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君爷爷:原浆归来

芒果君爷 2024-03-07 02:31:14

原浆归来

文 /图 芒果君爷爷

“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汽上,用汽承取滴露……”载于《本草纲目》中的烧酒酿造文字,虽寥寥数语,却精准地描述出蒸馏酒的工艺流程。

元时,烧酒从西域来到中国。史无前例的蒸馏方法,给千年酿造黄酒的泱泱大国带来新奇。蒸馏是后时代术语,彼时无人知晓,但它的外在表象可以被方言俚语所概述,于是,烧酒、溜酒、烤酒诸种业内用语运用而生,时至今日,依然流传坊间。

李时珍指出,“烧酒非古法也”。言辞透着拨乱反正的气势,语气果断而坚决。如此开宗明义否定,难道是在驳斥与之相左的观点?斯人已逝,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他嗔怒的语气因何而来?留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想象空间。

李时珍眼中的元朝,还真不是什么远古时代,元距他成书的明代不过150年。在浩瀚历史长河里,区区百年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一束飞溅的浪花而已。当时光匆匆而去,悠悠岁月来到21世纪时,始于元时的烧酒之法,700多个春秋业已逝去。元离我们已经久远,怎能不打上“古法造酒”的标签?

医与药总是唇齿相依不可分离。撰写《本草纲目》,李时珍成了当仁不让的医药大家,他的著作对后世影响深远。李时珍的研究是广泛且多元的,他的思维亦是跳跃不羁的,不然典籍里怎么会从杜仲黄芪飞跃到谷物火酒之上呢?在他妙手回春的履历中,木本草棘种子皆可信手拈来炮制入药,遑论如火灼热的烧酒呢?

李时珍的观察是细微的。炊饭的木甑、燃烧的柴火、盛酒的瓮缸以及氤氲飘渺的蒸汽,还有涓涓滴落的珠液,无一不被他收尽眼底。固态谷糟与液态酒水在蒸汽中的共置,这正是后世归纳的固液态技法,他亦了然于胸。可以想象,李时珍伫立在烟熏火燎的烧酒糟坊,观摩挥汗如雨工匠的一招一式,严谨记录着酿造始末。当前驱程序终了时,晶亮透明几分辛辣的酒液顺着贯通的竹节管壁缓缓滴落,犹如深秋倚躺在植物叶上的露滴,他将“露”清晰的记载纲目中。

遵循《本草纲目》的记录,沿着古人烧酒的足印,复刻馏酒的初始记忆,寻找岁月中渐趋淡化的原液原浆,在浸染酒香的文字中感受烧酒的魅力。

秋天,谷稻丰收,果实累累。农忙种地,闲时造酒,这是多么美好恬静的农耕画卷。如果没有连年征战,乡村的日子是愉悦的。

制酒之法融入中国后,蒸馏造酒改变了千年来世代传承的酿酒技艺。但中国工匠并没有照搬承袭,至少在原料上更中国。中国烧酒之于白兰地、之于伏特加,它的核心实质在于谷稻豆类与葡萄土豆的分庭抗礼。在中国匠人手中,毋论稻谷小麦高梁玉米,管它什么禾本科草本属,只要富含淀粉,皆能为我所用。可见哲学中的扬弃,并非是识文断字者的专利。

蒸笼中炊熟谷粮,搁在草席上摊凉,当手感尚温时,碾碎的酒曲均匀拌上,微热的温度更适合菌群生长。熟制的谷粮在温润窖池里持续保温,无尽的微生物从酒曲中得到释放,热能随之而来,孢子将谷粮团团围剿,生物体对有机物的分解蚕食是那样贪婪。于是,淀粉酶嬗变,转化为糖,继而由糖转化为酒精,肉眼不见的阶梯式变化,在粒粒谷粮之中激烈的演变。它悄然发生的全过程,在现代食品工程术语中,称之为发酵。

正是至为关键的发酵,才是烧酒味道的核心所在。发酵后的谷粮,性质已发生变化,胚乳饱受菌群吞噬,质地轻盈,谷粮原本的小麦高梁食用功能消失殆尽,原始的烧酒分子踅伏其间,酒醅,是赋予它的新身份。

发酵让谷粮变为酒醅,蕴含着深奥的物理与化学原理。即便浅显的36度始能拌曲,26度最适宜微生物繁殖等等,亦纳入当今酿造业的专业领域,为现代工厂管理之必须。它们的繁复流程,它们严谨的分子构造,元时工匠如何懂得?时代所限,彼时工匠不可能仰仗科技工具来给烧酒助力,师傅的真传和天长日久的积累,才是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将酒醅中的酒用蒸汽馏出,是中国数千年传统酿酒与蒸馏造酒的分水岭。有人对中国酿酒的历史无限延伸,固然夹杂着“爱我中华”的朴素情感,实际上是对蒸馏烤酒在中国起源的陌生,或者从根本上对两者混淆不分。

酒醅盛入木甑置于锅中,灶上燃起柴火,蒸汽冉冉升起。隐藏在酒醅中的酒精渐而析出,当加热至78度时,酒精沸腾起来,它们化作浓浓蒸汽,沿着工匠预留的竹木通道向外逃逸,蒸汽在管壁中与冷气相遇,迅速凝结成水滴,工匠日思夜盼的原浆,带着原始的灼热,如涓涓细流滴答而来。

那些带有几分剽悍率先向前汇入瓮中的原浆,工匠又称之为“头子酒”,头酒不但名声响亮,更因其浓烈倍显珍贵。

浆,在汉语里的含义即较浓的液体。琼浆玉液是饮者得到满足后的赞美,以之喻为醇厚的美酒。玉液琼浆,原酒原浆,仅仅是叫法不同而已,本质上毫无区别。原浆酒的浓稠并不表现在物理质感上,它的至高浓烈,它的无瑕纯粹,才是原浆的真正含义。

蒸馏获得原浆酒液,在传统酿制上获得质的飞跃。浓缩使之烈度甚巨,入口辛辣猛烈。可以想象第一滴原浆在元时问世时,工匠酒师的惊骇,双重之意的烧酒之名由此而来。古往今来,黄酒米酒大行其道,如今在蒸馏酒面前,它们是那样温顺平庸、苍白无力。蒸馏之法在古老东方酿酒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

二锅复蒸,复取,再复蒸,再复取。谷粮来之不易,怎能轻易放弃,让藏匿在酒醅中的分子穷尽。复蒸复馏,浓度趋低,虽非头酒,但具备原浆原汁的特质,故品质依然纯粹。

配制酒调香酒这对孪生兄弟,自问世以来,迅快地打破了纯粮原浆的格局,高产使它们在广袤的土地无处不在,价廉使之深受饮者喜爱。配制调香在高大洁净的厂房里精准勾兑,标准化下的千万吨量产,缩短了酿酒周期的冗长,从而占据了极大的市场份额。配制调香酒的无害与浓香,满足了大众嗜酒需求,它的廉价使饮者无虞消费,它添加而非源于天然窖池的香味,极少被善饮者洞察。配制调香并非酒类首创,用非有害物质替代天然原料的事例不胜枚举。假若调香勾兑亦有原罪,那一定是因为它否定了绿色天然,仅此而已。为此,价值工程在酒类制造业的合理运用,我们理当多些宽容。

2022年6月1日,调制加香勾兑酒与固态发酵勾调酒,皆会并行不悖地走向市场,接受饮者的挑选,原有的饮者也将重新选择自己的队伍,建立新的品牌忠诚度。

我不善于饮酒,早年经营企业,儒家文化的精髓铭刻于心。诸多事体少不了酒酣耳热,推杯换盏之中亦能化窘境破坚冰,久而久之,与酒结下不解之缘。饮酒自有欢乐,间或亦有忧愁,其间的故事汗牛充栋。

彼时年轻,饮啄亦会心血来潮。虽没有以放浪形骸的窘态示人,更不会语无伦次喋喋不休,但宿醉中胃囊里翻滚着真假难辨的酒水对己体折磨,令人对酒惶恐。加之勾兑与勾调似是而非,人工加香与自然醇香难分彼此,喝酒的兴致日渐式微。

时过境迁,那些商战纷争早已远离去。因礼仪功利应酬等并不快乐的喝酒,如过眼云烟不再复返。

随着年岁已高,每日读书写作,随性自驾出游,无限快乐自在其中。在丰富多彩无所忧虑的日子里,偶尔也会思念酒的醇香。考虑白酒在躯体脏腑中的游走路径,尤其流经肾脏的血液每分钟可达1200ml时,与血液结伴同行的乙醇,会不会心怀叵测伺机作乱?想到这里,便会踟躇不前,酒兴顿消。

近日偶得70度原酒,它的浓烈令我惊诧不已。年轻时乘东方红号溯江而上,拥杂不堪的船舱里,几位重庆兄弟盘坐在铺上饮酒,玻瓶上的瓶签印制着“江津白干60度”,尤记得60度字体夸张,似乎以傲视同侪的姿态,造成凶猛威慑。多年过去,江津白干的高度或灼热依旧存留在脑海里,常常令我在记忆中仰望。如今70度在手,闲暇时时把玩,只是没有饮用的勇气。不日,更令我震惊的75度超高原浆亦流通市井,它在白酒中的至高酒度,已经无出其上,未开瓶已觉微醺。

珍藏中国超高度白酒,一时成了我的爱好。面对佳酿,饮用的欲望日趋激烈,拧开75度烈酒,少许倒在盘中,扑鼻香味四散开来,随之划燃火柴,茵茵绿火忽地窜起!望着它挑衅般的火焰,唯一的征服就是将其饮入胃中。鼓足勇气倒上一盅,小酌一口,味蕾顿感浓香绕舌,轻轻入喉,酒之甘醇无限绽放,原来,75度超烈性白酒如饮甘露啊。

10月自驾西北,舟车劳顿,入住酒店后想念高度白酒,与老伴寻遍银川、兰州街头,酒铺问及60度白酒有否?自然是人人摇头,只得失望而归。

糟坊,是荆楚旧时对酒作坊的称谓,与新结识的师傅们讨论造酒,彼此相谈甚欢。话题涉及超高度商品白酒,师傅们竟然闻所未闻。

对原浆酒液的陌生和不解,盖因原浆酒液从我们身边离去已经太过久远,业内皆对之极其陌生,何论普世大众?我们渴望原浆回归,让我们的饮馔不再设防。

写毕此文,酙上一小杯超高原浆,倚靠在家中餐椅里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慵懒地蜷缩客厅沙发上看着不知情节的电视,原浆带来的愉悦不可言表,岁月静好滋润心头。平民百姓难有丰功伟绩的创举,几杯小酒至为满足,难怪北籍寒地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话语呢。

平淡温馨,本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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