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之莽而真，颜子之智而呆，宰予之聪明而刺儿头，子贡之聪明而忠厚；当然还有，孔子他老人家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皆活气毕现——一个个的，如在目前。而他们有时走在一起，同框，《论语》亦居然能既写出每个人的个性，又写出整个场面“赤诚”的氛围——如八一厂的经典电影《大决战》，诚哉其个人也雕得实，场面也展得开，绝妙好文……

《论语》这书有什么长处？直观上，辨析这一问题很搞笑——本就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实在不行，干点儿别的好吧？“天下谁人不识君”，用得着你这个无名之辈再废什么话吗？的确，《论语》一级的经典，早就超越了“书”的范畴，它是充斥在全数中国文化空间中的空气——是在那里面静静流淌的每一条河，默默站立着的每一座山……有谁没事儿在那儿想，水和空气的好处是什么？——赖以为生！中国文化赖《论语》这一级的经典为生！不知道吗？真急死我了……然而，且不论时代变了，新时代的中国文化是否仍然赖《论语》为生，已可讨论；单就是说，把它当成一本书去读、去辨析，亦并不辱没它。反之，长期虚悬着它，倒是对它、对你我的深深的伤害——一贯把它当空气，它就真成空气了，被需要，而不被尊重……

——姑妄言之此书的三点长处：由浅而深，由它不大重要的好处至重要的好处。

《论语》古本书影

《论语》的第一点长处，作为一本书，写得太好了——文学上，太高超了。此如“生动”。于塑造人物一事，仅寥寥几笔，加之那还是寥寥几笔的对话，《论语》群像却一个个的都生动极了——合为群像也生动极了。子路之莽而真，颜子之智而呆，宰予之聪明而刺儿头，子贡之聪明而忠厚；当然还有，孔子他老人家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皆活气毕现——一个个的，如在目前。而他们有时走在一起，同框，《论语》亦居然能既写出每个人的个性，又写出整个场面“赤诚”的氛围——如八一厂的经典电影《大决战》，诚哉其个人也雕得实，场面也展得开，绝妙好文。还有没有？有啊，生动之外，自就是“赤诚”，它把整本书都写成了暖的。

——读之，时而不由得下泪，感喟人性竟能这般美好，为人为君子竟至这般温厚。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遗址

上文提到的那几位即皆留下了这样的暖意。孔子落难于“匡”，颜子又掉队，师徒皆几遭不测。好容易脱身，孔子拖着长长的后怕嗔怪颜子：“吾以女为死矣。”而颜子的话是：“子在，回何敢死。”（《先进第十一》）——古人常云“古君子之风，这样那样”，其实呢？古君子者，仁者爱人，尤其爱那些对自己对天下都最重要的人——对己也许严苛，“一箪食一瓢饮”，对付了，对外却不吝释放爱意、诚意、暖意。那几位之外，被孔子评价为“有点傻”的曾子更是这样，其最让人感动的一幕：他的学生要去做法官了（“士师”），学生的上司问到曾子：您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曾子嘱咐：“唉……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请告诉那个孩子：纵断案如神也不要自喜；案子里的那些人，不可复生啊……

“宗圣”曾子

曾子的确有点傻（夫子道他“参也鲁”），这是他的生动处；而看看他犯傻的点何在，则又知道那同时是他的赤诚处（上述一幕出自《子张第十九》）。要之，一是生动，一是赤诚，《论语》在文学上的长处，不能比这再少了。好吧，其第二点长处何在，此书较文学性更为深邃的长处何在？一定就是它的“思想性”。

中国人何以成为这样的中国人，以及还要向什么方向去进步，《论语》里都有；中国何以成为这样的国家，以及文明国家万世不移的基准何在，《论语》里也都有。毫无疑问，这也是此书最终成为中国文化的空气和山水的主要原因——成为某种最基础的基础设施的主要原因。所以，《论语》教我们如何去做人？“君子”的细目多矣，最要之最要，凭“忠恕”为人。

——子贡和曾子都说，夫子教他们一以贯之行之不怠的东西，就是“忠恕之道”。

上图：子贡为孔子守墓之处；下图：子贡墓

结合《论语》全书并孔门诸公全史，姑妄总结：“忠”在拿起——郑重拿起，死死抓住；而“恕”在放下——不必要的都放下，无涉于原则的都放下。这样的人，任何时代的任何人见了，都不可能不喜欢、不敬重；而自己去做这样的人，最最起码，坦坦荡荡，心地光明而欢喜。当然了，忠恕只是一种君子为人上的最大公约数，其更高的境界，“仁”、“圣”——那就是《论语》一并把做人这件事全部的东西都说了。即一个君子的底线长什么样子，极限又长什么样子，都说了。好吧，那它又教我们做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恪守周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太过时了吧？的确，《论语》具体的政治观点过时了，然而，它给出的政治原则不可能过时。

——如“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学而第一》）

鲁国安在？其实还在

以敬畏之心处理国事；爱民，时时不忘节制地实用民力，此岂有过时之日邪？如“庶之，富之，教之”（《子路第十三》），安民以此三步，不可偷懒于任一，又岂有过时之日？如“近者悦，远者来”（同上），以真正的善政而非强力留住民心，怎么个过时法？太多太多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可以说《论语》的政治思想“不充分”——但它的不充分中，又有太多太多的“必要”。不可人云亦云，求全责备，一并斥为过时。至于它的做人之教，甚至就是“充分而必要”的。

即此，《论语》还有什么长处，还能比上述第二点更深邃吗？它可以是“精神”；或说，它留给了全体中国人一种精神的美学——艺术品一般真纯美好的精神气度。

——凡中国人，好学笃行不由分说；孝亲不由分说；爱人爱国爱天下不由分说……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8月31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孔子家语》，司马迁《史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程树德《论语集释》，钱穆《论语新解》，李泽厚《论语今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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