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芒果君爷爷
豌豆,攀援草本中豆科的果实。豌豆尖并非通用语言,它的流行区域散见于西南官话中,即豌豆吐露龙须嫩芽的茎叶,豆科植物顶端的嫩叶。
豌豆是教科书使用的规范名称,它的别名,不知是何朝何代给它冠上的绰号、浑号、乃至什么昵称乳名,实在多矣。我以为别名后面都会缀着一串串亦真亦幻的故事,甚至还有些似是而非的历史渊源,只是不被我们熟知而已。
江汉平原对豌豆尖的称谓毫不统一,非但如此,反而张冠李戴,叫法更是林林总总,但叫得多的是麦豌尖子。位于盆地(《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语)中间的沙市似乎不受周边所惑,独立特行叫做蓿豌颠子。可不是吗,颠子不就是山峰么?沙市人真是我行我素,将果实谓“蓿豌籽”,别名出自何处,少有人研究,给它起名的先生早已作古,蓿豌颠子的出处将永不可知。
豌豆尖并非什么稀有珍奇,南方诸地何处不见其身影?农人种植它的本意是获取果实,而非斩断它的攀援器官供人吃食。可是,在它出生至终老时,人们已设定了对其分门别类的菜谱,以萃取它不同时日的美味,于是,豌豆短暂的一生,注定屡遭磨难。、
豌豆青年时,嫩荚隐隐绰绰透着孕育中的幼嫩子房,趁着豆粒尚未丰满,食其嫩荚的当是绝佳时机。豌豆嫩荚,中国人唤做荷兰豆,奇怪的是,位于莱茵河畔的荷兰,反而称之为中国豆,是不是有点相敬如宾的恭维?倘若洋人对我泱泱华夏多些应有的尊重,环球同此凉热岂不更好?至于名称对食客毫无意义,管它叫什么呢,好吃才是“硬道理”。
继之食荚月余,荷兰豆荚纤维粗老不堪食用,豌豆进入中年期,剥壳取出翠绿滚圆的豆粒,人们不再叫荷兰豆而是改称为青豆。早年的沙市,鲜有青豆应市,新鲜青豆在沙市不过三十年。时年,若要制作一道青豆肉丁,还得在酱园铺买一盒铁听罐头,从苯甲酸钠溶液浸泡中捞出色素染绿的青豆,方能满足食材之需。如今,鲜豆不再稀奇,沦为四季常有之物。
豌豆的履历仍在坎坷中继续,垂垂老矣的豌豆,种子由青变黄,外貌酷似大豆,此刻我们终可以干脆利落地叫它豌豆了。干豌豆在江汉平原毫无身价,黄豆总是抢占它的风头。但在川渝,豌豆倍受宠爱。重庆著名小面有一款豌杂面,将豌豆煮得粑烂做浇头,面条辣椒伴着软烂豌豆糊涂食之,是巴蜀人家的最爱。
说来难以置信,干豌豆在沙市售卖较鲜豆低廉,最终的果实——干豌豆,反而比鲜青豆便宜,我们似乎很难用价值规律去评判。干枯色黄的豌豆,沙市人派不上用场,只有在独特的元豆泡糯米中,方才使用几把干豌豆,组合在浓稠的肉汤之中。尽管沙市人谈及这种独特的过早会乐不可支,但终究它是一款小众吃食,且当今猪棒骨售价坚挺,摊贩怎会用筒子骨原汤去浸泡蒸熟的糯米供尔食用?因而此款早点在江津沙头日渐式微。
豌豆尖是本文撰写的初衷,它的果实与嫩荚并不是拙作的讨论范围,但豌豆尖的文字如其本质一样清新寡淡,实在没有什么引人入胜的谈资。
豌豆尖从头掐断,别以为此举是暴殄天物,手法虽然粗暴,但不会影响豌豆身姿发育,掐断的伤口顷刻渗出粘液,自我封闭创面,以防范己体的汁液无休止外溢而枯萎。仔细观察世间万物,疗伤是其与生俱来的本能,“生而知之”何其伟大!
嫩绿的豌豆尖釆撷后,侧芽重新萌生,如同“异形”争先恐后长出新的头颅,若无其事的探出龙须缓缓攀爬。如果不是为了“种豆得豆”,尽可能一直掐下去,可种植豌豆的不是收获尖叶而是豆子,谁会舍本求末呢?
现代科学总是不厌其烦地讲述绿叶蔬菜的功效,味道寡淡的绿叶青菜占据了叶绿素的半壁江山,尤以白菜家族独领风骚,连篇累牍说教之下,它们对人体的功效无限放大。但我对严冬前的白菜仍是不屑,仅对植物中潜藏辛或香原素的蔬菜来之不拒,辛辣的气色能极力撩拨味蕾,使人欲罢不能。豌豆尖过于平和,不像芫荽、茼蒿、藜蒿之类那样暗藏冲鼻辛香,清香微甜的本质,使之与辛辣风味背道而驰,但尝试过豌豆尖的纯粹柔和以后,带给人的感受与辛香一样,同样魅力无限。
中国诸多南方文人,离开故土之后,极怀念家乡田园中的果蔬。他们将渴求中的嗜好记录于著作中,在笔墨之中一解乡愁。巴金,成都人,晚年定居上海,念念不忘成都的豌豆尖。巴金的老乡,著名美食家、媒体人车辐先生,每逢豌豆尖上市,总是设法送到巴金府上。豌豆也生长在温婉的长江三角洲的土地中,巴金先生偏爱川西的豌豆尖,为什么?除了用之抹去魂牵梦绕的乡愁,别无解释,如同有人珍藏家乡的一抔土、一壶水那样……
汪曾祺先生在《食豆饮水斋闲笔中》写道“豌豆的嫩头,我的家乡叫豌豆头,但将‘豌’字读‘安’。一般都是油盐炒食……美不可言”。先生晚年寓居北京,只能在文字中怀旧了。
1972年初春,我随生产队在葛州坝充当民工,位于前坪山头的芦蓆棚庐,就是我们的家。一日歇工,信步走出茅庵,沿山径漫游,只见山岭畦田中豌豆尖青翠欲滴,情不自禁摘了一把,肥嫩无比,(没有像红军那样用泥巴压上几毛钞票)遂返回住所,在伙房里舀了一碗滚烫的米汤汆而食之,那殊有的清香缠绵舌尖,从此与豌豆尖结下不解之缘。
节气上的大雪之后,本应春天才有的豌豆尖也跻身冬令时蔬之间,它们叶片挺立,渍水残留在茎叶上,这是菜贩为了保鲜与增重彻夜浸泡的结果,生意人利之所趋,我等理当宽容,不可求全责备,只是他们“发水”不在污浊之中作业就应当千恩万谢了。泡水的蔬菜风味会大打折扣,有什么办法?聊胜于无吧。
倘佯在江汉平原的菜场里,见到久违的豌豆尖子,亢奋之中切记不能念做豌豆尖子,因为人家不知所云,楚人甚至会暗自嘲笑你的“无知”。尽管你是对的,只能将错就错叫做麦豌颠子,这样白叟黄童皆知,少有误解,入乡随俗吧。
高速带来的便捷,东西南北物产云集;日益进步的种田技艺,创造出令我们惊奇的反季产品。于是在沙市,同一菜贩的摊位上,鲜嫩的麦豌颠子、扁平光洁的荷兰豆、饱满圆润的青豆角,联袂展示自己。它们是豌豆不同时节的产物,却跨越时空相聚一起。这当然不是什么原生态,揠苗助长不再是农耕笑话。对此,我们除了迷茫与困顿,还能怎样?
对食物的期待与渴求以及烹饪制作与味道,共同构成了食欲。一旦丧失食欲,天下美食亦味如嚼蜡。
尽管沙市菜场已有麦豌颠子应市,且不要将之视为新宠,它们或许来自沙市南向的遥远陌生地,兴许就生长在江汉平原一隅的大棚里。荆楚乡村房前屋后的土著麦豌颠子,尚待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