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酒江湖的百味人生
文 芒果君爷爷
自西陵峡奔流而下的江水汹涌澎湃,在枝江分支绕着百里洲划弧后再次汇集起来向东而去。当江水穿过360公里的蜿蜒河道抵达城陵矶时,大江渐而宽广。旧时那段犹似九曲回肠的河床位于荆州府辖治,故而称其荆江。
沙市伫立于荆江北岸,这是它宋以后的名字。春秋战国时期,它的名字叫江津,为楚国郢都的外港。屈原正是从这里乘舟放逐南方,再也没有回到故国而客死他乡。沙市临江而居,境内港汊交织,那些挟着水滴带着湿润的“江津”、“荆江”,至今仍频频出现在沙市的大街小巷。
1895年,清政府在日本山口下关签订条约,沙市与重庆、苏州、杭州出现在《马关条约》上。它的港口功能仍在延续,只不过是由先秦的官船码头变成了通商口岸。自此,沙市的百年商埠渐而形成,贩夫走卒如过江之鲫,结社营商的“十三会馆”旌旗猎猎,店铺字号高悬荆江。人口迁徙给古老的江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过早”与早酒盛行市井,长此以往形成的早间嗜酒饮馔习俗为沙市特有,因此它的早餐亦有别于长江沿岸的异地它乡,成为一个有着早酒故事的地方。
当我们在故纸堆里探寻沙市早酒渊源时,晚清抑或是民国的画面在我们眼前徐徐开展......
晨光熹微,天色朦胧。商贾轻掩门扉,匆匆走过青石街巷。小城过早的面馆鳞次栉比,他却不屑一顾,他径直来到遂意的面馆。能够让他长期保持和坚守的执着,来自长久交往的情感维系,也是他多年来与掌柜间买与卖的默契。若用当下语言表述即对品牌度的忠诚。其实,经年不变的汤头品质才是核心所在,矢志不渝的光顾是面馆的风味与口感。
在气灯映照的厨间,猪骨与土鸡经彻夜熬煮汁液浓酽,爽滑筋道的碱水面条置于乳白汤汁之中。叉烧肉片、纤细鸡丝、油煎鸡蛋、酥炸鳝鱼几乎穷尽江汉平原的精华物产,它们组合一起称之“面码”,随之悉数堆放碗中。碳水化合物脂肪蛋白质芜杂着肥硕丰腴,在沙市定名为“早堂面”。需要赘述的是,高油高脂早堂面的衣钵被不折不扣传承下来,成为背井离乡沙市人的乡愁。
早堂面的美味是商贾昨夜梦中牵挂,早起的缘由正是这份难舍的至爱。堂倌用土碗盛满清澈的酒液端上桌来,面码就成了商贾清晨的下酒菜。难懂的面码需要加以注释,即上海面条的浇头或北籍的卤陕西的臊子等等。我常想,上海食肆里那一勺从天而下的杂什浇淋在栉比般齐整的面条上,会是怎样的精华?那北籍的卤又是什么呢?
商贾饕餮之下酒毕菜尽,面条浓汤随之告罄。他于清晨在面馆完成了沙市早酒的全过程,毫无繁文缛节,早酒,原来如此简单。
《马关条约》第六款将荆州府沙市辟为通商口岸,“以便日本臣民往来侨寓,从事商业、工艺、制作”。开埠,即放开江河沿岸有码头的城镇;通商,多指国家间互易商贸。重庆府、杭州府开埠的优势显而易见,荆州府江陵县辖的沙市镇籍籍无名,罗列名字皆显冗长,可沙市却被列在其他城市的前端。对此,前往日本媾和的中堂大人兴许也不明就里。明治31年,日本驻沙领事馆的年报中,我们从中看出端倪。沙市“地势据水陆之中,当长江沿岸诸港中,无比之水利能使货物聚散自在,岸上人烟繁盛,岸下货船连系......”原来如此。
1895年后,日本、英国相继在“人烟繁盛、货船连系”的沙市设立领事馆开办教堂,洋行商号陆续来到荆江北岸,贸易倾销的触角遍及城乡,大量舶来品涌入荆楚,江汉平原的棉花生丝杂粮源源不断流向远方。
自嘉庆年间始,各地旅荆的商人团体从十三个省市纷纷来到沙市,贸易范畴几乎囊括江汉平原所有的生活与生产资料。十三帮的商贾何尝不懂“财达三江通四海”的真谛?清朝晚期,航运水系是沙市唯一通达四海的途径。沙市长江汉水纵横,上可至川渝,下可达上海,北可到襄阳,得天独厚的水域良港使沙市当仁不让地成为江汉平原重要的物质集散地。沙市港的洋码头以及本土码头得到长足发展,沿荆江北岸毗邻延绵,十余里江岸人声沸扬。
彼时,荆江上千樯万帆或顺江而下或溯江而上,成千上万的“短衣帮”背负沉重的大包,艰难的拾级向上,低沉的呻吟伴着粗犷的船工号子与小贩的叫卖融会交织。呈现出“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沙市港码头永远是繁忙和嘈杂的,成为长江中游有名的码头......洋码头至三府街更是餐馆林立”的景象。沙市码头的喧沸繁忙很难划分黑夜与白昼,以河运为倚靠的船夫水手纤工,以市井买卖聚集十三帮口的行商坐贾、车夫轿夫,以物件装卸派生的扛夫码头夫,他们无不依靠码头来寻找生计。在民以食为天的吃与喝,难分早与晚的码头运营与饮酒饱腹就充分显现出来。如果我们将河运、码头、力夫、过早、早酒串联一起,早酒的脉络就会清晰显现,所谓早酒文化原来蕴含在无尽辛苦与酸楚中。
文化,指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码头文化是近年来长江中游流域最广泛的文旅概念。码头本身不能称其为文化,但是因码头派生的民风民俗饮馔习惯之特定地域特征和人们性格表现,就是人们常言其表而不知其意的码头文化。
百年前的清晨,码头工人拖着沉重的步履完成了彻夜的重负,瘫坐在面馆里喝酒解疲。其实,码头夫收工后在清晨喝点小酒,驱逐那不可名状的疲惫与饥肠辘辘,与早有何关系?恐是太迟而已。他们与准备天亮后走进码头船坞的劳力人夫不期而遇,同在晨曦微露的面馆里将烈酒仰面而饮。他们虽不懂得“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的含义,但在烈酒的微醺下,人间烦愁杂念乃至什么大地苍天,此时忘得干干净净。早酒的魅力正在于此。如果谈及码头文化,早酒是构成码头文化的重要元素。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从某种角度而言,沙市码头的喧沸因《马关条约》而生,继而沙市早酒又因码头而兴呢?
荆楚的早酒与岭南的早茶,虽同为早餐,但形式与品质截然不同。早酒是面馆吃食的衍生品,餐食的场所简陋,小煤炉一字排开,豆腐烧肉、牛羊杂碎、红烧猪蹄、清水肥肠在文火中徐徐炖煮,残汤剩羹暴露无遗。食客多在露天低矮靠背椅围坐,炎夏更是袒胸露背粗鄙不堪。枸杞泡制的白酒,人们惯称纯粮酒,话语中透着对原浆的喜爱。至于杯中之物是沟调或是勾兑,它们是那样似是而非谁能知晓?酒毕,须一碗早堂面风卷残云垫底,微醺之中将满足演绎得淋漓尽致。
早茶与早酒迥然不同。华丽的楼堂轻歌曼妙,早茶客人衣冠楚楚轻言细语,优雅文明才是早茶客应遵循的范例。侍者推车轻移,早茶食品丰盛,虾饺、凤爪、肠粉、烧麦琳琅满目,及第粥、艇仔粥、滑鸡粥以及皮蛋粥温润细腻,早茶的高雅,营造出愉悦的氛围。
杯中澄黄或棕红的茶水与碗中清澈的酒液,分别代表着温暖与刚烈,它们是早酒与早茶的分水岭,两者同时出现在日复一日的早晨,带给人却是不可同日而道的岭南与荆楚的饮馔文化。
现代运力蓬勃发展,高速公路密如蛛网,高铁四方通达,长江河运的功能日渐式微,诞生沙市早酒的土壤已不复存在。早酒并没有就此终结,早酒作为地方早餐特色,在沉寂一个历史时期后,近几年又大张旗鼓地在长江南岸的公安孱陵和东向的监利容城蔓延开来,它的痕迹甚至刻画在乡镇村落的僻静之处,给予外埠客人留下荆楚晨间酒香飘荡的印象。
当今早酒,不再是晚清或者民国“短衣帮”御寒解乏匆忙饱腹的吃食,饮酒的时辰亦也不再是晓色朦胧的清晨。它的食客毫无匆忙的催促,反而衣着光鲜淡定从容。劳力人夫忙碌中的饱腹之举变为舒适安逸中的休闲,早酒变为一种无所事事的乐趣。只是它的菜肴品类与露天场地仍执着的保留晚清风格,甚至毫无改变。
如果将早酒定为荆楚早餐特色,似乎有些言过其实。荆楚大地的外延实在过于宽泛,伴随着已逝的岁月,当今荆楚仅仅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概念而已,我们没有资格用笔触将早酒范畴在古旧的荆楚大地无限扩张。因为即便身居荆楚的你我他,对早酒闻说未闻者并非少数,早酒毕竟小众也难以普世。人云亦云主观臆断,是“文抄公”惯用的伎俩。
现代健康理论的耳濡目染,我们很难与早酒文化站在同一战线上,为之欢呼为之呐喊。尽管我年轻时亦加入过早酒的阵营,甚至是拼早酒的中坚力量,在东方欲晓的清晨与商界同仁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然而,始终没有沉浸于“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心绪之中,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并非早酒的欢娱,更多的是无奈与惆怅。
我们也不能因为早间饮酒对己体的危害就站在健康的制高点上横加指责,佯装道貌岸然。早酒毕竟作为一种码头派生的饮食文化,浸润过我们的思想,更令人唏嘘的是早酒曾陪伴先民度过艰辛一生的时光。
世界万物都处在永不停息的运动和发展之中。早酒必然亦有发展、兴旺至衰亡的过程,这是历史的必然。人类社会和思维领域中的一切现象都是作为一个过程而向前发展的,早酒焉能例外?
农历腊月小年,我独自来到百年前盛极荆江的沙市码头,昔年的喧沸早已随着历史变迁烟消云散,唯江水拍击码头依然。洋人遗留的招商局、海关静静地伫立于斯,在冬日的北风下倍显凄凉。
望着大江东去,凭吊那些头扎布巾肩披坎肩的劳力人夫……
他们颤颤巍巍负重走在江边的栈板,低头弯腰数着石板阶梯缓缓向上,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是什么坚强意志支撑他们不能倒下?养育老小的责任重如泰山。
他们在年复一年的肩托背扛中受尽人间苦难,早酒江湖是他们唯一的乐趣,艰辛、压力、迷茫只能在早洒中得以释放,盖因为甘洌的酒液濡染着他们的百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