"更是馋涎欲滴,但是他每个月拿到的50文月规钱,除了剃头、泡浴,剩下只够他吃两碗炒田螺和一件"鸳鸯"(指面筋与百页合并的食品)。他恨不能发一笔小财,把所有小食摊上全部佳肴一口吞掉。他去得意楼,没钱上楼喝茶,就在楼前露天游艺场观看江湖艺人的惊险节目:有的吞剑,有的用刀猛砍自己胸脯,有的惊险而巧妙地耍着扯铃,也有把小孩身躯来个"踩肚子"、"绕铜丝"、"手脱臼",予以残酷地摧残,而游艺场老板和被称为"地头蛇"的流氓,还有衙门里的差役,从这些穷苦艺人身上榨取和敲诈所得,上茶楼酒馆大吃大喝,吸烟赌钱。这些游手好闲者和吃官饭的人,纵情享乐也使黄金荣看了眼红,他怀疑自己吃尽苦楚、学习技艺究竟会换来多少好处,能有多大出息?至多将来成为像赵巧手那样的裱装司务,一个月收入只够一家糊口,一辈子休想穿好吃好,除了对学徒逞威风外,远不如小小皂隶那样受人敬畏和奉承。

黄金荣就这样满腹怨气,浑浑噩噩、窝窝囊囊地度过3年学徒生涯。你说他浑浑噩噩,他在浑噩的年月中,幼小的心灵却埋藏着要享后福的欲望;你说他窝窝囊囊,他在三年窝囊屈辱的学徒期内,却始终不甘心永远委屈自己。他好几次回家向母亲发脾气,母亲要他耐心地学,还特地烧了大鱼大肉犒劳他。又劝慰他:一个人要先苦后甜,将来必定会交好运。慰劳和空话并不能减轻他的挹闷和焦躁。他越来越强烈地要求冲出这束缚他野性、压制他欲望的狭小樊笼。

终于,在他满师那天,母亲特地在裱画店办了一桌"谢师酒",感谢"画郎中"的培育。按照常例,学徒期满,擢升为司务。但是既是姐夫又是店主的小老板,知道这个粗蛮的小舅子3年来并没有学到多少手艺,"画郎中"的关子一点也没偷到,不仅不能按照他原来的计谋替代赵巧手,店内而多了一个吃闲饭的人。而赵巧手更是另有心计。他担心黄金荣成了当家司务后,不但要平分去自己的生意和好处,说不定还会夺走他的宝座。于是,就在"谢师酒"席上,他先客气地对黄金荣的母亲说了不少恭维话,又夸奖黄金荣做事勤劳,吃得起苦,接着语气一转:"不过,金荣徒弟在手艺方面还没学到家,要做店里的当家司务,恐怕还很吃力。我的意思,今天名义上满师,是不是委屈他再当一年学徒……"他侧着头睨视老板夫妇的脸色,征求他俩的意见,"我这完全是为店里着想。"

母亲没料到赵巧手会提出这个不合人情的要求。可是既然师父在桌面上当着众人提出此事,而作为店主的女婿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事情就难改变了。她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望望坐在身边的儿子,只要儿子答应,自己也就只能同意了。

黄金荣这些天来,心里乐滋滋的一直盼望"满师"这个日子,以为从这一天起,自己就能改变生活和地位,不用再委屈受气,也可以成为对人摆架子、显威风的司务,开始过起享乐的生活来。没料到,在这大喜日子却听到使人特别丧气的决定,刚才欢喜地大口大口喝下去的酒,现在在肚子里一下子变成愤怒的火焰,脸上的麻皮发紫。他再也压制不住,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霍地站起,摹仿街市上流氓的动作,两手托腰,双目冷峻地一瞪,从阔嘴里先骂句脏话,继而吐出响亮的回绝:"今天夜里,我就卷铺盖离开这里!"说完,又把刚放下的酒杯举起,对姐夫和赵司务眼前一扬,算是敬酒,"今天我金荣满师,应当谢谢姐夫和赵司务,在这三年里,你们照顾我,教我本事。我是'冬天喝冷酒,滴滴在心头',一生一世不会忘记!"说罢,脖子一昂,咕嘟一声,把杯里的酒一口咽下,"我既然满师,就是吃苦吃出了头,可以当司务,这里嫌多我,我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小地方。不过,我出去以后,还望姐夫、司务在别人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不要断我财路,你们也有面子。"

谁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窝囊、粗拙的金荣"和尚",今天在这毫无防备的压力下竟然提出果敢的答复,而且这一番又客气又挖苦的话,说得姐夫和司务两颊通红。姐姐气得流出了眼泪。只有母亲心里焦急和不安,轻声警告他:"金荣,你要怎么办?"又说:"不在这里,到啥地方去?"黄金荣将酒壶拿过来,在自己杯里斟满了酒,对着大家,连拍三记胸脯:"出笼的鸟,满天飞!"说罢,一口气把酒喝完。转身走到里屋,把平时到义井挑水的水桶踢开,把浸"潢纸"的木桶推翻,卷起铺盖,谁也不理,气吼吼地拔脚就走。

【沈寂,原名汪崇刚,浙江奉化人,1924年9月生于上海,肄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小说月报》《万象》《春秋》《紫罗兰》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40余篇,并出版小说集《捞金印》《两代图》《盐场》《红森林》。1946年起主编《幸福》等杂志,1948年创办人间书屋。沈寂结识了当时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柯灵、张爱玲等不少作家,亦熟悉阮玲玉、周璇、黄金荣、杜月笙、哈同等上海滩风云人物,出版有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影星周璇》以及关于黄金荣、哈同的传记小说《大亨》《大班》,是写老上海人物的行家里手。著名作家,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杰出电影艺术家"称号荣获者,上海文史馆馆员。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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