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回忆风雨人生3:轮船走出三峡,我感觉胸襟也变得开阔起来

航语的过去 2024-10-03 05:58:34

我们拿到了三张英国轮船的四等舱船票,来到码头,英国轮船已经从重庆顺江下来到了万县,停在河当中,等待上旅客。我们三人雇了一条小船,向轮船划去,靠在舷梯边。这时上船的旅客很多,争先恐后地往船上挤,乱纷纷的。我们先上了船,力夫把我们的行李送给船上的茶房接过去,送到我们预定的四等舱里。所谓四等舱其实就是统舱。

安顿好舱位后,我忽然发现我的竹书箱不见了。急忙赶到舷梯边去看,那些送旅客的小船都已离开轮船往回划了。轮船已经鸣响了汽笛,快要开船。如果我的竹箱没有送上船,那就坏了。这竹箱里放的全是我的教科书和练习本,虽不值钱,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命根子,因为我出去考学校,没有温习的书本怎么办?我想不到一出行就遇到这样的尴尬事,狼狈不堪,急得我哭了起来。

大江叫我去找那个二副。在船上要去找那个二副,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好以二副的名义去找茶房清问。那茶房听说是二副介绍来的,便另眼相看,帮我去查问。他终于查到了那个竹箱,跑来告诉我,我跟他来到后舱的栏杆边,果然看见了我的竹箱。箱扣已经被摔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撬坏。盖子掀开着,现出零乱的书本来。那茶房很不以为然地瘪一下嘴:"我以为是什么宝贝,却原来是一箱破书,谁看得起你这个破竹箱?"幸喜得只是一箱破书,没有人看得上,所以被人偷去后,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摔了出来,我失而复得。而且帮我找箱子的茶房,见找回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赏钱也不讨便走了。

我们三个人私下里议论,看来路上的小偷不少,以后大家得互相照料着一点。可是我们的身上缠着银圆,床下放着装衣物的网篮,年轻人的瞌睡多,睡着了,小偷来摸我们的腰带,或拉走我们的竹网篮,怎么办呢?我们真犯愁了,还是二江想出办法,用绳子把网篮连上,一头压在我们睡的被褥下,如有人拉网篮,我们马上就被拉醒了。就这么办。

我们这时才定下心来观察周围的环境。这种统舱是在船底层的一间大房里,密密地挤放着许多张上下铺的双人床。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汗臭味。在木架床的木框上,明显看到有被掐死的臭虫的血迹,大概晚上我们也要付出血的代价了。有什么办法,我们只买得起统舱票嘛。和我们连铺的一个自称老坐四等舱的旅客插话了,他自我解嘲地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五等舱好得多了,他们能睡在船舱外栏杆边的走道上,晚上铺上被子睡一下,早上还得早一点起来收拾好。晚上风吹雨打,是必不可少的享受了。"他的嘴像水坝放开了闸门,滔滔不绝。他说外国人只管赚钱,哪里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他们巴不得把这统舱当成猪圈,把中国人当猪一样关在这里面,只要有一块地方睡,有猪食喂得饱你,到时候把你送到码头,赶你下去就是了。外国人是连到这里来看一下也是嫌脏的,更不用说他们豢养来管你的如狼似虎的茶房了。外国老板是不会给茶房开工资的,倒要向他们交钱才能得到上轮船当茶房的资格,才可以为所欲为地向旅客敲诈勒索。这些老板还纵容茶房运私货、贩鸦片赚钱。他们的心比鸦片烟还黑。

这位旅客的话,我们真是闻所未闻。我问:"是真的呀?"

他说:"你等着看吧。"

果然,不到一天,我们就看出一点名堂来了。那些茶房对我们这种看来有点身份的旅客好像还客气点,对那些坐五等舱的,跑码头做小生意的和那些下力人模样的,就不一样了,总找他们的麻烦,一直要他们做出了"贡献",态度才平和一点。所以在我们住的统舱里和下层的走道、饭厅里,总是听到茶房们的呐喊声、叫骂声。那些茶房都是下江人,叽里哇啦地不知道骂些什么。但是当我有机会到上一层的三等舱去散步时,看到更上一层二等舱住着"高等华人"的地方,就清风雅静的,茶房们说话也是低声下气的了。更不用说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外国佬住的最高层的前舱了。那些在外国老板手下讨饭吃的中国人,总是看外国人的脸色行事,欺善怕恶,就是这副德行!

轮船在川江的激流中往下飞驶。不久就听说云阳快到了。远远地已经看到南岸山上一座庙子的外墙上有"江上风清"几个大字,大家说那就是张飞庙。我很小就半通不通地读过《三国演义》,那是父亲把它作为我们子弟的"政治教材"强迫读的,说是经国理政的方略,为人处事的道理,尽在于此矣。我很不理解,但对于书中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却是印象深刻,张飞便是其中的一个。在家的时候听跑过长江到过云阳的人回来说,张飞被部下杀死后,部下割下他的脑袋,想提头到东吴去邀功,在云阳被截住。于是有张飞"身在阆中,头在云阳"的说法。他的头就供在这个张飞庙里。据说是浸在一个大油缸里,平常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两种人能看到,一种人是忠义之士,一种是奸诈之徒。忠义之士到那里向他顶礼叩拜时,张飞的头便浮出来接受叩拜。如果是奸诈之徒去看,张飞的头也会浮起来,可是张须怒目,吓得死人的。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敢要求看,怕看到张飞的头浮起来,张须怒目,被当众证明自己是奸诈之徒。

眼看轮船已到张飞庙的门口,可惜不在云阳停靠,我无法上岸去向自己崇敬的英雄顶礼,感到十分惋惜。那个自己说是"跑滩匠"(我们那里把在长江上下跑码头的人叫作"跑滩匠")和我们连床睡的小商人,正和我们一起站在轮船栏杆边看风景,听我讲了这个传说后,说:"我去看过,没有的事。油缸倒有,可没有张飞的头。那是和尚编来哄大家送清油去上供的,这样他们就有吃不完的油了。后来我又去看过,连油缸也没有了。听说是住在那里的军阀烂兵,把油倒来吃光,连缸也打破了。"我马上问:"那张飞的头呢?""谁知道?"他笑一下说,"说不定烂兵把张飞的头也炸来吃了。"我们的二江素来是相信科学的,他说:"不可能的事,张飞的头能不腐烂吗?"那人说:"听说肉泡在清油里就不会烂的。""那也不能千年不烂呀。"二江坚持他的科学。这时,轮船已经开过张飞庙很远了。

过了不久,轮船到了奉节,停在江边,等候旅客上下。一眼望去,虽然因为长江涨大水,水位提高了不少,但眼前还是一坡几乎望不到头的石梯,直抵高处的城门。力夫们背扛着沉重的货物正在往上爬,嘴里不断地哼着。奉节可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古代的夔府重镇,川鄂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唐代诗人杜甫曾经流亡在此,写过不少好诗。有名的白帝城就在下游不远处的山顶上,只见一座白色的大庙,一片白云缭绕,正是另一位大诗人李白的诗中说的"朝辞白帝彩云间"的样子。白帝城最有名的还是三国时刘备在这里向诸葛亮托孤的事,《三国演义》里有生动的描写。说是白帝城托孤,其实真正托孤是在永安宫。我们站在轮船栏杆边,望着那苍茫的白帝城,谈论起托孤的事来。

这一回说话的主角可再也不是那个见多识广的小商人,而是胸藏万机、思维特别复杂的大江。他说刘备缺乏雄才大略,根本不该意气用事去打东吴,破坏了诸葛亮"联吴抗曹"的大计,结果伐吴之战一败,刘备一死,不争气的扶不起来的阿斗一登基,蜀国从此就走下坡路了。我们都很惊奇,他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的观点。他还提到刘备托孤时,曾对诸葛亮说,对阿斗可辅则辅,不可辅则取而代之。诸葛亮本该取而代之的。他这个观点我却不同意,我以为诸葛亮如果取而代之,他就会身败名裂,再也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那个小商人站在一旁插不上嘴,却指给我们说:"夔门到了。"

夔门的确壮观,滔滔江水从两面壁立的山峡中奔腾而去,壁后便是高及青天的赤甲和白盐两峰,如两个"巨无霸"守着四川大门。远望出去,烟雾缭绕,便是阴气森森的巫峡了。在这里,我却没有看到在地理书上读到的耸立江心的滟濒堆和诸葛亮布的八阵图,感到很遗憾。现在正是洪水期,这两处景点,早已淹没在水下了。

轮船向下游疾驶而去,我们这时才真正领会到李白诗中说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意境。进了巫峡,可以看的风景特别多。不少旅客跑出船舱倚栏而望,不断发出惊诧的叫声。我却以平常心待之。这种悬崖陡壁,我们家乡的长江两岸也多的是,像我的家门口长江对岸的鹰嘴岩就一样的奇险,很少人爬到鹰嘴上去过。只是这里的险山奇峰比较集中地展示在旅客的面前,而且又经过历代的诗人文学家着意刻画,名传千古罢了。在这巫山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出名,差不多每个诗人过这里都要描写她,写出的美丽诗文,引发了多少旅客的奇思遐想。所以轮船一到神女峰下,一船的旅客差不多全都出船舱,向南面望着,生怕错过一睹"神女"风采的机会。谁也说不清可是谁都认定,那高峰后立着的模糊不清的石像,便是大家梦寐求之的神女。大家都惊呼起来:"神女,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其实谁说得清他真的看到没有呢?

轮船到了巴东,没有停,看来这是一个只有一条小街悬在半山上的小城,没有什么人下船,船一直往下开去。我倒想起地理教科书上引用的诗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巫峡快过完了,却一只猴子也没有见到,招人眼泪的猿猴现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还是那位很有见识的小商人说:"哪里去了?听说猴皮铺床可以减少湿气,市场价格看涨,哪有猴子不遭殃的。"

船过香溪,就因为说这里是王昭君的故乡,又惹得许多旅客走出船舱,想看一看这里是什么好山好水养出王昭君这样的绝色美人。看来和其他的峡区差不多,只是有一条很不起眼的幽静的小溪,有人说那就是王昭君洗发的地方,经王昭君用过的水,自然是香的,所以叫香溪。我们没有到那里去亲自洗一下,无法证明,只能一笑了之。不过杜甫过昭君故里时写的那首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却是千古传诵的。王昭君这个从乡角落里被选送入汉宫,后又和亲到大漠的美人,曾引来后世多少文人的咏叹,出了多少好诗文啊!王昭君留名千古,她的出塞,是幸耶不幸耶?

轮船终于走出三峡,到了南津关。我们跑出舱外去看。"呀!"大家都不觉惊叫起来。突然一片开阔的天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长江突然像从紧紧的束缚中解放了,变得如此宽大,看过去一片烟波浩渺。在峡里看天,如像井底看天;一到南津关外,楚天却是如此空旷,在川东一带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感觉我的胸襟也变得开阔起来,眼光也变得远大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呢。不觉一时发了诗兴,念出一首诗,后来经过推敲,改成一首七绝诗:"辞亲负笈出夔关,三峡长风涌巨澜。此去燕京磨利剑,不报国仇不回还。"

船到宜昌,这是一个大码头,停的时间较长,天晚时分才起航,从这里起,开始夜航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江面越来越宽阔了,有的地方几乎看不到边。那位见多识广的新朋友告诉我们:"那是今年发了大水,才变得这么无边无际的样子。"果然轮船继续前行,远远看到许多村庄和树木都淹在滔滔洪水里了。不时看到在滔滔的江面上,有漂浮的房架,房架上还有人在摇手。可是我们的轮船却根本不理会,相反的还开足马力前进,那激起的大浪,反倒把房架打翻,眼见那上面的人落入波涛中。大家都骂:"这外国老板,真是见死不救呀。"船过洞庭湖口,我们原来想一窥君山的兴致也没有了,那漂浮的房架上的人影老在眼前晃动。

轮船再往下走,好像真的在无边的大海里航行,看来两岸几百里的田野,都被洪水吞没了,湖北肯定遭了大灾。船大概快到汉口时,茶房开始叫旅客们收拾行李。我们赶快收拾好行李,茶房过来装着要替我们把行李提到船边去的样子。我们说:"不用了,我们自己会提。"那茶房说:"你们不懂规矩?"其实他们只是做一个要替我们提行李的样子,提了一下,便伸手向我们讨小费。这时满船的茶房都出动来向旅客讨小费,大声嚷嚷,不得开交。这哪里是讨,分明就是勒索。有个旅客给了一个银圆,茶房叫:"不行,再添点。"旅客想要自己提起行李走,茶房叫:"放下!该我们提。"显然,不添钱就走不到路了。那旅客只得又添了一个银圆,茶房才让他提走行李。

我们那位新朋友大概是常来常往的,不知他对茶房说了什么行话,只给一个银圆,就让他走路了。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人给一块银元。茶房气哼哼地说:"不行,你们是第一回赶船吧?规矩都不懂。"我说:"他不就是给的一块吗?"茶房说:"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们和茶房争执起来,但横说竖说都不行。还是那位新朋友站出来替我们说好话:"你们看他们三个这样子,不过是穷学生,也没什么钱,各位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这样,我来说和,"他转过身对着我们说,"你们三个各人再添半块钱,一共一块半。"茶房总算看在这位新朋友的面子上,答应了。我对那位新朋友说:"谢谢你了。"他说:"谢啥子,出门靠朋友呀。"其实这位新朋友姓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也没有问我们名姓。

我们的轮船好不容易才靠上码头边的屯船。但是一出屯船,到了河堤上,眼见汉口街上也一片汪洋,许多街房被淹了。幸喜得有旅馆招揽顾客的伙计推着小船过来接客,我们也管不了贵贱,坐上一条小船任他开去。

我们被接到一家还没有淹水的旅馆。安顿到一间房间后,一看价目表,好家伙,一晚上四元钱,怎么住得起?我们要求换便宜的房间,他们说没有了。这不是敲竹杠吗?我们提出另找旅馆,伙计说:"不行,我们接来的客人,别的旅馆也不会接待的,这是行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睁着眼睛挨棒子了。算了吧,反正明天我们就上火车走了。

按这个旅馆《旅客须知》的说法,旅馆负责为旅客代购车船票。我们本来可以叫旅馆代我们购买到北平的火车票的,可是我们觉得还是亲自到火车站去看看,能买到明天的票更好,而且我很想到火车站去看看火车在铁路上到底是怎么个跑法。我在学校时,我们那同样没有看到过火车的老师,想当然地用硬纸折成槽子,让一个圆纸团在槽子里滚动,说火车就是这么行走的。我总觉得那样飞跑起来,不会越轨跳槽吗?老师也无法说清楚。大江二江和我一样不明白。乡下人没有见过外面的新玩意儿,不亲自看看心里总不了然。

我们到了大智门车站,大江他们去问车票的事,我却到车站外的铁路边去看火车。我这才知道火车并不是在铁槽里滚动,而是车轮一半夹在铁轨间一半压在铁轨上,这样既能快跑又不出轨了。这发明火车的人真聪明呢!我傻乎乎地紧盯着车轮和铁轨,还自言自语,害得在一旁的铁路工人起了疑心,莫非这青年要卧轨?这时大江和二江也来了,和我一起看。我们都恍然大悟地说:"火车原来是这么跑的呀。"

大江告诉我,据他们问到的情况,因为涨大水,平汉铁路有好长一段被洪水冲毁,一个星期内不一定能修复通车。看来想第二天就乘火车走是不行了。我们回旅馆去问茶房,他们也得到同样的消息。他们倒乐得,说:"客官就多住几天吧。只有这一条铁路通北平呀。"可我们怎么能住在汉口老等呢?不只这高房钱我们承受不起,我们是急着要赶到北平考学校的,去迟了错过考期,一耽误就是一年呀。无论如何得赶快走。我们向旅馆的掌柜说了这个情况,他告诉我们那就只有坐船到南京,绕道津浦铁路到北平了。绕道就绕道,我们托旅馆替我们买三张第二天到南京的四等舱船票。他们马上打电话去订票,回答说四等舱的船票没有了,只有三等舱的,问我们订不订。我们也只咬着牙说:"订。"再迟了说不定连三等舱的也没有了,那就得逼着高价订二等舱的票了。

我们住的四块钱一天的高等房间,虽说贵了一点,服务却很周到。不多一会儿,旅馆去买票的就将买好的三张三等舱的船票送来了。我们拿到票一看,到南京才七块钱,比川江轮船从万县到汉口的四等舱船票还便宜了好几块钱呢。茶房说:"这下水的轮船又多又大,几个轮船公司在抢生意,主要是装货。哪在乎旅客这点船钱?给你们买的是日本船,他们做生意最奸。"我们又算长了一点见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茶房送我们上船,他好像和船上的茶房很熟,不一会就把我们引到三等舱安顿。我们感于他的热情服务,给了他一块银元的小费,他很高兴,又和船上的茶房说了几句什么,才下船去了。

这轮船真大,下面是巨大的货舱,客房在最上面几层。我们扶着栏杆往下望,距水面有四五层楼那么高。这真是一个庞然大物,但是行驶的速度也不慢,但见两边汹涌的巨浪,卷得很远。这下江的河道可真宽,加以现在发了大水,真是空阔无边。不错,就是李白描写的景象"惟见长江天际流。"看天低吴楚,长江像是流到天外去了。不过洪水滔滔,两岸不知有多少老百姓遭殃,看风景的兴趣不觉索然。

到了南京,有了在汉口的经验,我们觉得还是住有模有样的中等旅馆好,服务周到,也不用自己大老远地跑车站买票,少了许多麻烦。果然是这样,我们住进下关一个中等旅馆,旅馆很顺利地替我们买到去北平的票,走时旅馆还派茶房送我们过江到浦口火车站上车。

我们坐的是三等散坐车厢,十分拥挤,闹闹嚷嚷,秩序不大好,小偷乘机活跃起来。我们担心晚上打瞌睡,被小偷摸了钱袋子,只有采取轮流睡觉的办法,为了安全,我们在车上买现成的叫作"桂花饭"的炒饭吃,虽然贵得出奇,却不必担心下车去买吃的而被偷。一路上我们经过许多从地理书上读到过的心向往之的名胜,比如泰山,也顾不上看一眼。经过两天两夜的苦熬,总算平安正点到达北平东站。

出了北平东站,举眼望去,眼前便是巍峨的前门箭楼,再往北看去,只见一片红墙黄瓦的宫殿群,十分壮观。但这时我们来不及欣赏这些,还是赶快雇车走完这趟长途旅程的最后一段行程吧。

这时,一群洋车夫拥了上来,问我们:"到哪儿?"我说了我舅舅的地址"国会街北平大学法学院二院"。他们听不懂,我只好把写在白纸上的地址给他们看,他们中有识字的一看,说:"哦,国会街,远着啦。拉你们去,一人两元五。"不由分说,抓起我们的行李就往他们的洋车上放。我们已经有经验,生怕混乱中把行李弄丢了,便死死抓住自己的行李不放手,等讲好了车钱再说。我们说的四川话,他们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我们也只听得懂大概。显然他们知道我们是初来北平的,所以乱喊高价敲我们。我们明知是这样,却不知道该是多少钱,不敢贸然还价。这时一部马车来到我们面前,马车夫对我们说:"我们只要他们喊的一个人的车钱,送你们三个人去。"他用手打出两元五的手势给我们看。我们想,三分之一,这总应该是最便宜最合算的了,于是决定坐马车。

上了马车,马车往北走去,走了许久还没有到。我很奇怪,舅舅写信来说他们住在西城的,怎么往北城拉去?这是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我正想问,马车夫把我们拉到一个大门口,说:"到了。"下车到门房一问,不对,这是"北京大学二院",不是北平大学法学院二院。我们说:"你拉错了。"我把那写有地址的纸条给他看。门房也看了那纸条,他帮我们对那马车夫说:"你拉错地方了。"那马车夫说:"不是说二院吗?"那门房说:"这纸条上明明写着国会街,你怎么把人拉到这里来了?"

马车夫无话可说,只得拉起我们再走。又懒洋洋地走了一个多钟头,总算到了地方。法学院二院门房打电话进去,一会儿,我的舅舅赶了出来。我们正在给车钱,他见我们给了两元五毛钱,就说:"你们何必坐马车?叫三部洋车,两毛钱一部就拉来了。"我们惊呼:"啊?"但是,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有认了。我舅舅用京腔对那马车夫说:"你也太狠了点吧。"那马车夫没有说什么,接过钱笑着走了。

舅舅把我们带到他的宿舍,才坐下舅舅就问:"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多天不到?招生考试就要开始了。总算把你们等来了。"我说:"碰到涨大水,平汉铁路冲断了,我们是绕道津浦铁路来的。"舅舅说:"我也听说了,正为你们担心呢,还好,总算平安到达了。"

舅舅招呼我们洗脸后,问我们:"你们初次出远门,跑了这一趟,有什么印象?"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说:"行路难呀。"

舅舅很有意思地说:"这以后的路,恐怕也不容易呢。"

【马识途(1915年1月17日—2024年3月28日),本名马千木,生于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曾担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同时开始了文学写作。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1949年任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副部长。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1960年,出版短篇小说《老三姐》。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清江壮歌》。1980年,被选为四川省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并出版回忆录集《景行集》。1986年9月,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2005年,出版《马识途文集》。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24年3月28日晚19时25分,马识途因病去世,享年1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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