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讲述上海大亨12:黄金荣留下心腹杜月笙和张啸林聚在楼上厢房

航语的过去 2024-10-01 05:41:31

黄金荣无功受禄

在山东省峄县境内,有临城和沙沟两个车站。临城一带,有个坐落在群峰叠嶂的山谷,因在地形上像个倒葫芦,山腰狭小,人们如果上下,必须攀登一道陡峭的山壁,山上虽然有可耕之地,而耕牛却无法上山,只能把牛犊抱上山去饱养长大,因此而得名"抱犊崮"。

当年,有一股以孙美瑶为首的"土匪"在抱犊崮落草。孙美瑶原是富户出身,兄弟五人。长兄美珠,美瑶是老五。抱犊崮的贫户向孙家借粮,兄弟从不拒绝,有时也接济被迫"落草"的同乡。而驻扎在该地的张宗昌部队,常以"剿匪"为名,下乡来向居户勒索,检查时翻箱倒箧,任意诈取。孙家也多次遭难。美珠、美瑶兄弟忍无可忍,认为匪来借粮,不能不借,借了又受官兵陷害,左右两难,不如索性"落草",倒是干脆!年少气盛的孙美瑶放火烧屋,全家入山。抱犊崮的"土匪",推孙美瑶为首领,专与官方张宗昌作对。官方恨之切骨,派重兵往剿。孙美珠不幸被捕,枪决后还将他的头挂在临城车站示众。孙美瑶为兄报仇,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官方无法对付,深以为苦。

这一年,在上海的法国天主教神甫姚主教,为了到北方去开办教堂,亲自带了几箱银洋,还有意请律师穆安素、公使馆的参赞,以及两名外国记者作伴,搭火车去天津。

午夜一时,火车驶近临城时,司机发现有一处铁路轨道被破坏,在断轨处堆立着一人高的大石块,火车无法通过。就立即刹车,不再前行。

就在火车停驶的顷刻间,埋伏在铁道两旁的匪徒,一涌而出,先朝天开枪,旋即将车厢团团包围。

车上的旅客,正在安睡。猛感到火车戛然停住,又闻枪声,接着人声嘈杂,都惊惶起身。而劫车者却单单搜索姚主教等这些洋人搭乘的车厢,把他们连同几箱银洋,一起劫持而去。

消息传出,轰动全国。法国驻沪领事更是震惊。姚主教在上海法租界有幕后操纵的实力,平时领事和总巡捕房总监都要受他指使,这次突然被绑,损失钱财事小,主教的人身安全却是万众瞩目的大事。法驻沪总领事立即下令巡捕房,肯定这次绑劫案是孙美瑶所为,应速即破案,营救姚主教和其他几位洋人出险,否则罪责难当。巡捕房马上召集全体包打听,商讨对策。平时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侦缉人员,一听到临城孙美瑶的名字,个个吓得眼睛翻白。黄金荣在巡捕房身居要职,无法推卸。他毕竟是"大亨",表面上不露声色,一面抚摸麻皮,一面暗暗思忖。巡捕房总监又出悬赏:通风报信者,赏银洋三千,能救出姚主教的,赏金一万。黄金荣觉得对付孙美瑶是难题,但赏金又是很大的诱惑。既是职责所在,无法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接差。如果幸而成功,岂不名利双收?

他回到黄公馆,就召集杜月笙、张啸林等商量。杜月笙猜想孙美瑶手下可能有青帮弟兄,是否请张仁奎老太爷帮忙,可以一路顺风。当天晚上,杜月笙就去拜望张仁奎。张仁奎含笑点头,轻轻说一句:"我派人去打听,三天之内给你们回音。"不到两天,回音已到:孙美瑶那边没有帮里弟兄,黄金荣为此大费脑筋。他走投无路,苦恼万分,只得到城隍庙去烧香求签,保佑他早日获得线索,破案立功。

但是在"公事"的压力下,黄金荣不得不出发,他带了几个手下,化装潜人"抱犊筒"打听姚主教下落,有人说是孙美瑶为了与张宗昌作对,也有人说是张宗昌部下假冒孙美瑶,使黄金荣不知道如何下手,只得在小客栈里潜伏,毫无办法。事出意外,不出半个月,消息传来,双方已经谈判成功。姚主教被释放。

法驻上海领事和法巡捕房,为了表示自己对救出姚主教有功,故意吹捧黄金荣,黄金荣无功受禄,既拿到一万元赏金,又获英雄称号,声誉大震。

露兰春失踪

黄金荣离开山东,得意洋洋凯旋而归。返抵上海时,法租界巡捕房副监督亲自到车站迎接。公共租界工部局也派洋人代表,带了乐队,在火车到达月台时,吹吹打打,热烈欢迎。去迎接的除了杜月笙等大亨外,还有上海闻人、名流虞洽卿、王晓籁等,不下一百人。这是上海自有租界以来,第一次洋人恭迎华人的盛举。

黄金荣坐上副监督的汽车,婉辞洋人要为他洗尘的邀请,直接回黄公馆。他要让上海滩知道:他这次到强盗窝去"拜山",不是奉洋人之命、受洋人差遣,而是受租界最高当局的聘请,救洋人性命、解租界急难的功臣。这次难得的胜利应该完全归功于华人,所得的荣誉只属于黄公馆,他自诩是保护上海华洋官吏和千万百姓的城隍老爷。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黄公馆。门口已有他的结拜弟兄和近百个门生,像迎接城隍爷一样,列队欢迎,鞭炮从大门口一直放到客厅。

客厅里,黄公馆里所有眷属诸亲,以及大大小小数十名保镖佣人,也都伫立恭候。黄金荣笑逐颜开,亲切而又傲岸地对着大家微笑颔首。他环顾四周,他想到的和没想到的亲属个个都在,却没有看到他最宠爱也最关心的露兰春。

他微微一怔,蓦然想到自己临行前曾和露兰春发生龃龉,而且对她严加责骂,一定使她痛苦伤心。她刚烈的性格决不肯对强暴低头,当然更不愿下楼笑脸相迎。可是自己急于要见到她,一则对她慰抚,使她转悲为喜,转恨为亲;二则让她知道自己这次功绩和荣耀的来之不易,博取她的欢心和对他的畏惧与尊敬。

他先客气地招呼众人在内外客厅安坐,略为寒暄几句后,就拱手告辞,向楼上走去。

大家都知道他为何上楼,都欠身相让。只有他的媳妇志清,急急跟随他身后,一面走,一面还嗫嚅地轻唤:"公公,公公。"像有很重要的事相告,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似的。

房门未锁。黄金荣满面笑容地推门进去,发现大白天窗帘垂挂,四周黯暗,房内除了那套摆设照旧的家具外,空无一人。

他诧异地回头问跟随进来的志清:"人呢?"

志清自从露兰春进门后,与公公渐渐疏远。虽然黄金荣和露兰春仍和过去一样,打破辈分的界限,亲昵地叫她"妹妹",但总把她当作是桂生姐一边的人,对她感情淡漠,客客气气。而志清对他们也是若即若离,彬彬有礼,心中也总不忘露兰春是和自己婆婆争夺权位的敌人。平时看到黄、露二人和睦相好就嫉恨,听到他们争吵而暗喜。这两天,在露兰春身上发生令人难测的意外举动,她虽还不知底细,但已揣摸到几分,就脸上装出忧虑的神色,乘机从中挑拨:"你去山东后,前几天,她独自一人天天出去,常常是不到两个钟头就回公馆。她来去不坐公馆汽车,不带人,也不告诉我去到哪里。昨天下午,知道你要回上海,我们都忙着准备,她又出去,临走交给我一封信,说是要你公公亲自拆看,别的话一句也没说,就走了,一直没有回来。"

黄金荣急忙从志清手里接过那只中式信封。信封上写着五个字:"黄金荣亲启"。他拆开封口,里面没有信笺,却倒出来那只桂生姐当初留下的铁箱钥匙。

平时以善破疑难巨案闻名上海的探长黄金荣,这时圆瞪双目,呆望着空信封和钥匙,一时摸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倒是志清在一旁提醒他用钥匙去开大铁箱。志清细心谨慎地帮着关上房门、撩起窗帘。黄金荣看到铁箱里凡属于黄公馆的财产一样都不缺,连露兰春储藏自己私蓄的首饰箱也在,可是首饰箱里的全部金银财宝已不翼而飞。

黄金荣一刹那间明白了一切。他把那只空空如也的首饰箱怒掷在地,像一匹被骗入囚笼的猛兽,咆哮着在房内乱冲乱撞。

楼下内外客厅宾客盈门,包括上海滩所有百姓,这时候都在夸赞黄金荣这次圆满解决劫车绑票案的巨大功绩,使遭害者安然归来,被抢的财物仍归原主;谁会想到,这个神通广大、声名煊赫的大亨本人,这时候在楼上房间里,正为自己家中遭到失窃和亲人失踪而恼怒、焦急和痛苦!这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也是使世人耻笑的嘲讽!他无心再下楼去接受宾客亲友的奉承,也无颜向大家宣布这令人难堪的家丑。可是志清冷静地在一旁劝慰,他这才不得不勉强压制内心的痛苦和忧愤,强颜欢笑,下楼去应酬。志清代公公转告所有宾客:露兰春偶病欠安,不能下楼。宾客们看到主人神色不宁,也就识相告退。黄金荣默默相送,留下心腹杜月笙和张啸林。

三个大亨会聚在楼上厢房。黄金荣咆哮一阵以后,精疲力尽。杜月笙望着那信封和空箱,默默思考,暂不作声。只有暴躁恣肆的张啸林满口粗话痛骂一阵后,气急败坏地说:"还等什么?立刻到巡捕房报案:露兰春卷逃私奔!由巡捕房下通缉令,在三天之内保险捉拿归案!"

黄金荣双眉一皱,搔搔麻皮,十分为难:"我是巡捕房堂堂督察长,给自己报案?传出去,我黄金荣这张脸摆到啥地方?"

张啸林一计未成,一计又生:"不能明枪交战,就来个暗箭伤人。我和月笙哥派小兄弟出去,搜遍上海滩,还怕找不到?见到钱,全部拿回;见到人,抓回来'种荷花'!"

杜月笙听不下去,瞥见黄金荣难堪的神色,也知道张啸林的办法不合他心意。经过片刻思考后,他才用沉稳温和的口气说道:"这种事,尤其是出在今天的黄公馆,不能公办,只能私了,外面的人越少知道越好。千万不能兴师动众,一则打草惊蛇,再则会被人讥笑。"

"私了?"张啸林不满地哼一声,"露兰春并不是无名小卒,她胆敢卷逃,也一定有同谋、靠山。我不相信这事能私了!"

杜月笙知道不能和专断粗野的张啸林争议,就向黄金荣献策:"目前不要声张。我们暗中派人出去,探听她的消息,找到她的行踪,再摸她的底细。她为啥卷逃?啥人撑她腰?一清二楚以后,再下手也来得及。"

张啸林又忍不住:"你说她有什么人同谋?"回头问黄金荣,"平时谁和她来往,走动最近?"忽然想起,"会不会是那个盛姨太?"

黄金荣眨了眨浮肿的眼皮,摇了摇头。

杜月笙这一次不敢再反对张啸林,怕伤他自尊,惹他恼火,就假装同意地肯定:"盛姨太那边可以去探探风声。"又说出自己的意见,"可多找几条线索。有一个人,不要放过。"

"啥人?"黄金荣和张啸林几乎同声询问。

杜月笙放低声音,说出一个使人感到意外的名字:"孟小冬。"

"孟小冬?她﹣-?"黄、张二人又几乎同时摇头怀疑。张啸林还闭着眼大摇其头,表示异议,"她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姑娘,能和露兰春同谋?"

杜月笙浅浅一笑:"我没说她们同谋。可是她们两人在共舞台同过台,在台上'别苗头',在台下要好得头也割得下。露兰春进黄公馆,孟小冬哭得不肯上戏。露兰春告别舞台,她也断然离开上海。听说平时也有书信来往。露兰春这次卷逃,会不会躲到北京去找孟小冬?"

黄金荣和张啸林听了,面面相觑,回想起露兰春和孟小冬以往的情谊,也不禁点头称是。

孟小冬虽比露兰春年轻得多,却出身梨园世家,学有根底。她的伯祖孟六,是清末名噪一时的"武净",祖父孟七是与谭鑫培同时代的文武老生。她伯父是闻名上海滩的小花脸孟鸿茂,父亲孟鸿群也是出名的武生。三位叔叔孟鸿寿、孟鸿荣、孟鸿芳,有的是名丑,有的是文武老生。她的党兄孟小帆,也是后辈英雄。孟氏门中三代出了九位京剧名角,真是世间少有,堪称梨园佳话。而其中孟鸿寿又被誉为"梨园三怪"之一。第一怪是名须生双阔亭,双目失明,照样上台演戏,举手投足,寸步不差。第二怪武花脸王益芳,先天哑吧,开打时,勇猛异常,套子多如牛毛。第三怪就是孟鸿寿,他因患软骨病而成跛子,头大腿短而细,走矮步又快又稳,无人能及,而嗓子响亮,超人一等,在《芦花荡》里反串张飞,一句倒板,唱得全场听众耳朵震聋,三天三夜还嗡嗡作声。孟小冬幼年随祖辈学艺,后拜仇月祥为师,又自学刘鸿声派。12岁起在大世界"乾坤大剧场"献艺,一天两场,同时在"大世界"和"小世界"演出,而且"挑大梁",14岁在共舞台与露兰春同台演出。在《宏碧缘》中饰演前、后骆宏勋,两人年龄悬殊,但扮相同样英俊,演技不相上下;又因都学刘派,两人都有五音俱全的嗓子,铿锵有韵的唱腔,使观众简直分不清谁露谁孟,是春是冬?露兰春当时已红极一时,孟小冬作为后辈,虚心学艺,敬为己师。露兰春待她也是亲同姊妹,胜似爱徒。两人同进共出,难舍难分。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埋下永远难忘的师友情谊。

两位女艺人的深厚感情,使她们不但不同行相妒,而且同台相助,彼此之间如有默契,在台上互不"抢戏",把彩声让给对方。她们各有各的一帮观众,捧露兰春的大多是老看客,孟小冬却受到年轻学生的喜爱。其中有一个学生对孟小冬几乎入了迷,迷得发疯。他白天到学校上课,吃了晚饭,就等在孟小冬寓所附近。每当孟小冬坐了马车去戏院时,他就赶上去,攀在车后的踏板上,一直跟到戏院,站在戏院门口。招待看客的"案目",以为他是孟小冬的自己人,放他进场看白戏,孟小冬演毕归寓,他也吊在车后回来。这个小戏迷也就是后来成为上海影剧界大亨的张善琨。

露兰春下嫁黄金荣,孟小冬又惊又喜。喜的是亲密同行有了归宿,惊的是这位在台上怒斥奸臣恶霸的名伶竟下嫁给上海滩专横暴虐的大亨。她含泪祝贺露兰春,谁也不明白她心里是喜是忧,是爱是嗔。不久,她因不能再与露兰春同台演出,悄然离沪北上。先在天津登台,后去北京三庆园演出打泡戏《打鼓骂曹》,由伴随谭鑫培多年的名琴师孙佐臣操琴,她那醇厚苍劲的嗓音,配以衬托入微的琴声,一鸣惊人,轰动全城。喜讯传到上海,露兰春几次想去北京观赏,终未成行,自己退出舞台后,几乎在观众心中销声匿迹;而孟小冬的名声蒸蒸日上,响遍南北,怎不引起羡慕和向往?这一次,她毅然脱离黄公馆,说不定还想重登舞台,而北京孟小冬的家是她最好的栖身之处,也可能是她们再度合作的起点。

杜月笙为了不打草惊蛇,泄露风声,就对外假称生病,悄悄地独自一人去到北京。他化了个名,在一家小客栈里借宿,到了晚上,就去城南游艺园,坐在后座,等孟小冬出场。当时上海海派盛行的是唱连台本戏,而北方京派仍严守传统,在一场里汇合几个折子戏。孟小冬不是演压轴,就是唱大轴。她经名票王君直的指点,演唱《空城计》、《捉放曹》等须生戏,满宫满调而又醇厚苍劲,别具声色,独创一格,已与"谭派三大杰"的马连良、高庆奎等齐名。那晚,园门口贴出海报,孟小冬上演《洪羊洞》。当琴师孙佐臣身穿古铜色团花长夹袍、黑皮坎肩,一手拿胡琴,一手提蓝布琴袋,坐在台口定调起过门时,已赢得满堂彩声。孟小冬上场,唱二黄原板"为国家"一段,也是句句叫好,彩声满堂。杜月笙对在共舞台演出时的孟小冬印象不深,年余不见,不禁刮目相看,不但艺技不同凡响,扮相也俊秀无比。孟小冬本人和她的戏都使杜月笙入了迷。

等游艺园散场,杜月笙雇了车候在门口,一见孟小冬出门上车,就紧紧跟随。孟小冬到达寓所,关上大门,他还徘徊不去。第二天清早,他又到寓所附近观察动静,一连三天,没发现露兰春的踪影。

他知道自己估计有误,露兰春并未来京,但孟小冬的色艺使自己迷恋忘返。住到第七天,他收到黄金荣拍来的电报:"已有下落,即速回沪。"他这才匆匆南下。

人财两失

在杜月笙去北京的第三天,久未露面的盛姨太忽然又光临黄公馆。她一进大门,就直闯上楼,说要露兰春伴她一起到杨庆和银楼去买首饰。

黄金荣横卧在床上抽烟,猜不透盛姨太是装模作样来探风声,还是真的不知道露兰春失踪的事?他一面抽烟,一面寻思,最后把烟枪一放,喝了口浓茶,边起身边笑着说:"你不要做戏了,露兰春前两天不是到你家里去了吗?三天没回来,我正要报巡捕房,告你'绑票'呢!"

盛姨太做功十足地先朝房间四周了一眼,还特地过去撩起来床帐查看,然后故作惊讶地叫起来:"真的不在?我还以为她藏起来了呢!"

黄金荣脸色一阴,连麻子也发紫:"你自己把她藏起来,还反咬一口!"

盛姨太从黄金荣的脸色和口气,都感觉到发生了严重的意外事情,不能再开玩笑下去,怕惹对方生气,就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黄金荣还像逼口供似的追问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盛姨太忽然嘴角一撅,双眼一闭,放刁地说:"你既然不相信我,就不用告诉我。"随手将皮筐在胁下一夹,"我走了!"

黄金荣伸手把她拉住,推她坐在椅上。他猜想盛姨太可能知道露兰春的下落,就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夸张地叙述经过。盛姨太听到"首饰"全部失窃,不禁惊叫起来:"真的?真的?一共多少?全给她拿走了?"好像她最关心的不是露兰春的失踪,而是首饰的失窃。

"当然没那么容易!"黄金荣越说越气,平时笑眯眯的脸上露出一副凶相,"她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就是逃到南天门,也要把她抓回来!"

盛姨太闷声不响,不知道她在为露兰春担心,还是别有心事。半晌,才轻轻问一句:"有没有线索?"

身为巡捕房督察长的黄金荣,当然不肯在这方面示弱,立刻肯定:"有!有线索!"不过他还想在盛姨太身上摸底,"当然线索越多越好,越可靠。你平时和露兰春很要好,总听到一些风声啊?"

盛姨太用牙齿咬一咬下唇,爽直地答复:"我事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不过,你今天既然托我,黄公馆的事,比我自己家里还要紧,我一定代你去打听。"说完,又像害怕黄金荣留下她似的,抽身就走,在房门口又特地加一句,"三天之内,听回音。"

三天不到,盛姨太就把消息告诉黄金荣说:"我已经知道她在啥地方,不过不能告诉你,你是上海滩大亨,又是督察长,三头六臂,辣手辣脚,出了事情,我对不起朋友。"

黄金荣压住内心的怒火,圆睁双眼,对盛姨太足足瞪了三分钟,然后话硬嘴软地说明自己态度:"你带话过去,我只要知道她为啥出走?为啥要卷逃?下一步又有啥打算?"下面几句话连语气也软了下来,"还有,你要她睡在床上好好想一想,她这样做,顾不顾我面子?对她自己又有啥好处?"

盛姨太同情地点点头,又十分恳切地说:"我没资格做和事佬,只能代你们跑跑腿,把话带来带去。不过,她这一次既然这样狠心,你也不要巴望'破镜重圆',即使找回来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还不如趁此一刀两断,只要能顾全大家面子,你不要太吃亏,也就算了。"

黄金荣猛地一拍桌子,桌上一杯茶也被打翻:"没那么容易!她要是不回心转意,事情弄僵,不会有好收场!卷逃要吃官司!懂不懂?我麻皮金荣吃啥饭?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盛姨太似笑非笑地答应转告,快怏地离开。不等她走出门口,黄金荣就要媳妇打电报给杜月笙。

杜月笙赶回上海的当天下午,黄金荣意外地接到一封律师的来信。

这封受露兰春委托的律师来信,言简意赅,态度坚决。它指责黄金荣身为巡捕房督察长,居然仗势欺人,虐待妻室。在淫威下露兰春忍无可忍,被迫提出离婚。

信上每一句话,犹如一把把铁锤,将这大亨平时的威风和尊严,连同他凶狠的心,一起击得粉碎!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戏子竟如此心狠泼辣,不但敢于和流氓大亨"顶山头",她的手段本领也大大超过吃捕房饭的督察长。明明是自己卷逃私奔,却反咬一口是被迫出走,还加上一条"虐待"的罪名。她又为了不让黄金荣报案缉查,正式提出离婚,作为离家拒回的理由,还为以后另婚准备了法律条件。这种使黄金荣由原告变成被告,让她自己转败为胜的计谋和行动,使大亨黯然失色,连杜月笙一时也束手无策。

盛姨太正巧在此刻来到。黄金荣一见到她,不等对方开口,就举起一脚,将露兰春常坐的红木鸭蛋凳踢倒,怒声追问:"你快说,这贱货躲在啥地方?我抓她来,拿她做'肉冬瓜',再'种荷花'!"

盛姨太吓得嘴唇发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倒是杜月笙仍保持沉稳,温温吞吞慰劝麻皮金荣:"我们犯不着为这种人吃人命官司。事情弄到这一地步,也不要梦想有圆满结果。离就离,看将来谁进南天门,谁下油锅!"看到黄金荣脸上浮起同意的神色,就进一步建议,"不过,不能让她步步得胜我的意思,这里也出一封律师信,说她不守妇道,提出要和她离婚。让外面的人看来,不是她不要你,而是你甩掉她!你大名鼎鼎的督察长,这一点面子一定要'扎'个明白。对不对?"

盛姨太在旁连连点头赞同,还关切地提醒一句:"不过,她卷逃去的首饰,要全部归还!"

黄金荣没有作最后决定,不知是仍舍不得与露兰春离异呢,还是觉得这个办法不够解恨。杜月笙却代为作主,找到一个熟悉的律师,也不说明原委,就照他的口述写了封律师信,交盛姨太带去。

十天以后,由于会审公廓法官和大中华饭店老板从中调解协商,双方分别在自己委托的律师事务所里办理了离婚手续。当盛姨太代黄金荣提出首饰必须归还时,露兰春像在台上骂奸臣一样,正色驳斥:"我在共舞台唱戏,每月包银三千两百元,我都把来买首饰!这些首饰就是我的血汗钱。我自己赚来,当然自己带走,说我卷逃?岂不是血口喷人!"

黄金荣没想到人财两失,终日垂头丧气,懒得办公,连赌友上门,也推说有病,苦笑谢绝。不料,一个月以后,有人悄悄地传来一个消息:露兰春与薛二少爷结婚,这个喜讯在黄金荣听来无异是晴天霹雳,使这上海滩头号大亨蒙受不堪忍受的耻辱。他立刻想到:这是露兰春对大亨过去强占和凌辱她的报复,也是他本人当初无情遗弃桂生姐的报应。悔恨、怨愤、羞辱、震怒,一切煎熬心灵的痛苦情绪,像一股股烈焰,日日夜夜在烧着他的心!他的耳朵里整天响着两个字:报复!报复!为自己报复,为桂生姐报复!他要使露兰春此生休想过一天安宁日子,要把她的美满婚姻破坏,毁灭,使她们沦为一对永沉苦海的夫妻。

他又从盛姨太那里知道:露兰春自从离开黄公馆以后,自知在黄金荣恶势力的控制之下,不可能再登唱戏。好在薛二少爷拥有大笔遗产﹣﹣地皮、房产、股票和存款,加上自己的私蓄,即使坐吃到死,也不会把这座金山吃空。她不能在台上再唱大团圆的戏,可是在生活里却享受到美满的甜果。她过得越好,黄金荣越嫉恨,她越是欢乐,黄金荣越是气愤。他对露兰春的出走,已无足惜,倒是舍不得那批首饰,仿佛挖走他身上的肉,一定要想法夺回来。当麻皮金荣打听到薛二少爷是个嗜赌如命的赌鬼时,这个靠烟、赌起家的大亨,加上赌场能手的杜月笙,设下一个奸诈的圈套,要将露兰春卷逃去的首饰重新弄回到他手中。

薛老二是巨商之子,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纨绔子弟。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为洋商贸易而发大财,儿子就靠此尽情玩乐。他一天的课程是白日赌钱,晚上看戏。看戏使自己精通音律,也常以票友身分上台;但赌了十来年钱,却未能熟谙赌道,总是多输少赢。阔少爷的脾气是好胜心强,他爱上了露兰春,就非迎娶为妻不可;赌博输了钱,越输就越不服气。他平时有一帮熟悉的赌友,每赌必输,日久生厌。最近结识位广东帮朋友,他希望在新的赌友身上换换手气,试试运气,第一次居然独赢,以后几次都是独输。赌注一场比一场多,不但台面上的输光,还负了一笔笔赌债。阔少爷毫不在乎,把银行存款提取殆尽,可是一时不能将地皮房产变卖,抵押股票又有损名誉,就回家与露兰春商量。露兰春毫不吝啬地拿出几件上面刻着"杨庆和"牌号的首饰,送到杨庆和银楼去换钱。银楼的伙计可能事先受人唆使,以种种藉口,低价收进。两天之后,这被"卷逃"的一件件黄澄澄首饰又回到了黄公馆的铁箱。

几次以后,露兰春惊觉到薛老二受人之骗,就婉言劝告。薛老二从那些广东赌友的神色手脚上也觉察到自己陷于骗局,他也猜到对方定有人撑腰,可是捉不到把柄,只得自认晦气,不了了之。使露兰春大惑不解的是:每次变卖首饰时,因自己不便出面,薛老二又不懂交易,就托盛姨太代办。盛姨太事先一件件挑选,将自己喜欢的拿去送给杨庆和银楼,卖价等一切全由盛姨太说了算。有一次露兰春风闻盛姨太酒后狂言:她将要进黄公馆当女主人,但要求黄金荣拿出被露兰春带走的全部首饰作为聘礼。而且当薛老二与广东赌友停止"交战"后,盛姨太也就不再露面。这使露兰春想起:当初由盛姨太介绍与薛老二结识,后来盛姨太怂恿她出走,并向她建议与黄金荣离婚。难道是盛姨太设下"调虎离山"之计,将自己诱走,而让她登堂入室,占有黄公馆全部财产?把这几方面的事联系在一起,使露兰春猛然省悟到:这场大骗局的操纵者,除了黄金荣还有盛姨太。

赌博的骗局被揭穿,黄金荣失去诈回首饰的途径,报复泄恨的欲望也得不到满足。而更使他怒恼的是:露兰春离异和再婚的秘闻,渐渐在上海滩流传,而且大多数人同情露兰春,对大亨的失妻失窃,反作为笑话讥嘲。甚至有人暗喻明讽:"庙里的城隍老爷,虽泥塑木雕,可是和城隍奶奶一起,一动不动,同坐了几百年。我们这位大亨,自称"活城隍",第一个老婆被赶走,第二个又逃跑!他连自己城隍奶奶也管不住,还能坐正殿,保护老百姓!?"黄金荣听了又羞又恼。他为了重振自己的威信,和对城隍老爷的崇敬,这年夏天,趁城隍庙出庙会之时,他自任"执香会"会长,带领成百个亲信弟子去祭供叩拜,还亲自恭送城隍爷出庙赴会。香客盈千,看热闹的成万,把城隍老爷和黄金荣围在中间,水泄不通。正当他得意洋洋,得意非凡时,因秩序紊乱,香火引起火灾,大殿失火,使金山神主遭到厄运。黄金荣没想到他所信仰和依靠的城隍爷,也和自己一样"跌霸"。上海滩顿时流言纷纭,说城隍爷保佑黄金荣发迹,而麻皮金荣害城隍老爷"倒楣"!

【沈寂,原名汪崇刚,浙江奉化人,1924年9月生于上海,肄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小说月报》《万象》《春秋》《紫罗兰》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40余篇,并出版小说集《捞金印》《两代图》《盐场》《红森林》。1946年起主编《幸福》等杂志,1948年创办人间书屋。沈寂结识了当时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柯灵、张爱玲等不少作家,亦熟悉阮玲玉、周璇、黄金荣、杜月笙、哈同等上海滩风云人物,出版有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影星周璇》以及关于黄金荣、哈同的传记小说《大亨》《大班》,是写老上海人物的行家里手。著名作家,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杰出电影艺术家"称号荣获者,上海文史馆馆员。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享年9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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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语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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