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利华

这里的婴儿从出生开始，时刻要面临严峻的考验。无论春夏秋冬，当地农民家的炕上永远铺着草席，这种草席不是通常所见的用于夏天铺在床上纳凉的草席，而是苫粮食囤的草席，很粗，通常是用高粱秆外面的皮编成的。刚出生的婴儿也睡在这样的席子上，在婴儿不断蹬踹过程中，细嫩裸露的小脚丫后跟处的皮肤露出了鲜红的血丝，而他们的父母竟然对此熟视无睹。如果母亲乳汁充足，就是婴儿天大的福分，否则，养一只母羊，用羊奶养育婴儿。断奶期对于婴儿又是九死一生的考验，这里没有任何乳汁的代替品，母亲只有把大人的食品嚼碎之后，口对口地喂给自己的孩子，很多婴儿闯不过这一关而夭折。我们房东家的小儿子长到1岁时，母亲抱着他，头都抬不起来，要靠在母亲的肩头上，不知这个孩子现在是否存活。即使过了这一关，等待他们的是饥寒交迫的生活加上缺医少药。所谓的“赤脚医生”，基本没有任何医学常识，你拉肚子，他可能会给你开出巴豆的药方来。村里的农民每次生病，找赤脚医生看过病，都要我们帮助甄别一下，医生开的药是否可以吃，我们虽然也不懂医，但可以现学现卖。从北京带来的《实用农村医疗手册》，上册是医学篇，下册是药学篇，成了我们最有用的工具书，频繁翻看，书页的边缘已破损不堪。这里还是克山病和大骨节病的高发区，克山病是一种病因不明的地方性心脏病，严重者数小时内死亡。大骨节病也是一种病因不明的地方性疾病，患者全身的骨节肿大，严严重时导致身体残疾，因此，经常会有儿童夭折。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12岁之前死亡的人不能人土下葬，而是在山崖上挖一个小型窑洞，然后将小棺材窖在里面。如果你留意，就会在村子附近的山崖上发现这些小窑洞，它们的洞口通常是被石板封住的。男娃娃从会走路开始，就要参加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如拾粪、打猪草、喂猪、放羊等，长到十五六岁时，就是生产队的全劳力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贫困的生活过早压弯了他们的脊背，这里成年人的身材普遍矮小，四十岁的精壮汉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小老头。知青中个头稍高的被当地人叫做“黄瓜架子”，再高的就被送绰号“大洋马”了。

村里没有小学，离村子大约四五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镇上有一所小学。如果上中学，只能到安塞县城，记忆中那里有全县唯一的一所中学。村里的适龄儿童大多不上学，只有少数的人家肯送男娃娃上学，女娃娃迟早要出嫁，成为泼出去的水，变成别人家的人，上学堂读书更是不可能的。在村里生活几个月之后，知青普遍充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会计，兼任编外的赤脚医生和教师。

这里是与我们以前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当地农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仿佛突然掉入了“时间隧道”，回到了“刀耕火种”的时代。以往十几年生活经验的积累一夜之间变成了白纸，一切事情都找不着北了，人生重新面临考验，连最简单的事情你都要从头学起。我们成了村民们的笑料，他们学我们走路的样子，山里人自幼练就的走路功夫，上下山如履平地，特有的罗圈腿似乎踏上了哪吒的风火轮。就连这里跳蚤都欺生，当地人被咬后，最多只在皮肤上留一个小红点，而知青最怕这种肉眼难见，无所不在的小虫子，不经意间被他咬上一口，马上肿起一个大包，奇痒无比，忍不住用手去抓，如果抓破了，后果就是皮肤溃烂，留下永久性的伤疤。生产队派活，因婆姨们要管家务和娃娃，一般就近安排，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和男人们一起劳动，地里有各种各样的虫子、癞蛤蟆、甚至还有蛇，那些精力充沛的后生们经常会把它们突然扔到我们面前，做各种恶作剧捉弄我们。炎炎夏日，村民们会把抓到的蛇弄死后缠在腰里纳凉。

刚插队时，不管是村里的，还是外村的狗，见了知青既不咬也不叫，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般来说，狗见了生人总会叫的，常常看见讨饭的人路过村子，还没进村，一群狗就追在后面，又叫又咬，直到讨饭的人远去。插队一段时间之后，可能因为知青的气质与衣着越来越本土化，在狗儿们面前，再没有了昔日的待遇，出门赶集或到别村会同学时，最好带根打狗棍防身，至今，那种猝不及防的狗叫声同样使我毛骨悚然。

这里的生活曾经使我们茫然无措，历经苦难，甚至悲痛欲绝。记得插队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一些知青聚集在一个村庄的窑洞里，想起远在北京的父母、家乡，前途未卜的命运，所有的人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尽情发泄着心中多日以来积蓄的痛苦。然而，就是这样近乎于原始的生活经历，让我们真正亲近了大自然。夜幕下，站在窑洞前，村民们早已进入梦乡，万籁俱寂，只有地里庄稼生长时刷刷拔节的声音。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近处的小路、远处的山峦统统被盖在黑幕之下，只有朽木的点点磷光在闪动。劳动下工的路上，走在大山里的小路上，抬头仰望蓝天，似乎触手可及，距离我们如此之近。那染红天边的晚霞，令我们万分激动，徐风中的阵阵芬芳，使我们陶醉不已。大自然不但向我们展现了一幅最为美丽壮观的图画，而且抚慰了我们受伤的心灵，站在天地之间，或躺在黄土地上，我们重新找回了自己，不再认为自己的人生渺小或毫无价值，也不再认为人生没有希望，甚至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承担起本该承担的一切。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含辛茹苦，坦然面对人生的苦与乐、聚与离、荣与辱。数年之后，我从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又回到了大都市，从宁静重新走进了喧嚣，在人间“名”和“利”的这两条船上，随波逐流、浑浑噩噩。我以为，这段插队生活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甚至与我后来的生活没有任何联系，在记忆中久远了、淡忘了。然而，每当我面临人生考验或遭遇痛苦的时候，那一张张布满皱纹、如刀劈斧刻般的面庞，一双双充满饥饿和茫然的眼睛，一个个畸形的身躯，甚至那些专搞恶作剧的后生们都会生动地跳到我的面前。大自然的生生息息、变幻无穷难道不正是人生命运轮回的写照吗？你既不可能永远站在高峰，也不可能总是在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