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终点——泉州纪行

拓客说宗教 2024-03-31 02:46:18

决意要去泉州后,我到图书馆里把关于它的书翻出来,堆在桌子上。看着一行行越发生硬的文字载述,头绪时有时无,心一躁就只捡着丁点不够塞牙缝的常识,便作罢了查阅。当时还给自己找了开脱的理由:不能被过多书中的文字充当一手直觉,它们会破坏本该敏感的神经系统,应当让它们补充直觉。 买票后,一连几个夜晚我都设想,面对那活物的场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刺桐城、艾苏哈卜寺、灵山圣墓……一个个词条不断在眼前跳跃,它们像磁性的曲子,又像谜语,牢牢吸引着我。

1

一脚踏进泉州地界,并深入它的腹地,但心绪平常如旧。先前设想的感觉没有出现,自己的眼睛如同蒙了翳,眼见到的只是市井小城的普通场景。

一种隐隐的直觉告诉我:我仍游离于无形的边界之外。跌撞找到艾苏哈卜寺时,余晖早已散尽,灰暗中只够看清它平整有致的轮廓。站在它的面前,我心里暗叫,这就是艾苏哈卜?这就是艾苏哈卜……周围寂静无言。

不远处,我忍不住打量着它。镶嵌在墙体中的八只方窗如同八只乌黑的眼睛,回应着我的目光。正门的穹拱乍一看去,像西北沟壑里长高了的窑门,深邃而不知底。不知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自觉的把它和西北的沟壑窑崖拉扯在一起,这是病。我突然生出想摆脱它的想法,就赶紧去敲门,不料没人应。后来顺着导航找到了一家清真饭馆,向老板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还有个后门。果然,在后门没敲几下就有人应声并前来开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是西北回民。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头顶的小白帽蒙着一层淡淡的黄色,铁门也像是生出一层黄锈。

互相问候之后,在走路的空当寒暄几句,便知道他和另外三个人结伴旅行,到寺里的时间并不长。他把我引进房门的时候,我看到门口堆着几大包行李,就顺手把皮箱也堆放在一起。进门问候并作了介绍后,我便坐在靠边的角落里,听着他们谈论,偶尔回答一下他们的问话。当然,他们谈论的主题绕不开艾苏哈卜寺和灵山圣墓。

关于艾苏哈卜寺,马坚先生曾从寺中阿拉伯语碑文中直译出关键的一段,其中提及了寺名由来、建寺人以及建造时间等。对此学术界不同人拿出考古证据,争得不可开交。而我们这群人压根就无暇顾及、也没能力追究孰对孰错。而对于翻译中最紧要的一句:“这一寺是在这一邦国伊斯兰教徒的第一圣寺。最真、最古,众人所崇仰,所以取名叫‘圣友之寺’”,在座的人都牢牢抓住不放。他们口中重复冒出最老、最结实、最有名云云的字眼,冷不丁的就会让我这个大学生暗暗吃上一惊。

那么,目不识丁的回民与学院教授,谁更接近真相?艾苏哈卜,作为伊斯兰专业术语指“圣门弟子”,阿拉伯语词释义为“伙伴,同伴,弟子”。单单这一个词,就韵味十足。而“艾苏哈布”对于回民来说,包含着一种神圣高贵的宗教体验,学院教授们又怎么会轻易捕捉到个中精髓。没准对“艾苏哈卜”的体验与理解就是决胜的关键?我的心突然浮起异样的感觉。

夜渐渐沉下来,罩住了整座寺,整座城,看不清任何边界。大家彼此会意,不多一会儿,四位大叔回住处去了,我也随意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躺下后,那异样的感觉逐渐发酵,蔓延全身。凌晨三点左右,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溜出了旅馆。

街上的车辆偶尔呼啸着经过,两边旅馆的牌面闪着红绿光。我沿着马路走着,脑子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拐了一个弯,穿过桥头,走过一条窄巷后,我在一暗处停下了脚步。即使我不抬头,我也知道是它。这里只有它能给我的怪诞的直觉,我为这种真实的触感感到窃喜。在后门停留了片刻,我又跨开步子径直到了正门。周围静悄悄的一片,皎洁的月光倾泻下来,伫涌在大地上。一阵微风拂过后,我轻轻转过身,与它对峙着,颤动的心低声向它道了一声平安。

艾苏哈卜

是的,艾苏哈卜,我正式来看你了。

开始,我像个害羞的姑娘,不敢接近它;再后来,我又像是个勇敢追爱的青年,迎着它向前走过去。在双手触及到它的那一瞬,心砰砰跳着。或许这一刻等得太久了,我竟觉得自己有点哽咽。我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它,任它埋怨我,俘虏我,鞭挞我,抚爱我。拭去久积的麻木后,那陌生的触感开始肆虐我。

它逼着我检讨:西北的回回对于朝觐天房的热望欠了火候,他们大多衷情往来于拱北,却遗忘了在这滨海小城的一隅,还矗立着千年的艾苏哈卜寺。或许遗忘之前,是他们对真贤失了该有的礼节!怪哉!悲哉!月光卷携着我,和它融为了一体。我像个乞讨者,依偎在它的怀里;又像个守护者,默默蹲守。……直到晨礼结束后,我才悄悄溜回旅馆。2

今天见到的多数寺院,门如多余的饰物,既没有门前的雄阔气魄,也失去门后的深邃含意。而艾苏哈卜寺却截然不同,它选择门与楼合二为一,低可出入,高能召唤,隐隐包含着宗教的寓意。其主体结构层次渐进,满足了穹窿的稳固,内里悬空设计,再加以纹饰雕刻,节省用料又减轻自身重量。仰头细看辉绿岩雕砌的穹顶,莲花悬垂,枝肋镶嵌,建筑学上称其星形弯窿,凹壁饰以蜂巢状图案,象征着安拉的九十九个尊名……这样形体建筑和雕刻艺术的内外结合,功力近乎全美。慨叹之余,难以抽剥梳理出它们各自沉默而深刻的举意。是的,谁能尽数猜透古人的心思?

门楼顶层是望月台,据复原图,望月台的中间应该有个祝圣亭。望着祝圣亭的残垣遗痕,仿佛自己站在宋元时期建筑的至高点上,近可俯瞰市井,远可遥望故土。后来再去看它时,它又变了意味。它处处暗示你:那个境遇中的穆斯林,视野范围不仅尽收商贸船只,还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光阴。

海风伴着和煦的阳光一阵阵拂过,庭院里那棵挺拔的椰子树看起来格外新鲜翠绿,给人以鲜活的知觉。脚步尾随着想象,漫步在艾苏哈卜的遗址上。我端详着周围排排齐整的乳黄色石墙,脑子则尽力回忆着先前未抵泉州达时的心情,经前后的对比,自然是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百遍不止。之前,我试图以想象补足纸张无法尽述的缺漏时,才发现,失去了亲身体验与真实史料的支撑,一切显得艰难。一旦离开了实物的启发,那些幻想不仅变得虚伪空洞,最重要的是丧失了美的享受。只有亲手触摸它的质地,才能判别真伪,才能更接近于美感。沿着这个思路再去定义旅行,突然发现它已然在弱的臆想与美的实践中划分出质的边界。

经受匠心雕琢之后又饱含风雨侵蚀的花岗岩就在眼前,我伸出手,径直碰触到它粗粝的外表。毫无疑问,正因为质里的坚硬,古人选中了它。难以想象,在那个人工挥斧的年代,是怎样的决心将原本粗陋的它们,凿刻成眼前规整的石条。从基底到横梁,它们层层垒砌,刻意交错,一气呵成。光看横贯在石窗之上的雕琢阿文的装饰石刻,它经过了反复纠正和精密计算,甚至包括考量任意两个阿文字母之间的间距,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呈现。我想,任何人置身于这镂刻的立体中,多多少少会被眼前这细腻的艺术所震撼。

阳光从窗户和头顶直接倾斜到宽敞露天的大殿中。我吟味着一本书中的记录,记得浏览到那条记录时,它几乎一下子就捕获了我的心。它说的是,在世界上不计其数的麦斯吉徳中,只有三座庭寺采用规矩的长条石建成了露天的样式,分别是尊贵的克尔白(麦斯吉徳哈兰)、中亚的木鹿古寺(麦斯吉徳阿梯格)以及眼前艾苏哈卜(麦斯吉徳阿提格)。我来不及追究这条记录是否经受住了铁证般的考验,它长久地吸引着我,让我滚烫的心浸润其中。

如同偶然。它怎么就在中国呢?

我缓慢地移动步伐,任由指尖在镌刻遒劲的纹理中划过,心里渐生起一丝暖意,仿佛整个身心就此沉入了古代。我猜想,在瞬变的时代,寺的建造者,在积聚了巨额财富,又得以加官进爵的盛势中,仍然保持着对眼前强大的异己文明的警觉。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作为木土建筑的弊端,并挑选当时最无声、最长久、最坚固、最优美、最奢侈的花岗岩艺术回击了它。王朝变更犹如木土速朽,他们仿佛渗入了中国文化的筋骨,对其了如指掌,并对穆斯林的命运也做出长远地判断。在深知今世无常、看透人心变异后,他们留下最真、最古的人心建筑,作为流动的盘缠。

如今看来,这是一条复古追索中藏着的革新之路,它仿佛隐约提醒着每一个来访者:在中国,生产力是外来宗教的生存之道,人心的艺术方可久存于世。寺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街坊邻居,有游客,有工作人员,他们都轻轻地被艾苏哈布寺拥裹着。那个时候,我的身体正对着米哈拉布,仿佛怀着一颗朝觐者的心,久久凝视着它。蓦的,仰起头,我发现自己眼窝里尽是清凉的液体。

3

去灵山圣墓的途中,四位大叔开始交换关于四大贤人的故事。在《闽书》中记载:“默德那国有吗喊叭德圣人,门徒有大贤四人,唐武德中年来朝,遂传教中国,一贤传教广州,二贤传教杨州,三贤、四贤传教泉州,卒葬此山……二人自葬是山,夜光显发,人异而灵之,名曰圣墓,曰西方圣人之墓也。”而他们讲述的,与之梗概别无二致。只是在民间传的久了,他们讲述的反倒新颖有趣。我听得入迷了。但灵山已横在眼前。山中树木葱郁,多数墓葬掩映其中。穿过缠绕错综的陌径,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它,便远远驻足,望着它安然地睡在灵山的心脏部位。大家表情明显严肃了起来,我屏住呼吸,跟着几位大叔慢慢地靠近了它。呵,又是花岗岩。自在艾苏哈卜寺目击它之后,我在学院学到的建筑知识,在面对它时,显得无用自卑。我下定决心,不再去描述它。词语在失去人心的锤炼后常常显得软弱无力且容易变节。

仪式是我见惯了的,它简单朴素,只需少许时刻,一颗跋涉千里的心便得到抚慰和满足。可我总觉得自己捧起的手掌不如他们满当,缺了什么呢?或许我年纪轻轻就目睹了答案,它仿佛在告诉众人,这也是你今世的摆设。我又想起了艾苏哈卜寺,心里痴痴地唤着:“艾苏哈卜,艾苏哈卜,艾苏哈卜……”果真有关联吗?听到大叔们唤我的时候,他们正围着一块石碑绕前绕后。

难道他们对石碑感兴趣?我心里暗想着,赶紧上前,才知道他们都不识汉字,想让我念下碑文的内容。起初,我给他们边念边释义,他们点着头像个听懂课的学生。一句解释完,他们总是催促着要听下一句;可是越往后,一些难以辨清的刻字挡在眼前,自己的文言解释越发觉得词不达意。可让我惊讶的是,他们总能在我捉襟见肘、难以进行的时候,提示我:“小伙子,你看是不是这样?你再仔细看看。”或者“你的这个解释对着吗?”当我顺着他们的意思再去看时,句子果然通顺合理。

结结巴巴念完一块碑文的内容,才发现自己早就满身大汗,我红着脸,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你只知道你死了,自己的墓会被别人挖成一个座北朝南的土包。”他们把刚才的石碑抛之脑后,又围上了另一块记载郑和出海拜谒的石碑。我看着他们,既害臊又惊喜。当我们协力攻读完那块碑文时,彼此会心一笑。那时,我的心如山间的清风拂过身体般惬意。很显然,他们对于碑文记载的内容烂熟于心,有着自己完整的传述范本。或许,我能借此契机获得常识的入门,进而温习狂补,消除浅陋无知,以谦逊求知之态,谋得“人”的学问与教养。

4

不知道为什么,泉州多个名字中我只钟爱它——刺桐城,世界著名的旅行家马可波罗和伊本·白图泰都曾在其著作中为它留下笔墨,让它享誉世界。听说,哥伦布就是读了他们的著作,对这座“世界第一大港”倾心仰慕,率船队出发,却误打误撞发现了新大陆。是的,宋元泉州太出名了,对其尽述只是一种奢想。

在泉州海上交通馆里,左一眼伊斯兰教的,右一眼基督教的,还不够,佛教、印度教、闽南地区各种教的……都等着你去看。它们要么匍匐,要么蹲立。它们默言不语,对待来访者不屑一顾,只有这样才能给高傲者以启发。留意过同在泉州的开元寺,它以石材模仿木结构,分不清是对传统文化的偏爱,还是建造者骨子里的执拗。而用闽南木构建筑的台基上却赫然刻着狮身人的面像,这种异质地接纳留给旁观者无穷意味。

应当说,结构本身的形象,就可以作为一种语言。它像一条皮鞭,抽打狭隘者的脸。即使自持包容开放态度的穆斯林,照旧得挨当头一棒。然而光阴流逝,兴衰轮转,等到繁华落幕、胜利褪去、语言隐遁、眼前尽是废墟的时刻,再去想象一个城市,曾云集了世界上各种宗教、各种人群,在日常的接触、冲突和竞争中,互启思路,互相学习的盛况,瞬间觉得人如浮土。

在中国,要想探讨宗教开放融合的话题,无论如何绕不开泉州。就眼前这一方小小的博物馆里,呈现给人的已经足够让人瞠目结舌。况且那些活的建筑,以及未曾开掘的地下宝藏,都在召唤着人们。无疑在文明冲突论盛行的今天,从这一点上,宋元时代的刺桐城,既成模版,又为警示。直到今天,它们依旧提示人们,宗教和谐是可能的,所谓文明冲突论是无知者的段子论。

从泉州海上交通出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我闭着眼,坐在人行道旁边的台阶上,脑子满是陈列的历史,像杂物,又像金矿。突然,我跳起来,像疯子般大喊一声:宋元时期的泉州真正实现过宗教自由!几乎是同时,心里闪过一个疑论:难不成千年前的中国泉州,实现过国际主义?

5

小子,你知道旅行的终点吗?眼前的这个异物如是审问我。究竟该怎么描述它?喏!太艰难了,它的边界过分模糊又难以捉摸。但是当你目睹并领悟到石头的天命尚且如此,就会想到生而为人,凭借着前定的殊荣,更应该冲破思想的关隘,哪怕获得的只是须臾的自由。得知泉州郊外还藏着一个回族乡后,大家都很惊讶。四位大叔和我一样,抑制不住体内的冲动,想去看看这群称自己祖先是波斯人、阿拉伯人的回族到底是啥样的。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交流,大家都一言不发。我坐在公交车后面靠窗的位置,看着他们坐在前边靠窗的位置上,眼睛呆呆地盯着窗外,表情显得些许凝重。他们是不是在想为什么阿訇叮嘱他们要克制住自己,或者他们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祖先……我脑子胡乱想着,不自觉地将手伸出窗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关于祖先的一丝气息。车一直开到乡政府门口,一下车看到伊斯兰式样建筑,大家好像心里又都有了底。我们只要看到人,就打听“回族祠堂”在哪儿,但是半个多小时没打听到任何关于祠堂的讯息,要么就是支支吾吾不说,要么就是狐疑地问你找它做什么,再直接甩出一句“不知道”了事。后来遇到一个老人,或许是看到四位大叔头上的小白帽了,他稍举起拐杖,颤颤巍巍地给我们指了一个大概方向。我们按照老人的指引,胡乱闯进一个村子。每每遇到村里人,他们要不就是放下手中的活,要么就是停下脚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外星人一般。

为了尽快找到“回族祠堂”,我们像训练有素的水手一样分头行动。不多会儿,西宁的大叔打电话说找到了。在只够两人并排行走的巷子里,大家步子都很快,两边的人家不时地传出佛教的音乐。拐过好几个弯,我突然听到带头的大叔说:“到了!”。他的声音不大,但我们都听到了,瞬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袭遍全身。大门上着锁,我们隔着围墙,目光像钉子一样伸进院内。一幢红棕色的回族祠堂出现了,但我隐隐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正在这时候出现了另一个老人,等我觉察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开了门。

我正对着祠堂门口站着,无法拔开脚步。大家的目光都在这个异物的身上慢慢移动。我看到离我最近的方桌,铺着麦加的天房图,桌面上面只摆放一个香炉。方桌的后面是一个案台,摆着大大小小的瓷罐,听说里面装的是骨灰。案台的两面是包起来的《古兰经》;在正上方的牌匾上,刻着“有道流芳”四个字;祠堂两侧,挂着祖先的牌位。我把目光收回来,直直盯着案台上的《古兰经》。它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它让人血气汹涌,分不清是愤怒,是自卑,还是忧伤。它紧紧地包围着我,在它的面前,我失去了自尊。我竭力告诫自己不得失去分寸。

或许,我的父辈就有囫囵吞枣的经历,他们大多只在乎神秘的体验和直觉,对于经典的学习往往疏忽。即使自己从小在西海固传统的回民家庭长大,欠缺的却正是那群瞎眼回回最注重的启蒙一课——幼年或者少年时期在清真寺接受经堂教育。但是前定如风,把我吹到眼前一隅,狠狠地补上了这一课,似乎就在一瞬间,它彻底撼碎了我的心。我不敢再去直视它——两本红色的《古兰经》静静地与祖先们的骨灰搁在案台上,但它已经完成了对我的教育。这种教育不仅是少有的悲伤体验,也是对直觉与情绪的纠正,它教人在无法直视地时候要时刻忍受并反思。从那以后,我一步步接近《古兰经》。

无疑,它就是我旅行的终点。

语言往往是边界存在的根源。听到有声音,我循声看去,看到格尔木的大叔在向开门的老人家费力解释着什么。老人家的闽南话我们也听不懂,看他的手势,他要锁门,示意我们出去。大家急了,可是青海方言、宁夏方言、普通话他都听不懂。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想要做什么。

正在自己陷在那巨大的语言龃龉里而不知所措的时候,格尔木的大叔满脸红胀,对着一边对着老人激动地说:“这样,我们要这样……要礼拜……”一边用肢体重复做“站立”、“鞠躬”的动作。紧接着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并带着哭腔:“就这样,我们就这样,在我们祖先的土地上礼拜……”大家都开始凝噎,眼中尽是泪花。老人或许被这种场景惊到了,又好像被人噎住了喉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示意让我们出去。是的,我们一起抓住了晡礼的尾巴,只是为了一场补救的仪式。这种古老的仪式无形又易逝,当它随着日落沉到每个人的心海深处,我们就再也不会重逢。“Allahu Akbar……Allahu Akbar……”格尔木的大叔刚一出声,就泣不成声。他身后的四个人,端庄肃穆,站成一排,也开始抽泣……

在那个动容的时刻,我们被一种神秘而迥异的心境牢牢攫住。我们的嗓子低吟着,泪水滑过脸颊,落在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板上。我们都听见了那声音:吧嗒,吧嗒,吧嗒……整个礼拜期间不绝于缕。这种泪水,仿佛流了千年,在这一瞬间,夺眶而出。短暂的时段里,我仿佛经历了两重天,心如同一块潜藏在胸中千百年的铅块,一遍又一遍的击打着我,审视着我。当我匍匐在那坚硬的水泥地上时,觉得自己像一个罪人。每一次叩首犹如额头上遭受了一记重拳。我疼地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胸中翻滚那种不可视的、难以察觉的、无法诉说的、缓慢却强烈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返回的路上,我默默走在后头,几个大叔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那个格尔木大叔回头看到我僵着脸,问我是不是累了,然后开始给我讲述艾苏哈卜们替圣传教的故事。他告诉我,在新疆一带,地图上的很多点,其实都是艾苏哈卜的坟墓,坟墓像线一样一年又一年,延伸到长安。他好像又动情了,思触了一下,才笑着说:“我们这才哪跟哪啊?”话未说尽,他又赶到前头去了。海风轻轻地吹啊吹,吹啊吹,仿佛是从祠堂里装着祖先骨灰的瓦罐里飘出一丝活人气息,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隐身的活人,坐在西北的拱北里……我抬起头,看到太阳就要落了,就像我刚抵达泉州时一样。

6

此后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悲伤在血管中游荡行走,紧紧勾着我的魂灵,我无法辨别它本身就潜藏在我的体内,还是被迫注入。它像化石一样复苏、生长。久而久之,我又慢慢地体会到,当从一个群体的悲伤中走出来时,你会获得一种雄阔的悲悯,这种悲悯,让你的人生乐观而又自由,让你的生活充满爱和尊严,让你的整个身心充满力量。这一切,却又在无数个瞬间,化成对这个群体掷地有声地反哺!

这种悲悯,比叩头更接近宗教。

是的,我们这一代,背负着传统与现代弊病带来的诸多问题。不该因为自己尚显得幼稚单薄,就去退避一些重大紧迫的命题。当我执拗的追问,为什么装着祖先骨灰的瓦罐与《古兰经》会被同时摆放在回族祠堂的祭台上时?人们乱说一通,满脸的不屑。之后我又翻过几本研究泉州回族的论文集,得到也只是表象的答案。慢慢地我才恍惚明白,对于自己来说,其实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条旅行的路——一条通过遭遇“以物配主”的经验而直达认主学的途径。

7

离开泉州的那个下午,没有再去看艾苏哈布寺,我从背包里取出发皱的小白帽,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一个人又奔去了灵山圣墓。独自完成仪式之后,我特意又看了泉州回族迁来的祖坟,浓荫之下,坟墓个个座北朝南。

夜幕临近,整座城渐渐又隐遁在古代的记忆中,只留下车站旁的石山轮廓在模糊的视线中显得愈加高大。我坐在火车临窗座位上,等待火车启动,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我的眼前尽是那四个大叔戴着白帽,扛着行囊,步步回头与我道别的情景。紧接着我想起了艾苏哈布寺;想起了灵山圣墓;想起了回族祠堂的那个老人……等我再次迷糊着睁开眼,发现天已破晓,而火车依旧向前行驶。

初稿于二零一九斋月修改补记此文为二零一八年南下探访伊斯兰遗迹泉州站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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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客说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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